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賣藝,當然不是那麼好賣的。
首先,他們必須要有過人的技藝,且還能於人前展示,或使人驚嘆,或令人捧腹。
孟如寄是不指望牧隨能令人捧腹,所以她只能讓牧隨去使人驚嘆了。
其次,這令人驚嘆的技藝里,如果要動用到道具,孟如寄也是沒有那個本金去支持的。
琴棋書畫什麼的,孟如寄率先劃掉,她沒有指望牧隨會,因為哪怕牧隨會,她也沒錢買琴棋書畫呀。
然後便是戲曲雜耍。口技、猴戲……
孟如寄又望著牧隨連連搖頭。
再剩下的,就是什麼奇技表演。
口中吞劍?
借路人的劍,要是真給牧隨吞出個好歹,也不行。
胸口碎大石?
孟如寄倒是能去林子里尋點大石,但她現在沒有靈力,普通女子一個,錘不碎大石。牧隨看著倒是可以錘爛大石,但孟如寄又沒辦法出這個「胸口」,牧隨要是一錘下來,怕是碎的不止是大石,還有她的肋骨……
且,她也沒錢買錘。
「你……會什麼功夫招式嗎?」孟如寄和牧隨在集市路邊看著行人穿梭,干站了半晌,憋到最後,孟如寄只得如此問牧隨,「打著好看的。」
牧隨想了想,搖頭:「我記不得自己學過什麼功夫。」
意料中的回答,孟如寄抬起手來:「沒關係,先前在奈河邊上,我看你躲避的那幾個動作都是很有章法的,你身體還有記憶。」孟如寄以掌輕輕擊打牧隨的頸項:「你試著想想,如果我用這手攻擊你,你要怎麼反擊。」
牧隨任由孟如寄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被她手掌邊緣碰到的皮膚酥酥麻麻的,這讓他一點都不想反擊。
牧隨搖搖頭,直言:「你不是真的想攻擊我,我想不反擊。」
孟如寄被這單純又真摯的目光盯著,噎了半晌:「我是讓你試想,如果我不是我。」孟如寄沉下神情,故作嚴肅,盯著牧隨的眼睛,繼續做了個假動作引導他:「如果我是一個歹徒,我想殺你……」
牧隨聽著她的話,神情也慢慢認真。
「我這一掌劈向你的頸項,你會……」
未等她說完,牧隨便出手格擋了她伸出來的手,然後近乎是下意識的,他抬手便伸到了孟如寄的耳邊。
孟如寄一愣,等反應過來時,她的腦袋已經被牧隨兩手夾著,輕輕一搓,扭到了一邊。
如果不是他動作慢,沒殺意,現在她怕是已經頸骨錯位,停止了呼吸,當街暴斃了。
孟如寄望向牧隨,無奈嘆息:「你學的……是殺人技啊……」
牧隨見她憂慮,便也跟著一起憂慮:「殺人技,不能賣藝嗎?」
「殺人技好用不好看,一下就把人宰了,有什麼觀賞性?總不能當街殺一個給大家助助興吧?」
牧隨聽罷,若有所思的望向了街上往來的人。
孟如寄沒聽到他應聲,抬頭看他,見他目光就在街上人群里轉,似乎在挑選著什麼……
孟如寄當機立斷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喝止:「不行!」
牧隨低頭:「哦。」
「我們是賣藝又不是要殺人越貨!犯不著!你不想在那衙門裡吃一輩子吃不飽的牢飯吧?」
「牢里有你嗎?」
「當然沒有!」
孟如寄無語,這傻小子還想把自己拖去蹲大牢?
牧隨低聲呢喃:「那不去了。」
孟如寄嘆了一口氣,見他是個這麼野的性子,更是不指望他會什麼花架子的比劃招式了。
而孟如寄自己,外家功夫也一直不是她的強項。畢竟她以前得到的是一顆有逆天靈力的內丹,不藉機修靈力內功,反而去學外家功法,豈不是撿了芝麻丟西瓜。
是以她到現在為止,術法得了大成,外家功法也就僅僅夠在緊要關頭比劃兩下。
不然也不至於在雪鏡崖上,跟一個傷重的少年拼得五五開。
要本錢沒本錢,要技藝沒技藝,孟如寄擺攤的生意陷入僵局。
然而,就在她長吁短嘆之時,孟如寄忽然看見,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一個男子正鬼鬼祟祟的跟著一個戴毛領的姑娘。
孟如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她抱起了手,打量著那個男子。
孟如寄稍一有動作,牧隨當然就注意到了。但見她方才一直遊離思索的目光此時忽然定在了某一處,牧隨立即便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人群里,男子將手伸向了前方姑娘的肩上背包,他的指縫裡夾著的,正是一片薄刃,只需要輕輕一滑,毛領姑娘的布包便能任他取物。
孟如寄一聲冷笑:「都死了一半的人了,還在這兒做賊呢。」
這話,孟如寄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牧隨當即像被打了一巴掌一樣,覺得臉上疼疼的。
都怪那個賊!
竟敢當著孟如寄的面行竊,引她不快。
真是可恨……
而孟如寄卻抱著手在琢磨:是把賊拿了拖去那衙門賺錢呢?還是拿了賊,威脅他要送他去衙門,然後從他這兒訛一筆更賺錢……
孟如寄這兒還沒拿定主意呢,忽然,旁邊「呼」的一聲,略帶熟悉的風撩起孟如寄的鬢髮,她看見一個黑影就沖了出去。
孟如寄愣神了一瞬,然後立即抬腿跟上。
而牧隨跑得快,在人群中引起了關注,那做賊的本就心虛,一轉頭看見人群里一個八尺男兒,帶著一臉肅殺,攜著萬鈞之勢,沖他直奔而來,彷彿要取他項上人頭!
賊一下就慌了,也不掩飾了,也不偷偷了,看著自己馬上就要到手的財物,直接從姑娘胳膊上一拽,在姑娘的驚呼聲中,賊搶過包往懷裡一抱,瘋狂的逃竄而去。
牧隨能慣著他?
直接就追了過去。
孟如寄能有什麼辦法?
她只能又像被牽了根狗繩一樣,被溜在後面喊了一路的:
「別跑!站住!等一下!」
她的聲音傳到前面兩個人的耳朵里,牧隨沒覺得是在叫自己,而那個賊卻很自覺地認為是在叫自己,於是他當然是更加奮發圖強的狂奔。
一溜煙的跑出二里地,已經跑到了孟如寄的極限,她吭哧吭哧的呼吸里好像都有一股血腥味。集市早就沒影兒了,身邊都是土牆,腳下也變成了土路,跑一步就塵土飛揚的。
而對於孟如寄來說,情況更糟糕一點,因為前面兩個人也沒影兒了,身邊的土房子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完全看不到他們跑到了哪裡。
只能拼著最後的意志力和直覺喊了句:「罪不至死!別殺人!」
也不知道牧隨聽沒聽見,孟如寄終於腿軟的跪倒在了土路中間。
然後命運的魔爪並沒有放過孟如寄,她胸腔沒一會兒就開始傳來撕裂一樣的疼痛。
她想那牧隨肯定已經跑到離自己百來步遠了。
孟如寄心裡是又痛又恨,恨那個賊,更恨招惹自己的那個偷丹小賊!
撕裂的痛苦愈演愈烈,她耳邊倏爾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天哪!你不會沒吃藥吧!」
這女子也驚嘆的聲音里也夾雜著吭哧吭哧的喘氣兒。
孟如寄在疼痛里,迷迷糊糊的仰頭看了一眼,看見圍著毛領的姑娘正彎著腰喘著粗氣,關切的打量她。
原來是被搶包的事主跟在後面追來了,只是她跑得比孟如寄還慢,這會兒才到。
事主蹲在孟如寄身邊,不知道從自己貼身的小荷包裡面拿了個什麼藥瓶出來,在掌心裡倒出了一粒綠豆大小的藥丸,然後餵給孟如寄:
「快快,吃下去就不疼了,不然你要去往生了。」
孟如寄被疼痛折磨著,此時哪還來得及區分這是什麼葯,只能病急亂投醫,一口將藥丸咽下去。
藥丸入喉,宛如吃了一口糖,從嘴裡一直甜到心裡去,而隨著甜味的散開,身體里的疼痛也如冬雪被暖陽融化,慢慢消失不見。
緩了一會兒,身體恢復了正常,孟如寄的呼吸也慢慢平順下來。
劫後餘生,孟如寄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望向毛領姑娘:「真是多謝了……」
「不謝不謝,我才要多謝你們幫我追賊呢。我今天剛領了工錢,都在包裡面呢。」姑娘有些焦急的轉頭打量四周,「也不知道他們跑去哪兒了……」
「先在這兒等等吧。或許一會兒就回來了。」
孟如寄心想,不知道他們離遠了,牧隨會不會痛,如果他不會痛,那抓個摸包賊,對他那身體素質來說,應該不在話下。
閑著這片刻,孟如寄也不指望她和這姑娘追上去能幫什麼忙了,便詢問她道:
「叨擾一下,我剛來無留之地,對這裡的情況不了解,剛才你給我吃的是什麼葯,為何能緩解我身體里那股疼痛?聽你先前的話語,你似乎知道我為何會疼痛難忍?」
「你剛來呀,難怪。」毛領姑娘耐心解釋:「咱們都是人間的半亡者,要留在無留之地,得靠懸命之物才行。」
「懸命之物。何意?」
「唔……就比如說,咱們像個孤魂野鬼,但只有半條魂兒了,本來呢,是該消散在世間的,但我們機緣巧合,來到了無留之地這個地方,這裡暫時容納了我們,但要長久的在這兒生活呢,得把自己的半個魂兒,系在這個地方的某個東西上。那個東西,就是咱們和這個世界的媒介,被我們稱為懸命之物。」
姑娘說得很清楚,孟如寄聽懂了這個意思,她點了點頭,隨後又想到了自己的境況,不由有些頭疼的揉了揉眉心。
「我想問一下……就是,有沒有一種可能,懸命之物那個東西,可能……是個人?」
「什麼都有可能的呀。」姑娘回答得斬釘截鐵,「有的人的懸命之物還是只豬呢。」
「……」
「像我家鄰居,他的懸命之物更離譜了,就是他家的房子。他可寶貝了,平時我去他家,他都不讓我敲門的,只能隔著院牆喊他。」
確實,聽起來,這些境況都比把命掛在一個人身上,更離譜……
一時之間,孟如寄竟不知道,面對如今的情況,她是該慶幸還是該痛苦。
「這種事就是很離奇的,看緣分,比如我……」
姑娘說著,指了指脖子上毛絨絨的領子,「這就是我的懸命之物,什麼時候我都帶著呢,我不能離開它三步,不然就會像你剛才那樣,痛得氣都喘不過來。」
「三步?」孟如寄疑惑,「這麼近?」
「對呀,每個人能離開自己懸命之物的距離不一樣,我只能離開三步,我鄰居呢更是一步都不能離開,他就只能在房子院牆內的範圍活動,但有的人就能離開十來丈。」
孟如寄聞言皺了眉頭。
「但也不用太擔心,為了方便大家,無留之地的商人們,就研製出了這個葯來。」毛領姑娘將藥瓶遞給孟如寄,任她打量:
「這個叫小綠豆。」
「小綠豆?」
「對,衙門給取的。」
「官方名字?」
「對。」
「……行吧,你們這兒的衙門真是……有點意思哈……」
妙妙笑了笑:「這個吃一粒管一天,十二個時辰內,是可以離開自己的懸命之物的。」
孟如寄揉了揉自己的胸膛,疼痛的感覺確實一點都沒有了。
「像我這個毛領呢,冬天還行,到了夏天可熱死我了。幹活的時候也戴不住它,有時候會記著放在自己的兜里,有時候忙起來了,隨手一放,就忘了,我嫌麻煩,就買了這個葯。幹活的日子,就吃一顆,再也不怕自己忘記毛領了,很方便的。」
孟如寄眨巴著眼問姑娘:「貴嗎?」
「不貴不貴,這葯大家都需要,衙門是要管控價格的,五文一瓶,一瓶三十丸。」
五文,對於一文沒有的孟如寄來說,是個天價了。
孟如寄巴巴的望了一眼手裡的藥瓶,然後還給了毛領姑娘:
「多謝解答。也多謝你慷慨解囊,施藥救我。」
「沒事沒事,都是來無留之地的人……」
姑娘話音未落,旁邊巷子里傳來的腳步聲,孟如寄循聲看去,果不其然,看見了牧隨把那摸包賊抓了過來。
摸包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看來是被狠揍了一頓。
而牧隨一手拎著包,一手抓著賊,走得輕鬆,半分沒有疼通過的樣子。
孟如寄心裡有數了,看來身為懸命之物,他是不會痛的,痛的只有她這個被懸著命的,苦哈哈的,「半亡人」。
孟如寄長長嘆了一口氣,只能說命運無常,明明他倆被同一道雷劈來,在同一個地方蘇醒,有的人一身輕快,只需瘋狂乾飯,有的人就要操心飯從何處來,還要被當狗遛,跑不動了還得忍受渾身劇痛……
老天爺就是偏心的,給每個人降下的賞罰,怎會一樣。
以前她是氣運之女,得內丹,做妖王,走上巔峰。
現在,她可能是棄運之女,就是來這個無留之地,做牛做馬做牛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