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079 無上法悅
半盞茶之後,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甲板上。
那人一身黑色勁袍,臉上戴著半張面具,只露出一雙極具攻擊性的眼睛,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低下頭,聲音冷冰冰的。
「唐長老,我家主人有請。」
「來得倒還挺快。」明黛微微有些驚訝地說道,但語氣卻並不意外。
黑衣人沉默不語。
於是明黛又轉頭看向自己身後那幾個發愣的小徒弟,挑眉道:「剛才還不是都吵著要去么?走吧。」
幾個小傢伙原本正因為這黑衣人的突然出現而愣神,聽見明黛這話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趕緊跟上。
「來了!」
……
日落西方,華燈初上。
若是在中洲境內,此時應該是黃昏歸家之時,到處炊煙裊裊,街道安靜而祥和。
但碧羅城卻不同。
作為鼎鼎大名的不夜城,黃昏只是夜的開始。
如果說白日的碧羅城只是一座普通的港口,那麼夜晚才是它本來的模樣。
聲色犬馬,紙醉金迷。
一行人在黑衣人的帶領下穿梭於竹寨長廊之間,岸上燈火照得波光江面粼粼,周圍行人往來不斷,隨處都是喝酒划拳、奏樂起舞的聲音,好不熱鬧。
望著眼前這些景象,明黛不覺有些恍惚,腦海中也漸漸浮現出一些零碎的畫面來。
原主以前其實是來過碧羅城的,只不過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她剛剛晉級金丹不久,正是年少輕狂的時候。
硬要說起來的話,她與合歡宗現任宗主其實也算得上是「認識」,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算有幾分薄面。
如今她的實力雖然還遠未達到恢復的程度,但自從夜校開課之後,她體內的功德之力便一直處於日漸增長的狀態,之後阿阮成功引氣入體,更是讓她的功德增長了好大一截。
冥冥中,明黛能感覺到似乎有一道無形的法則將她與徒弟們的命運聯繫在了一起。
隨著徒弟們的命運漸漸改變、修為越來越強,天道反饋給她的功德之力也就越多。
積德無需人見,行善自有天知。
雖然明黛的本意並非為此,但要說完全沒有觸動也是不可能的。
不過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她那荒蕪的丹田已經被填補了大半,再加上她手中的劍,哪怕對上全盛時期的金丹修士,也並非沒有抵抗之力。
這也是明黛為何敢帶著徒弟們來合歡宗叫板的原因之一。
但相比之下,此時此刻,幾個小弟子的心情可就沒那麼輕鬆了。
其中感觸最深的當屬奇安。
當年他跟著商隊從十萬大山裡出來,離開西海境一路往東走,途中也歷經了不少地方,和各色各樣的人打過交道,所以他其實也知道這個世界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美好平靜,但周圍那些肆無忌憚的打量和議論卻總讓他覺得十分不自在。
那種感覺和他以往經歷過的都不同。
無論是在劍宗,又或是在他以前短暫待過的那些小宗門裡,有的弟子看見他會害怕,有的弟子看見他會好奇,但卻從來沒有人會像現在這樣,用一種近乎赤.裸的目光盯著他,彷彿在是打量什麼貨物。
雖然距離隔得遠,議論聽不太真切,但他還是從嘈雜的聲音中隱約抓住了「皮毛」、「妖丹」之類的字眼。
他們是實實在在地將他當成了一頭妖獸野畜。
這樣的認知讓奇安本能地不太舒服。
但他卻無可奈何。
他既沒辦法當場大變活人,也沒有那個能力可以一爪將人拍飛,只能在不經意間回過頭沖那些人齜牙恐嚇,以此來對抗自己心中的膽怯。
奇安尚且如此,更別提其他幾人了。
先前出門的時候幾個小傢伙還風風火火的,這會兒卻亦步亦趨地跟在明黛身後,紛紛緊繃著神經,一刻也不敢放鬆。
「師叔,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那個合歡宗啊?」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徐岷玉忍不住問道,「我怎麼感覺我們好像一直在城裡打轉?」
明黛:「已經到了。」
徐岷玉:「啊?」
他下意識地朝周圍張望,但目力所及之處,除去那些竹寨與畫舫以外,一無所獲。他正想再問,卻聽見一旁的李拾月說:「不就在你腳下么?」
腳下?
徐岷玉聞言低下頭,卻只看見了無邊無際的江水和一張茫然的臉,再遠一點的地方則是畫舫竹寨的倒映,除去江面波光粼粼,分明和他剛才瞧見的沒什麼不同。
他正想說「什麼都沒有」,卻又突然福至心靈,驚訝道:「這裡就是合歡宗?!」
明黛:「不錯。」
一提起宗門所在,恐怕大部分人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雲霧山巔、森林幽谷的景象,就像是劍宗、又或者妙音門、甚至蓬萊閣一樣。
殊不知合歡宗卻不在此列。
它不在高山雲端之上,也不在隱世桃源之間,而是就設在這繁華的市井當中、在這雕樑畫棟之下、笙歌曼舞之內。
換句話說,碧羅城便是合歡宗,合歡宗便是碧羅城。打從下船的那一刻起,他們便已經進入了合歡宗的地界。
「到了。」片刻后,黑衣人說道。
眾人在江岸邊停下,抬眼是一座巨大而精美的畫舫。
夜色如墨,煙波浩渺。
只見那畫舫上人影娉婷,燈火通明,絢爛如白晝,映在水波蕩漾的江面上,落在那沉沉寶月的倒影間,似是夢裡巫山,又好似月中仙宮,桂華流瓦,浮光躍金,繾綣無限。
一剎那,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夜色朦朧之中,江面上忽然開出朵朵靈力匯聚的蓮,自眾人腳下層層綻開,最後化作階梯,一路通往那畫舫之上,場面驚艷之餘,卻也讓人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顫。
黑衣人:「長老,請。」
雲時瞬間警惕:「你不和我們一起去?」
黑衣人語氣不變:「我的任務只負責送各位到這裡。請吧。」
雲時頓時皺眉:「師叔——」
明黛:「沒事,走吧。」
明黛面不改色邁開步子,一馬當先,明明腳下空無一物,她卻好似如履平地一般。
徐岷玉心裡害怕歸害怕,但那種獵奇與激動的冒險勁兒卻佔據了上風,明黛一動,他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師叔等等我!」
剩餘幾人見狀,縱使心裡再不踏實,也只能咬咬牙、硬著頭皮跟上。奇安走中間,其次是李拾月,最後是主動斷後的雲時。
踏上蓮梯的那一瞬間,眾人只覺得腳下驟然輕顫,彷彿是穿過了一層無形的結界。
周遭岸上的聲囂全都在瞬間靜默下來,取而代之的則是那畫舫上遙遙傳來的曼曼笙歌,曲調婉轉。
綰燕吟鸞,盈盈笑語,好似勾魂。
雲時心中警惕,下意識地往岸上瞧去,卻見那黑衣人不知何時已融入夜色消失不見。
李拾月停下來等他:「師兄?」
雲時:「……算了,走吧。」
懷揣著忐忑,一行人很快便上了船。
船上女子皆以輕紗掩面,身著羅衣,步履娉婷,但見了人之後卻不開腔,就那麼含笑晏晏地看著他們,精緻中透著一絲空洞。
絲竹鼎沸,卻也寂靜無聲。
雲時心中再次一沉,紛紛繃緊了神經,只覺得這畫舫上哪兒哪兒都透著一股詭異,讓人沒由來地心悸。
「師叔,要不我們……」雲時抿抿唇,正要說話,卻見一陣夜風襲來,珠簾響動,露出樓中光景,似乎是在邀請他們進去。
「別怕,跟緊我就行了。」
明黛面不改色地繼續往裡走,徐岷玉大著膽子衝到她身前,剩下三人則小心翼翼地綴在後面,時刻警惕著可能存在的危險。
徐岷玉:「師叔保護大家,我來保護師叔!」
左右他也不敢跑太遠,明黛便沒管他。
一進了畫樓,視野再度開闊起來。燈火如炬,豁然開朗。
竟是一處戲樓。
巨大的戲台沉於正中,淡青色的羅帳自空中垂條而下,有人於羅帳后吟歌起舞,身姿綽約,歌聲飄渺,好似飛仙。
剛會兒他們聽見的歌聲便是從此處傳來的。
明黛盯著場中那舞姬看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就往樓上走。小徒弟們還以為她是發現了什麼,連忙跟上。
卻不想明黛走了沒多久便在一處地方站定,然後拉開椅子,堂而皇之地坐了下來。
「都到這來坐下,這個位置視野不錯,難得有機會看到這麼好的免費表演,趕緊過來陶冶陶冶情操。」
徒弟們:???
他們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師叔啊師叔,這種情況下難道不應該先擔心以下對方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葯么?!
「幾年不見,你倒是會享受了。」
小徒弟們心急如焚,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卻突然響起一道女子的輕笑。
眾人下意識地朝那聲音來源處望去,卻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狂風將羅帳捲起,漫天飛舞。
片刻后,羅帳落下,露出一道窈窕的身段。
只見高堂之上,一容貌昳麗的女子正慵懶地斜靠在貴妃榻上,手上把玩著一把精緻的琉璃鼻煙壺,眼中波光流轉,風情萬種卻不顯風塵半分。
而在她身側,一位身形頎長的青年垂首跪坐著撫琴,臉上同樣戴著半張面具,遮住半邊眼睛,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這舞如何?」
「很好看。」
「這麼說來,便是喜歡了。倒也不枉我特意安排這一出,只可惜,光是遠觀,難免乏味。」
她瞥了一眼明黛身邊那幾個小蘿蔔頭頭,不禁有些意外,
「昔日一別,竟是不覺幾載。沒想到你竟然也開始帶起了小徒弟。不過話又說回來……」
女人一邊說著,一邊用精緻的長甲挑起面前男子的下巴,指腹摩沙著對方的下巴,漫不經心地感慨道:
「要我說呀,這聖賢的教誨也好,仙哲的修鍊也罷,不過都在於如何延續這『無上法悅』之瞬間,你說呢?唐長老?」
「玉宗主所言極是,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佛學中,『法悅』一詞原本應當指的事領悟佛法真諦后所產生的精神愉悅。」
明黛淡然道:「想來,我心中的法悅與玉宗主所追求的法悅應當有所不同。」
玉煙色聞言嗤了一聲,倍感無趣地收了手。玉足在那男子背上輕輕一踢,歌舞驟停,不過片刻自覺撤了下去。
她翹著長腿,微微抬起下巴:「起初聽人說你丟了修為之後變得沉穩了許多,我還不太相信,如今一見,倒是依舊無趣。」
「說吧,找我做什麼?總不是你終於想通了,念起姐姐的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