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沈凈懿不想留下來,可她又不得不留下來,將軍章令沒拿到手,那麼她的任務就沒有完成。

那天,她留宿鎮南王府。

待她沐浴完后,沈今安早為她暖好床鋪。他一頭烏髮散落,凌厲眉眼在望向她時,只剩望不到邊的溫柔。

他掀開被子,露出身側的空處,笑著同她說:「暖好了。」

沈凈懿眉頭緊皺,稍作停頓,她和衣躺上去。

沈今安沐浴過了,身上帶著一股難以消散的清淡熏香味。沈凈懿聞著,總覺得和別人身上的不同。

聽教她劍術的師父說,常年征戰的人,身上有種特殊的氣味。

屬於鮮血的味道。

殺的人越多,那股味道就越重。尋常人是聞不到的,但能感受到。

沈凈懿才剛躺下,他過來抱她。

凈懿聞到那股凌厲淡冷的氣息,彷彿冬日堅冰。可他的懷抱是溫暖的。

窗外夜色平靜,偶有幾隻蟲鳴,眼下不是萬物復甦的季節,入夜之後格外安靜。

「聽一,我應該不是在做夢吧。」

他低聲喟嘆,那點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聽著不太真切。

沈凈懿抬眸,正好對上他閉著的眼。

離的這樣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額角有一道淡而長的疤痕。

他的身上也有很多類似的傷痕。

那幾次歡好中,哪怕她不想去看,也難免會看見。

傳言說,貓有九條命,每死去一次,尾巴就會減少一條。

他身上的那些傷痕大多都在致命處。那麼他是不是也缺少了很多條尾巴。

可人類不是貓,他也沒有九條命。

哪怕人還在鬼門關徘徊,也得忍著皮開肉綻的傷痛繼續穿上那身厚重的甲胄,指揮軍隊南下。

一國不能沒有君主,軍隊也不能沒有將領。

他年紀輕輕就立下戰功無數。大離朝如今的安穩繁榮,至少在四年前是不存在的。

是因為沈今安,是因為有他。

他用自己的命換來了這些安寧,讓城內百姓無需背井離鄉,飽受戰爭的痛苦。

沈凈懿有時候也會猶豫,如果她真的殺了沈今安,那大離朝該怎麼辦,這些百姓該怎麼辦。

還有誰能來做他們戰無不勝的守護神。

「聽一。」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攬著她的肩,將她單薄的身子摟在懷中。

摟得那樣緊,又格外小心翼翼。

偶爾夢中囈語,也是在喊她的名字。

常年征戰的人是沒辦法睡得太熟的,這是在戰場留下來的習慣。

稍微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將他們驚醒,沈今安的床頭時常放著一把利刃。

可是在為沈凈懿暖床的時候,他就收起來了。怕嚇到她,也怕傷到她。

這是第一次,他把自己的弱點全部暴露,在有別人在的時候,睡得這樣熟。

沈凈懿卻一夜沒睡,她想去找章令,可沈今安抱著她,她不敢妄動,生怕吵醒了他。

到時候若是他加強警惕,難度只會更高。

是第一聲雞叫響起時,外面的天色還昏暗,她實在抗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綠蘿一晚上沒等到她回宮,待開了宮門之後便迫不及待的尋來。

唯恐自家殿下出了什麼意外。

偏偏那守門的侍衛還不許她進去,那柄玄刀橫在她面前,冷聲冷氣:「鎮南王府豈是爾等宵小隨意闖入的?」

綠蘿看到他手裡的刀害怕,看到他冷如鐵面的臉也害怕。

但再害怕也不能不管自家殿下,她強裝鎮定,拿出該有的氣勢來:「我家殿下昨夜來了你鎮南王府就一直沒回去過,若是她出了意外,陛下饒不了你們!」

那侍衛上下看她一眼,不屑地嗤笑,收了刀:「原來是重華宮的。」

綠蘿知他瞧自家殿下不起,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畢竟她不過一個宮婢,而且鎮南王府,他們重華宮是得罪不起的。

沈凈懿腰酸疼醒,沈今安將沐巾在熱水中浸濕,再擰乾。

瞧見沈凈懿醒了,他過去扶她,一隻手放在她腰上,就要用手去掀她的衣服。

她皺眉推開他,眼中滿是厭棄:「別碰我!」

他愣了愣,然後輕笑著解釋:「你腰疼,我給你熱敷一下。」

沈凈懿的腰疼是老毛病了,小時候被淑妃踹的。

她也不記得那次是因為什麼,太久了。只記得她被踹暈,醒來后太醫給她探骨,說是踹到了筋骨。

自那次之後,每到雨季或是要下雨的時候,她的腰都會痛。

沈凈懿起身去尋了衣服穿上,又隨意給自己束好發。

沈今安看著她疼到直不起的腰,眼中擔憂沉沉,他問她:「疼多長時日了,是隱痛還是刺痛,疼在表面還是筋骨?」

沈凈懿被問煩了,臉色越發難看,冷聲冷氣:「與你無關。」

沈今安輕聲嘆息:「我知你厭我憎我,可身體是你自己的,若不及時醫治好,留下病根,往後只會更加難受。正好我府上的太醫是我在西北征戰時碰到的神醫,我且讓他先給你看看。」

怕又激怒她,他輕聲細語的補上一句:「好不好?」

「不必了。」沈凈懿拒了他,她低頭去緊窄袖上的系帶。

可繫到一半才突然想起正事。

她這次過來,是為了將軍章令。

想清楚這點后,剛才硬梆梆的語氣不得已軟下去幾分:「三哥,我有些話想同你說。」

沈今安時常覺得,她的老師該換一換了。幼時淑妃給她尋的開蒙老師恐怕也是個半吊子。

爭權奪位的皇子,心機城府竟然淺顯到一眼就能猜到她在想什麼。

「有什麼事先等太醫給你看完腰傷再說吧。」

他提了條件。

沈凈懿只能答應。

太醫在內寢給她把脈,隔著一層帘子也不知道她是誰。只當是沈今安的暖床姬妾。

沉吟許久,他收好東西起身,尋了三皇子借一步說話。

待出去之後,他方才沉聲說:「姑娘的傷為舊疾,若是及時醫治還有痊癒的可能,可拖了這麼長時間,我亦只能開服藥給她暫緩疼痛。」

沈今安的眉頭當即就皺了起來:「舊疾?」

「對,姑娘應當是被重物砸過,或是被人大力猛踹,不然不可能在此處留下如此重的傷。」

沈今安聽完后一言不發,他不笑時,眉眼處只剩殺伐果斷的冷勁。

此刻凝重神色,眼神陰翳。

舊疾。

她是大離朝皇子,何人能傷她?

-

待沈今安再回到內寢時,沈凈懿正坐在床邊,臉色慌亂。四周凌亂到明顯有翻找過的痕迹。

沈今安按捺下方才的異樣情緒,笑著走到她身邊:「太醫開了幾副葯,我待會讓人給你抓來煎好,你喝完再回去。」

她難得如此好說話,點頭說好,然後便是沉默。

沈今安知她有話要說,一邊為她沏茶一邊等著。果然,在堅持數秒后,她終於按捺不住,欲言又止的問他:「我有一物一直很好奇,三哥可否讓我看一看?」

他心上瞭然,面上卻故作疑惑:「聽一說的是何物?」

她說:「三哥的......將軍章令。」

他笑:「那是我用來統帥三軍的,平日里打它主意的不少,所以我放在一個隱秘的地方。」

難怪她怎麼找也沒找到。沈凈懿咬了咬牙。

「那三哥可以讓我瞧瞧嗎,我就瞧一眼。」

他盯著她的眼睛,摸摸她的臉,話裡有話,輕聲問她:「聽一是真的只想看一眼嗎?」

「嗯!」她非但沒有推開他的手,反而主動在將臉湊過去,沿著他的掌心輕蹭。

如小貓撒嬌一般,掌心柔膩觸感,讓他心猿意馬。沈今安低垂著睫,將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隻手捨不得離開。

見他許久沒反應,沈凈懿忍不住催促:「三哥?」

他輕笑,點頭:「好。」

他的章令藏得的地方確實巧妙,就在那身黑色甲胄內。

那個狀如老虎的令牌,下方刻著一個倒月牙。

沈凈懿知道,這是三皇子的圖騰。

虎符很重,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想要的東西此時就在手上,可她沒辦法直接當著沈今安的面帶走。

打是打不過的,只能靠智取。

她把東西還給他,說看也看完了,也不覺得這東西有何巧妙之處,為何大家都對它如此嚮往。

沈今安給她沏了杯茶:「人們嚮往的不是虎符,而是虎符可以調動的權利。」

她抬眸:「你不嚮往?」

他笑的從容:「我從生下來,這些就屬於我。」

沈今安這話說的不錯,他是皇后所出,舅舅為一品大將軍。祖父更是殿閣大學士。

光是他的母族,就註定了他的身份在沈凈懿之上。

眼見她沉默不語,沈今安喂她喝了些湯藥:「我別無它意,只是想告訴你,我對這些虛名並不嚮往。聽一,我駐紮西北也並非為了那些虛無的名聲。」

「那你是為了什麼?」她別開臉,避開了他喂到嘴邊的葯湯,心中厭他虛偽。

「我希望大離朝百姓平安無憂,希望聽一平安無憂。」

那勺藥湯涼了,他又重新舀了一勺喂到她嘴邊。

希望大離朝百姓無憂。

沈凈懿反覆咂摸這幾個字。

待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一整晚葯湯已經在沈今安的投喂下喝完了。

他為她整理好衣領:「我讓人送你回宮,今後多注意下腰,太醫說你那裡不能再受傷了。」

-

「廢物!」

一聲怒吼從淑妃的寢宮內傳來,沈凈懿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你以為你拿來了將軍章令就能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了!?」

半炷香前,沈凈懿將章令交給淑妃,那是她趁沈今安去廚房為她煎藥時偷拿的。

淑妃誇她事辦的不錯,有了這章令,雖然沒法直接調動鐵騎軍,但也能讓他們在遠隔幾百公里的城池駐紮。

西北那邊剛起戰亂,再過兩日沈今安就要親自帶兵過去。

那時就是最好的機會。

都城內只剩三千護城兵,她手頭又一些私兵,再加上中令大人的府兵,前後也有五六千人。

沈凈懿覺得其中蹊蹺,平白無故中令大人為何要幫她。

她跪在地上語速急切的哀求:「母妃,謀反萬萬不可,到時候遭殃的只會是城內百姓啊!」

淑妃冷眼看她:「你皇祖父當初也是謀反起義,怎麼到你這兒就如此窩囊?」

她言辭激動:「皇祖父謀反時的慘烈之況聽一雖沒親眼目睹,但也是有所耳聞的。護城河水全被鮮血染紅,城內屍橫遍野。母妃,萬萬不可,求您三思!!」

淑妃惱了,一腳踩在她跪趴在地上的腰背:「廢物!我當如何做,還需你來教?」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沈凈懿此時好比一根早就被砍了一半的翠竹,本就奄奄一息,又被補上一刀。

她倒在地上,疼到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手卻拚命的撐著地,想要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繼續去求她。

「母妃......」

可她已經疼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了。

明彰少見的沒了那點他時刻注重的尊卑有別,忙過去將她扶起。

「殿下。」他眉頭輕皺,那張清雋面容上,分明帶著總也遮掩不住的擔憂。

還以為他只有淡如水的神情,想不到居然也會擔心別人到失了方寸。

沈凈懿臉色慘白,周身疼到冒冷汗,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明彰,你求求我母妃,你說的話她會聽。」

他喉結滾動,輕垂下眼:「明彰只是奴才,不敢妄言。」

淑妃嘆了口氣,放下懷裡的絨毛小犬過來抱她:「聽一,母妃又何嘗捨得傷你。可你總和母妃對著來,母妃難免傷心。你知道的,母妃只有你了。」

沈凈懿看見那隻絨毛小犬躺在母妃的貴妃塌上,身上蓋著毛毯。

那是水貂毛,聽說是前些日子父皇親自獵到,讓人送來的。

他記得自己這個六兒子身子弱畏寒,所以想讓她用這貂毛去做一身大氅。

可最後做成了淑妃愛犬的狗窩。

「母妃......」她無力的垂眼,半句多餘的話也沒力氣說了。

淑妃用手給她按摩后腰:「踹疼我們聽一了吧?母妃也心疼。我知你心善,不想殘害無辜。你大可放心,中令大人會提前在城內接應,到時,我們甚至不用廢一兵一卒就能輕易破了那宮門。」

沈凈懿突然很累了,累到不想去思考太多東西。

這裡面的諸多蹊蹺,連她都能看出來。

中令大人一直以來都痛恨他們這派勢力,甚至沒少在朝堂上當眾參她。眼下卻不惜拿自己九族的命去賭,賭一個謀逆之罪。

沈凈懿在淑妃的肩上睡著了,這一覺足足睡了三日之久,中途鎮南王府的侍衛來過。

綠蘿記著上次被攔門的仇,與他吵了一架。

對外之說她家殿下練功勤,所以才沒有出宮門。

沈凈懿喝了幾副葯之後,腰疼的癥狀確有緩解。

綠蘿將她扶起:「看來那三皇子還算個君子,我還以為他會在這葯中下毒。」

沈凈懿剛要開口,積堵在胸口的鬱氣讓她咳嗽不起。

綠蘿忙去扶她,為她拍背順氣:「還疼嗎?」

沈凈懿搖搖頭,坐躺回床頭:「母妃那邊最近可有動靜?」

綠蘿為她掖被子:「整日閉門不出,不過昨日倒是宣了人過來,問殿下可好些了。」

沈凈懿不說話,她木訥的看著頭頂紗帳。

淺灰色的,混沌不清。一如她的人生一樣。

沈凈懿早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了,她在長期的虐待和壓迫中,習慣了對於她母妃的逆來順受。

她不敢忤逆她的話,更加不敢讓她難過。

與其說是尊重與愛,她對她母妃,只剩下畏懼。

那種只要想到便會手腳冰涼的畏懼。

很多時候她是羨慕沈今安的,他生來就擁有了一切,皇宮內人人都誇讚他,少年天才,天瑞真龍。

後來整個都城乃至整個大離朝都敬他畏他。

庇佑安寧的神佛,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他什麼都有。可她呢,她的人生是望不到頭的苦難。

她這一生活得極其小心,每日膽戰心驚。傷處大多是在筋骨,皮肉沒有損傷,除卻偶爾被扔進蛇窟,被咬上幾口。

但逼出蛇毒,用過葯后,外形上是看不出來的。

可她的筋骨早就壞掉了,長年累月的蛇毒,未被逼出的那部分無聲蠶食著她的身體。

沈凈懿最近常有這種感觸,在無數個鑽心疼痛折磨醒的夜晚,她便知道,自己這副飽受折磨的軀體,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

她閉上眼,突然感覺累極了。

罷了,如果母妃執意。

隨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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