第29章 不可直視的美(完)
旅程的終點是回到起點。
不過對於遲陌來說,也還算是個新地方,畢竟他沒有來過雲水遺迹。
眠在跟他講關於這個遺迹的故事,「沒有人知道這裡最初是什麼樣子,從我和這一代族人有記憶以來,這裡就是大家的埋葬地,起碼溪部落的歷史結束在這裡,但我們只是挑了這塊遺迹的外圍。」
先前被封印在這裡的時候,眠封閉了自己的視覺,不曾窺探遺迹土地下的過往,這次帶著遲陌回來,他隨意瞥過,便知道還有更加恐怖的存在沉睡於此。
在人類的貪婪蔓延至此前,他不打算驚動。
只不過——
他想重新規劃一下兩人能夠居住的區域。
如此想著,神明在某處空曠地帶佇足。
「眠?」
在身後亦步亦趨跟著他的人鼻尖碰在他後背上,停下腳步,不解地發出一聲。
「嗯。」眠反手拉住他的手腕,應得很及時,那雙漂亮無匹的金色眼眸像是黑暗裡的金沙,定定注視著黑暗裡幾道血色的身影。
透明絲線無聲息從他身上蔓延,落在他們身上的動靜比從前輕很多,眠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幾道怨念形成的影子慢慢分解,脫去黑與紅的恐怖,成為破碎的粒子飄向遺迹外的日光里。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我在認路。」
被詢問的神明緩緩給出答案,話音才落,聽見幾聲微弱的動靜:「汪嗚……嗚嗚……」
奇怪而可憐的叫聲吸引了遲陌的注意力。
「小狗?」
站在他前方的神明則沿叫聲來處,飛出絲線,不一會兒五花大綁回來一隻被纏成俑的狗子。
小狗瑟縮不已、膽子也很小,一直不敢動,直到絲線露出它的狗頭,眠隔著距離觀察片刻,揚了下眉頭,「是你啊。」
「嗯?」
「那隻小狗,你在公園湖邊餵過的。」
眠將這隻狗子提起來,探入絲線仔細查了查,確定真是自己當初和遲陌碰上的那隻,順手替它將身上的舊傷修復,就將它丟到遲陌的腳邊,「應該是胡亂跑到這。」
畢竟當初被污染過,這隻狗可能腦袋不太靈光。
遲陌鬆開他衣角,想蹲下去摸摸那隻狗,「又見面了,書上好像把這個叫緣分。」
但指尖還沒碰到,就被束縛拉住了手腕,眠頗為嫌棄地拉開遲陌的手心,「它身上很臟。紀伯倫,帶它出去洗一洗。」
因為這裡氣場詭譎,成像系統失靈,正在黑暗中打圈圈的紀伯倫:「收到。」
聽見幾次那滾輪轉向越來越遠,眠一手牽著男朋友往前走,另一手精準彈出絲線把紀伯倫捆住,丟到後面幾株被這裡氣息嚇到瑟瑟發抖的植物那裡,他不疾不徐地吩咐:
「你們也去。」
它們如釋重負,探出許多枝條,幾乎把紀伯倫托舉著抬出這危險地帶。
察覺到它們的情緒,本來還想帶著遲陌往更深處走,但是想到這些植株的膽量、以及紀伯倫出入準備物資需要的便利,眠再次停下步伐,難得遲疑地問:「你喜歡住多大的空間?」
「有卧室、畫室、廚房、浴室、客廳就行?」
遲陌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客廳如果可以曬到太陽就更好了。」
眠再看了看這片規劃出一幢莊園也綽綽有餘的空間,片刻后頷首:「好,我知道了。」
……
就這樣,雲水遺迹一角的家居改造工程開始了。
參與建設的人員主要是梨、海棠、石榴、紀伯倫、小黃狗以及隨機從遺迹其他區域跑過來的小怪物若干。
眠是工程設計的總負責人,而遲陌
可以提供修改意見。
只不過,這改造工程常常面臨一些小問題。
譬如此刻。
「汪嗚嗚嗚——」
「眠,你是不是踩到平安尾巴了?」
「是那隻笨狗活該,想吃不該吃的東西,它就該被收拾……等等,我會解決這件事,遲陌你走錯方向了,紀伯倫攔……嘖。」
「嘣!咚咚咚!」
小黃狗腳下踩著不知哪裡染的黑,在處理乾淨的地面踩出一溜的梅花印,中途被一簇絲線捆住,陡然升空、不安地用爪子和牙齒掙扎,嗷嗚一口咬到在附近打掃的石榴枝,又立即鬆開。
石榴吃痛張開眼睛,見到跟在後面的梨花,一枝條狠狠抽了過去!
本來可以跟著盲杖導引往前走解救寵物的遲陌聽見「前方有路障」準備繞路,可石榴和梨的鬥爭太過激烈,牽連了看戲的海棠,三株龐然大物打鬥,讓此路不通,遲陌被導航引導迴轉,又被沖太快的紀伯倫絆倒。
眠分出一部分的絲線隔過那些搗亂的傢伙,護住遲陌。
枝條、煙塵與絲線交錯,讓本來有序的施工現場瞬間混亂,最後在小黃狗嗷嗚嗷嗚的叫聲里,幾棵樹的枝條纏繞在一起,紀伯倫不知被誰勾著,破損處電線漏電……
而它們的前方,眠將遲陌接在懷裡,替他將盲杖拿開,捧著他的面頰仔細看了看,「沒受傷?」
懷裡的青年搖了搖頭。
正好遺迹封閉處的穹頂漏下幾許日光,將遲陌的面龐映得格外通透白皙,本來只是在認真檢查他的神明看著看著,進食**忽然泛濫,將他按入懷中,低下頭去。
不知過了多久,吸氣都有些困難的遲陌艱難找回理智,按住對方放在自己腰側的手,說出一句讓眠成功停止動作的話。
「……寶貝,你剛說什麼?」
「我說,我可不可以在上面?」
「……」
眠表情古怪。
在他的沉默里,一直沒得到答案的遲陌慢半拍地跟他解釋,「你上次跟我去看母親,問我她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麼,就是這個。」
他順便補充了一句,「還有前幾天,母親從紀伯倫那裡知道我們準備在遺迹長住的事情之後,讓我們注意安全,以後她就不再聯繫我們了。」
可他的神明並不在意以後跟李慈聯繫的問題,而是用鼻尖若有若無地勾過遲陌的側臉,笑吟吟地問:
「你知道,你剛說的『想在上面』是什麼意思嗎?」
遲陌坦然地應,「母親說,告訴你之後,你會知道的。」
他當然知道。
神明墮落時見過人間太多骯髒**,那些想要知道的、不想知道的畫面全部都映入他的眼帘,正因為見過那些骯髒,在喜歡遲陌之後,他再沒有想過用這些色彩去污染對方。
但現在,事情由遲陌提出,過往那些讓眠覺得醜陋不堪的畫面,似乎被蒙上了一層濾鏡,他設想片刻,竟覺剛才品嘗的那點情緒,是杯水車薪。
「我知道的有兩種含義,你想要選哪一種?」
遲陌:「?」
他正想認真詢問這件事,奇怪的是男朋友似乎不想留給他太多的說話時間,比先前更熾熱的吻落了下來,伴著對方略有些沙啞的聲音,「算了,在我這裡,你只能選其中一種——」
「先提醒你,是你選擇在上面的,寶貝,等會兒別哭得太厲害。」
……
混沌的時間感知里。
感官體驗被推到極致的時候,遲陌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其實忘了母親當時補充的下半句話:別讓他欺負你。
但現在……
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句話好像沒機會補上了。
-
「汪嗚……」
熱乎乎、毛茸茸的圓腦袋拱在手心。
遲陌意識逐漸回歸,指尖動了動,才摸了摸彷彿在哭的小狗腦袋,就被另一道更高的溫度捉住手腕拉了回去。
吻落在他的指尖,他聽見眠的聲音溫和地在他耳邊響起,問了他很多的問題,但遲陌沒什麼力氣,點頭搖頭地應,後來就被抱起來喂吃的。
紀伯倫熬的粥味道很醇,勉強喚醒了遲陌的味蕾,熱粥被吹過好幾次,才喂到他唇邊,好幾次他想拿過勺子自己來,都被眠拒絕了。
遲陌只能安靜喝粥。
直到七八分飽,他忽而問,「你不吃嗎?」
「我飽了。」
在之前結束的夜生活里攫取了太多、太過漫溢的情緒,眠回答的聲音里除卻笑意,還帶著一絲饜足。
遲陌點點頭,「我也飽了。」
遺迹里的空氣變得寒涼了些,不比先前那會兒的餘溫,躺在柔軟樹枝編織的、又由紀伯倫鋪設的柔軟床鋪里,遲陌不大有睡意,眠察覺到他一直清醒,怕他無聊,用絲線連接了兩人的視覺,讓他看見穹頂上正好錯漏下來的那片星空。
星子密密麻麻掛在夜幕里,讓遲陌看得怔愣了很久。
想哄他睡覺多休息的神明則在他旁邊問,「要不要講故事?」
「好,」遲陌點了點頭,以為還是老規矩他先說,「我想想。」
話剛出口,他想起來眠好像不太喜歡他念過的那些版本童話。
沉吟許久,遲陌道,「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嗯。」
現在不管他說什麼都會點頭的神明如此應道。
於是遲陌把李慈當初告訴他的「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的具體期望和寓意說完,又出聲問,「那眠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
那個起名可沒有什麼美好的寓意。
眠想,或許最初研究所的人是想喚醒他,但在發現他是個不可控的怪物之後,只希望他能夠重歸沉睡、再也不要醒來。
「眠不是我原本的名字。」
神明如此說著,看著這與六千年前別無二致的星空,語氣漫漫道,「我原來的名字應該是,元溪行。」
溪是氏族,元為母姓,行是名。
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神明如此思索著,卻聽耳邊的人念了一段,「『緣溪行,望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很好聽的名字。」
意識到他在背哪一段、也在研究所翻過那些教材的神明勾了勾唇。
他想說不是。
但思緒驀地一轉——
又覺得,其實也可以這麼解釋。
他在黑暗裡沉眠六千年,為的不就是在六千年後的世界里,在陌路上遇到這片遲遲盛開的、獨屬於他的桃花林嗎?
「那輪到我講故事了,想聽之前的《漁夫與魔鬼》嗎?」
「眠很喜歡這個故事?」
「倒也不是,只是想到了一個新的結局。」
……
「傳說老漁夫撿到了一枚印有所羅門王封印的銅瓶,揭開瓶蓋后,瓶子里竟鑽出了一隻巨大的魔鬼,魔鬼說漁夫打擾了自己的長眠,將要殺死他。漁夫很害怕,問魔鬼:你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怎麼還會被這麼普通的瓶子封印?我不相信,除非你演示給我看。」
「魔鬼看著漁夫很久,他化作一縷煙,鑽回了瓶子里。漁夫立刻將瓶口封上,並且宣布再也不會放他出來,但魔鬼沒有回答他。」
「其實魔鬼從沒想過要鑽出那個瓶子——」
「因為封印魔鬼的瓶子里,開著一片桃花林。」
滿天星夢裡,眠用溫柔的語氣講完了故事的結局。
遲陌若有所思地問,「魔鬼不想出去了嗎?」
「嗯。」
神明許下他的諾言,「他會與桃林相伴。」
直到桃林芳菲落盡。
他也將長眠於此地。
***
六十年後。
【滴——】
【恭喜您成功回收邪神的眼珠x2】
「故事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