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沈凈懿那幾日歇養在重華宮內,沈今安派來的人晝夜守著,不許她踏出宮門一步。
此舉實在多餘,沈凈懿如今已是驚弓之雀。這次的謀反之舉早就讓她心生畏懼。
既然事情已經敗露,傳到聖上那邊也是早晚的事。沈凈懿不想將綠蘿也牽扯進來,便找了個由頭將她送去了鳳陽閣,五公主那裡。
五公主沈月清是沈凈懿在宮內除了綠蘿唯一信得過的人。
將綠蘿送去她那,至少是個好歸宿。
明彰陪著她,煎茶煮酒,等廊前積雪抖落三次時,外頭來了消息,說是中令大人死了,死在三皇子的手上。
沈凈懿聽著這些消息,眉間疑慮讓她陷入沉思。
明彰一手撩起衣袍,將煎好的茶倒進杯中,白色蒸汽縈繞。
他聲音溫潤:「殿下,茶好了。」
沈凈懿回了神,抬手去接,視線卻落在遠處。
「你說,三皇子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明彰見她心不在焉,那手都要將茶水都打翻了,怕燙著她,便急忙用手去擋。
兩隻手就這麼碰到了一起。
溫香軟玉,帶著暖意,柔滑如上好蜀錦。
他似被火灼了一般,忙將那手收回,跪在地上請罪。額頭碰著地面,一下一下地磕。
那聲音重的,彷彿要將這屋子都給磕出震感來。
沈凈懿皺了眉去扶他:「怎在我這兒就如此拘束,碰一下能爛了你的手是怎的?」
她的手才剛要扶上他撐在地上的手臂時,就被明彰後撤躲開了。
「殿下,奴這副腌臢身子,會污了您的手。」
沈凈懿眯眼,那點微末情緒淡淡散開:「你用手伺候我母妃的時候就沒想過你的手會污了她?」
明彰仍舊保持著跪下低頭的姿勢:「奴不敢。」
「不敢!!又是不敢!!不論我做什麼你都不敢!!這句話我都要聽出繭子來了!!!」沈凈懿這隻驚弓雀在長久的精神緊繃下,已如強弩之末,稍微一點風吹都能讓她的情緒引起劇烈波動。
眼下身邊只有明彰能陪著她,可他又總是對她淡漠疏離。
她掀開了桌上的茶具,聲嘶力竭地吼著:「父皇嫌棄我!兄長嫌棄我!母妃嫌棄我!都城百姓嫌棄我!文武百官嫌棄我!就連你也嫌棄我!好,那你滾,隨你滾回慈寧宮還是滾回賢靈宮!!」
她一旦情緒過激,就會喘不上氣。
說完這句話后便雙腳無力癱軟在地上,半邊身子撐著矮几,束起的長發也凌亂稍顯。
那張白嫩的臉染上急紅,臉頰開始冒冷汗,落髮沾了濕意貼在臉上。
憔悴到讓人心顫的程度。
明彰忙過去扶她,這會倒顧不上自己一直守著的君奴有別了。
他給她拍背順氣,話里眼裡都是急切的心疼:「殿下,我去叫太醫來。」
她掙開他的手:「滾!!你給我滾!!!」
「殿下。」明彰沒使任何力氣,被她一掀便往後退了稍許。
那張清秀的臉上情緒晦澀,聲音帶上顫音,「明彰又怎會厭棄您......」
他垂下眼,忍耐地咬了咬牙,因而腮幫肌肉收緊。
長期的呼吸困難讓她如同瀕死的魚,她伸手緊緊扣著胸口,那裡堵塞到難受。
但依舊於事無補。
她甚至連自己是什麼時候暈倒的也記不清了。
睜眼時,明彰就陪在她身側。也不知陪了她幾夜,站著都能睡著。
頎長清瘦的身子攏在那身麒麟服里,犀帶圈住他的細腰。
文人骨,君子貌。
沈凈懿回想起暈倒前自己的反應,她緩慢地閉上眼。
那種無力感讓她疲軟。
好像身子住進了另一個靈魂,她佔了下風,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發燥發狂。
明明她本意不是如此的。
至少,明彰陪了她這麼久,哪怕是謀反他也陪著她。
可她呢,她卻讓他滾。
沈凈懿側了身子,轉向內里,紗帳之後的牆面。她看著看著便再忍不住眼淚。
她該怎麼辦呢,她遲早又會回到孑然一身的時候。
可她好像一直都是孑然一身。
明彰醒了,他本就沒太睡著。
沈凈懿晚上總被噩夢魘著,不是渾身顫抖,就是崩潰大哭。
明彰一刻都不敢閉眼,哪怕是想出恭也強忍著。
怕她顫抖大哭時咬著舌頭,他用木簽放在她嘴裡。
可她咬不穩,哭一會就開始求饒,哆哆嗦嗦說一大堆語無倫次的話。
「母妃,聽一錯了,求您饒了聽一。」
「不要,不要!」
「母妃,要不你乾脆殺了聽一吧。聽一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哥哥的命。您殺了聽一吧。」
「求您,求您了。」
見她醒了,明彰去桌邊給她倒來煎好的葯:「殿下,再晚些葯就該涼了。」
她坐起身,蓋著她的錦被往下落,露出那身被裡衣包裹的曼妙身材。
胸前沒了綁帶的束縛,弧度飽滿。
明彰端著葯,另一隻手則拿著蜜餞,站在床邊等著她起身。
沈凈懿低頭看了一眼,接過葯碗的同時問他:「你早就知道了?」
他低下頭,沉默不語。
但沈凈懿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從小受盡的折磨讓她根本不懼一碗葯的苦。她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的喝完。
在明彰將那蜜餞拿給她的時候,她還愣了愣。
原來喝完葯,是需要吃蜜餞的。
她將蜜餞接過,放在嘴裡。
蜜餞的甜味漫開,填充至她口腔里每一個角落。
「你現在有了我的把柄,也就和他們一樣了,都可以隨意拿捏吩咐我。」
她很平靜的說出了這番話。
她已經麻木了,內心麻木,情緒也麻木。
明彰跪下身子,用手給她揉著腳,動作輕慢有力。
然後,他低頭吻在她的腳背上。
最是卑微低賤的動作。
他是在用此舉表達自己對她的忠貞之心,甚至不惜屏棄掉他始終挺直的那身傲骨。
「奴對殿下,真心可鑒。」
她的腳太涼了些,彷彿手中揣了一塊冰,明彰小心翼翼的將它攏進自己的袖中,用自己的身子給她暖腳:「殿下不必太過擔憂,重華宮外的侍衛已經撤走了。三日前的謀反案也被揭過。聖上收走三皇子的兵符,賞了五十個板子,收回了爵位封號,將人罰在府邸禁足。」
收走兵符又收回爵位封號,等同於直接卸掉了沈今安的半邊臂膀,他的勢力大幅消減,最終得益者只會是其他幾位皇子。
沈凈懿沒空高興,心中滿是疑慮:「聖上為何要罰他?」
阻了她謀反,明明是大功一件。
明彰沉默稍許:「三皇子認了罪,是他殺了中令大人。這次謀反也是他一手策劃,為的就是嫁禍六皇子。」
沈凈懿愣在那:「嫁禍給我?」
爐中炭火熄了,明彰過去重新換了炭餅。
又拿了個湯婆子過來放在她手裡:「三皇子也病了一場,慎刑司仗刑的板子是帶鋼刺的,聽說他挨那五十板子一聲沒吭。最後血肉模糊被抬出去的。」
若是平時,慎刑司那邊奴才行刑時還會注意著力道,到底是皇子,而且還是最有可能成為儲君的三皇子。
可謀反是大罪,更何況他還殺了中令大人。
若他不是三皇子,恐怕今日就不止是這一頓板子的事了。
沈凈懿長久沒有說話,她也不知在想什麼,那一雙眼始終沒有焦距。
原本以為沈今安將她關在重華宮內,是為了去父皇跟前邀功。
可為何。
他要替自己認罪,還完完整整的將自己給摘了出去。
她又問明彰:「母妃那邊可有動靜?」
「聖上急火攻心,淑妃近幾日都在那邊伺候。」
聞言,沈凈懿莫名鬆了口氣。
躺了這幾日,她的精神狀況恢復的差不多了,穿上鞋襪後起床。
明彰問她:「殿下這是要去何處?」
她沉吟片刻:「鎮南王府。」
沈今安的爵位封號雖被收回,但府邸還在。
他如今被禁足,也是禁足在府邸內。
車輦一路西行,搖搖晃晃一炷香後來到目的地。明彰掀開轎簾伸出一隻手供她搭扶。
沈凈懿搭上他的手臂,在他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她看著黑底金字的牌匾,鎮南王府這四個字格外磅礴。
這是當年父皇親自為他題的字。
裴副將正好從裡面出來,估計是剛議事完,看見沈凈懿了,臉色極為難看。
他身高體壯,哪怕今日沒穿甲胄,一身黑色常服,可那身硬梆梆的腱子肉還是讓他看上去氣勢駭人。
左手搭上腰上那把玄刀的刀柄,看著沈凈懿的眼神帶著掩飾不住的殺氣。
「六皇子今日怎麼屈尊降貴,大駕光臨了?」
就連說話的語氣,也陰沉低冷到了極點。
明彰擋在沈凈懿的身前,唯恐他對她動了手。
裴副將冷哼一聲,他倒不至於蠢到這個份上,在鎮南王府門口對一個皇子動手。
沈凈懿對他有畏懼,但氣勢上自然不肯落下風:「聽聞兄長病了,我過來看看。」
他牙都快咬碎了,眼神陰翳:「六皇子是遺憾我們將軍沒死,想再去補上一刀?」
沈凈懿說:「我只是想來看看兄長,裴副將何出此言?」
何處此言?
若不是她,他們將軍也不會平白遭這個罪。
那條命都差點沒了,後背都被打爛了,裡衣黏在肉里,光是清理乾淨都好似直接剝開一層皮。
他一聲沒吭,手卻將身下的床單生生給攥爛。
哪怕是刀口舔血的裴副將看到這副場景都有些膽寒。
碎布帶著一塊肉從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中扯出。
他疼到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汗摻進傷口裡的痛在當下被忽略不計。
仰長了頸項,青筋隆至似要掙破那層薄弱白皙的皮膚。
在不知自己性命能不能保住的情況下,沈今安用虛弱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了遺言:「我若走了,六皇子那邊你替我看著,鐵騎軍可聽她調遣,但也不要一味聽她安排。她年幼,時常分不清對錯,易被奸人所騙。切記,一切以六皇子的安危為緊要。若有奸人想害她,不論是誰,統統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