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回谷時,一眾弟子仍在忙著煎藥調方,從前的聽經庭里躺著七橫八豎的時疫病人,隔著老遠就能聞見清苦的藥味。
每年新入谷的門生以及谷中收救的棄嬰,往往都被分配至榛苓宮或綿德宮,由兩位師尊悉心教習。
等到境界升入隱元之上,才有資格去更高層次的宮宇里正式拜師,且禮儀規矩繁多嚴整,代表著被月火谷正式認同接納。
但凡事都有例外。
等級制度森嚴的月火谷里,唯獨曇華宮裡出了三個迥異於眾人的徒弟。
寂清師尊生性活潑仁愛,百餘歲的年紀里雲遊四方,前前後後給自己撿了三個徒弟。
由於老師祖一向慣著他胡鬧的性子,這三個徒弟都沒有在數百人同寢食的低階宮宇里一步步磨鍊受苦,早早便能住進位處中階的曇華宮裡,擁有獨屬於自己的卧房,伙食份例也直接默認是正式授徒后的好待遇。
第一位大師姐天資聰穎,竟在七十多歲便飛升成仙,如今已鮮少下界,比師父本人還要來得生猛。
以至於經常有老師叔師伯同寂清師尊開玩笑,說你怎麼不上天去瞧瞧你的好徒弟。
「我那是不想嗎!」寂清師尊紅著臉嚷嚷道:「我那是修為不夠,死活卡著上不去!」
大伙兒哈哈大笑,促狹里也很是羨慕。
古來修仙人數不勝數,真正得道升仙的能有幾人?
比不上中原南北的大門高派,像月火谷這樣的小門戶,迄今僅有五六位登仙之人。
哪怕座下弟子出一個這樣有出息的,也已經是師門極大的光耀。
大師姐走了沒多久,寂清師尊閑著也是閑著,前後在谷前棄嬰里挑了兩個孩子,有心消磨成仙前的漫漫日光,也算積了功德。
先收了姬揚,又收了宮霧,師兄妹年歲相差四年。
有好事的人早早通信報給老師祖,各宮的真人尊者也留了個心眼,好奇他是否又會教習個仙人出來。
令誰也想不到,師兄妹兩命途截然相反。
姬揚一睜眼便能瞧見眾人身上的靈氣,學會說話習字后更是天資超絕,五歲過隱元境,十二過洞明境,十五歲直接連跳數階,以驚人速度晉位瑤光之境。
——尋常人想要達到他這般地步,至少也要二十多年!
姬揚天生容貌俊美,又修仙有道,哪怕隨師父深居於曇華宮裡,也早已收穫大批姑娘的芳心,每逢花山節喜神節到來,連附近的名門望族都請媒人過來說親。
有師兄師姐珠玉在前,宮霧很受關注。
她八歲時尚未開竅,早早壓了賭注的旁宮師尊們仍在嘴硬。
「大器晚成嘛,不著急。」
十歲時寂清師尊也有點坐不住,畫陣擲筊給她看了靈根。
——完。全。沒。有。
小朋友很聽話,也沒有過度的上進心,聽課也是過一天,河裡摸魚也是一天。
恰逢師尊需要閉關五年突破境界,叫她好好洒掃修心,學經修道嘛……隨緣吧。
五年一過,師尊出關時笑容有點綳不住。
破境又又又失敗了。
他顧不上跟老師祖彙報這一喜訊,不信邪地給宮霧畫陣擲筊。
靈根仍是不存在。卦相直接給了坤卦,約等於兩個大叉。
寂清師尊撫摸著小徒弟的腦殼,很是愛憐。
「好啊,現在天下第一倒霉蛋不止我一個了,師父跟你作伴哦,不哭不哭。」
姬揚把師妹拽到一邊,面無表情道:「你自己把眼淚擦一下。」
「我不擦!!再過幾十年怕是連你都要超過我了!!」
師徒三人均沒想到會有今日的變故,姬揚領著宮霧回主殿找師父時,塗栩心還坐在蒲團前用藥杵磨著蒲公英粉。
篤篤篤篤的聲響里,姬揚右手一抬,示意宮霧先躲在屏風前。
他快步向前,清聲喚了聲師父。
塗栩心哼著戲歌在倒葯,聽聞是他,頭都沒回。
「你師妹找回來了?」
「難得見她有點玩心,偶爾去山裡晃一晃……好像也不用催著回來。」
姬揚溫善道:「師妹死了。」
宮霧躲在屏風前,聽得差點咬到舌頭。
塗栩心身軀猛然一震,抱著葯臼僵笑:「你,你沒開玩笑吧?」
姬揚搖一搖頭。
「我親眼見了。」
塗栩心嚎啕一聲,眼淚還沒出來又急急道:「她怎麼就死了!是被虎豹吃了還是摔死了?!」
沒等姬揚作答,他已經開始汪汪亂哭:「我的好徒兒啊!!師父還沒教你些本事你怎麼就去了!!」
宮霧心中微暖,暗道師父是很愛我的,我若真是死了,他也會這樣大哭一場。
塗栩心把葯臼一扔,也不顧藥粉灑了一地,被姬揚攙扶著爬起來,步伐蹣跚。
「你師妹能活十六歲,已經很不容易,」他抹著眼淚道:「就她那弱不經風的樣子,像小雞崽一樣,我早幾年生怕不小心就給養死了!」
宮霧的笑容開始凝固。
「她九歲的時候吃山棗被卡著,我急得連碑上寫什麼都想好了!」塗栩心痛心疾首:「當時不還是挺過來了嗎!!」
姬揚扶著他踉蹌著往外走,眼見著兩人與宮霧擦肩而過了,師尊還在直挺挺地往前看,大有要為她收屍的架勢。
「師父,走過了。」宮霧提醒道:「我在這呢。」
塗栩心哭到一半,倉促回頭望她,一抹臉罵道:「跟我開這種玩笑!不怕我罰你跪著抄書了!」
他凶到一半,發覺她衣衫破爛,周身被污濁浸過,神色驟變,抬手就去搭她的脈象。
「她被推下萬噬池了?」塗栩心此刻哪裡還有玩笑的心情,厲色道:「有人要害我徒兒?」
姬揚見脈象無虞,溫聲道:「您現在不覺得她是自個兒滑進去的了?」
「怎麼也是曇華宮的徒兒,不許丟這種臉!」塗栩心兇巴巴道:「自個兒滑進去的也得折圓了說!」
宮霧小聲道:「其實是被推了一次,我又摔跤掉進去一次。」
她把先前又死又生的異事簡略講了,一招手把帚帚喚來。
「第二次摔進去,我學會了這個。」她勾了下手指,不遠處杯盞里的水流即刻飛來,如流雨般散在他們周身。
姬揚雙指一抹,令茶水落回原處。
「師尊,是不是那深潭裡藏著些古怪?旁人摔進去會死么?」
「會死得乾乾淨淨。」塗栩心平直道:「你老師祖當年被仇家尋上門來,滅了人家三百道眾,半死不活的一概扔進去喂大鯢了,現在連骨頭渣都不剩。」
「那也有可能扔進去了沒有仔細觀察,」宮霧小聲道:「偷偷活著也不會告訴咱們呀。」
寂清師尊輕嘆一聲。
「傻徒兒,你以為是誰負責過去扔人餵魚的?」
「我是親眼看著爛的爛斷的斷,本來還想撿幾副殘屍剖開看看,那毒潭好似化骨水,附近連野草都生不出來!」
說到這裡,塗栩心匆匆給她找了一身道袍,吩咐侍女幫她梳洗更衣。
不出半個時辰,宮霧重新收拾乾淨了再出來,瞧見師兄在給師父泡茶。
塗栩心屏退左右,面色凝重地吩咐她坐下。
「霧霧,你這生生死死的事情,師父參不破。」
「但自今日起,有兩件事格外重要。」
「第一,你突然能御劍喚水的事,以及毒潭的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講。守口如瓶才能久活,我已經再三叮囑過你師兄,不要走漏風聲。」
「第二是,從今日起,你必須比任何人都要貪生怕死。」
宮霧聽到這裡,有些茫然。
塗栩心加重語氣,目光里皆是擔憂。
「修仙之路兇險奇多,年年都有橫死早夭的弟子。」
「可你就算活不下去了,也一定要在無人的地方咽氣。」
「否則一旦還魂,被旁人發現你可能是不死之身,必然會惹出更大的麻煩。」
她剛沐浴出來,頭髮還披散著。
姬揚抬指一撫便有羊脂玉簪飛來,立在她身側順手綰髮。
師父嘮嘮叨叨地叮囑著,他聽得漫不經心,給她重梳出很是好看的雙鈴髻。
大師姐飛升后,曇華宮裡師徒都是男子,本來不會這些。
後來收養了這個小丫頭之後,寂清師尊每天最頭痛的就是給她梳頭。
小姑娘壓根不知道自己是被抱養的,小時候還經常撒嬌要編辮子。
師尊潛心修道一百五十年,哪裡學過這玩意,還得厚著臉皮去六珈宮裡問三師叔怎麼給人梳辮子。
等姬揚年長些了,這等麻煩差事登時被扔給了他,美其名曰也是理亂修心。
姬揚學什麼都快,只是被迫拿悟道修術的好腦子學怎麼給小師妹梳頭髮。
時間一長,書房裡的牛角梳子都留了好幾款。
塗栩心叮囑完了,宮霧的長長頭髮也被綰好了。
姬揚鬆開手,側步瞧了一眼。
「不用再看了,很像樣。」塗栩心示意他也坐下,呷了口熱茶道:「現在頭等大事,知道是什麼嗎?」
「找藺傲霜。」姬揚淡淡道:「她休想裝作——」
門外有人快步前來,聲音很是焦灼。
「寂清師尊!您快去聽經庭里瞧瞧,出大事了!!」
塗栩心不悅抬眼:「什麼事能讓你直接闖進來?」
小弟子慌忙拜倒,急急道:「六珈宮的藺師姐——她昏死在庭上,像是中了急毒!」
姬揚打斷:「她出事了自有她師父照看。」
「可是,可是東麓師尊給她挑開腕上血脈,」小弟子說到這牙齒戰戰,此刻連自己都不肯信:「竟然……竟然剔出來好些紙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