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三門六尊十二派里,月火谷名靠末尾,弟子遊歷中原自報名號時百姓們基本不認識。
小門派地處於西南邊陲,還緊靠著妖魔凶獸橫行的夜鴆山,一無天材地寶,二無大道鎮派,條件實在不算好。
月火谷多出葯修與雜修,與周邊村落關係很好。
此處天氣溫暖濕潤,每年常有蛇蟲泛濫,時疫也總是變著法子造訪。
村民們習慣了提著雞鴨稻米過去求葯,或者撐不住了往山谷前一躺,自有弟子們把病患抬進谷里,半是行醫救人,半是教新弟子練手。
如何開方子,如何施針放血,多練幾次也漸漸就會了。
自然有莽撞弟子開藥太猛,又或者一針扎錯了位置,搞得病人鼻血狂涌齜牙咧嘴。
但大伙兒互相都很體諒。
窮嘛,不丟人。痛幾下沒事,不死人就行。
原本這麼相安無事的過著日子,誰想到近日漸漸興起一種新病,忙得數百弟子都顧不上聽課修行,谷里囤下的藥材一度搬空。
——這病說起來很是奇怪,先前從未在醫譜里出現過。
初時癥狀是手上長紅疹膿瘡,有的出現在指背手背,也有的上來就冒在胳膊肘子表面。
然後這瘡斑會順著肩頭不斷往上攀爬,直到最終長到後頸,某天夜裡會驟然冒出一隻眼睛般的詭異癤子。
偌大腫包正中間會有一條橫線,好似閉著的眼睛。
一旦癤子裂開,露出其間眼珠子似的硬核,這病人就活不過半個月了。
前後兩個月里,附近五六個村寨都出現了類似的病患,死的都是年輕力壯的青年或中年人。
他們被這眼珠子般的怪病盯上之後,再健壯的體格都會被消耗到只剩皮包骨頭。
好幾個族長都抹著眼淚跑來月火谷里求援,老師祖答應救助之後,谷里不光連聽經庭里都支滿了葯爐,沿途本用來觀山望水的亭台樓榭也躺滿了裹緊草席棉被的病人,濃重藥味在山腳下都能聞見,日日倒進萬噬池的藥渣多到能撐翻大毒鯢。
也正因如此,負責掃地的宮霧消失了大半天,谷里根本沒有人顧得上關心,還是姬揚採藥回來發覺不對勁,找藺傲霜問出了下落。
在此之後,藺傲霜在六珈宮前領著一眾師弟師妹施藥救人,正手執蒲扇給葯爐掌著火,突然一口鮮血噴在葯盞上,踉蹌著就倒了下去。
小師妹下意識看她後頸是否長了癤子,可衣領一撐皮膚平整光滑,又以為她是連日操勞過度,累到吐血。
此刻再一把脈,情況更是不對。
師姐——師姐的脈象像是撐不下去了!
他們急急找來東麓師尊過來搭救,師尊過去時搭脈急道自己來晚了,拿瑤銀短刀淬火之後抓過她的右臂,看準烏青之處驟然刺去!
尋常病人被這麼一刺,登時會有毒血噴涌而出,更會痛得大哭不止。
可藺傲霜在昏迷之中被這麼一刺,仍舊氣息微弱毫無反應。
更駭人的是,那刀尖在皮肉里一刺一挑,竟剔出來大團紙絮!
人體血管細軟狹窄,便是剖開了硬塞都很難放入這些紙絮。
可她手腕上被挑出的紙絮儘是潔白乾凈,且一縷又一縷像是根本挑不到盡頭。
東麓師尊從未見過這般詭事,挑到後半程已是臉色慘白,快速讓弟子去旁宮通傳求救。
一縷一縷,堆積起來能裝一滿碗。
如此挑到最後,紙絮才漸漸被染上朱紅,最後幾抹更是黑污脹爛!
直到異物除盡,藺傲霜這才長抽一口氣,再睜眼時嘴唇都沒了血色,已處在強弩之末。
「師父……」她虛弱道:「徒兒好痛,像是周身……周身都要被抽幹了。」
前後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塗栩心帶著徒弟們快步趕到時,藺傲霜已經徹底咽了氣。
程集仍抱著她的屍身,背影倏然蒼老了數十歲。
塗栩心看見藺傲霜屍身時青筋一跳,抬手按住姬揚。
「小霧的事,有蹊蹺,先不要問他們。」
姬揚第一次看見同窗師姐死在自己面前,同樣久久說不出話。
他們都看見了那隻陶碗,以及陶碗里血跡斑駁的紙絮。
宮霧心中駭然,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被姬揚護在身後。
先前愛笑的師姐突然就這麼死了,像是做夢一樣。
此刻六珈宮裡一片死寂,很快各宮高位也趕了過來,努力確認前因後果。
程集面色枯槁,問什麼都說不知道。
有人拿銀筷挑起紙絮,想辨認這是哪裡的紙。
也有人在逐一檢查在場所有人的後頸,生怕怪病蔓延到自己人身上。
不知道是誰突然說了一句,藺師妹早上像是和宮霧在一起。
此話一出,所有目光都轉了過來。
「是。」塗栩心揚袖一擋,冷然道:「是我喚她過去陪藺傲霜過去倒藥渣。」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一問。」旁宮弟子解釋道:「宮師妹今天同她相處最久,有沒有瞧見什麼異樣?」
宮霧被眾人緊緊盯著,想起今日一系列古怪事情,剛要說話便對上了師父的眼睛。
她搖一搖頭,不再搭話。
「從未聽聞過這樣的死法。」程集緩緩站起身,端起那盛著紙絮的陶碗:「諸位,你們見過這樣的道術嗎?」
「我徒兒一向和善,從不與人結仇,怎會這樣慘死?!」她眼裡噙著淚,忍著悲哭道:「難道是有旁派姦細混了進來,用了什麼邪術不成!」
此話一出,話題焦點登時從宮霧身上移開。
人們七嘴八舌地猜測起來,一時什麼說法都有。
「莫非是苗疆那邊的索命法?」
「聽說京中緞紅坊里有高人可以紙鳶乘風遠行,會不會是北邊想挑事?」
「紙?兩大道觀多用黃紙,大無相寺特產桐花紙,都不會這樣的白!」
姬揚忽然想到什麼,抬手接過程集手裡的碗,用銀筷把那些紙團挑了出來。
許多人看到他的舉動,詫異地中斷了對話。
青年垂身把發皺的紙絮一一抹平,鋪在柳木桌上一字排開,靠著斷裂的細微紋路在拼它原本的模樣。
東麓師尊紅著眼在旁邊看,並沒有出聲阻攔,不時伸手相助,讓這些紙絮更快成型。
一炷香的功夫,這細細撕碎的紙團居然真被還原出本貌。
——是一個神似藺傲霜側影的紙人。
藺傲霜喜簪長釵,鼻頭圓潤。
那紙人也活靈活現地被剪出同樣形貌,見過她的人均是看得心頭髮寒。
先不說這剪紙的邪術來源何處。
能剪的這樣像,難道是月火谷里的自己人?
如果是內鬼害死了藺傲霜,今後還有誰會遭遇不測?怕是連死了都不知道該怨誰!
程集啞聲道:「是我無能,連尋凶都找不出線索。」
「我這就去找老師祖,求他出手。」
「不必找了。」
此刻簾動風起,有八位侍人前後開道,迎老師祖下座前來。
主殿內外眾人登時齊齊跪倒,高聲問安祝禱。
宮霧跪在兩排靠後的位置,如今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師祖蒞臨。
師父活了一百五十七歲,師祖聽說已有三百來歲,已是仙身。
凡是登仙,憑境界高低均可謀取神職,留在仙界不再回來。
老師祖甘願留在人界做個散仙,如今已是白髮垂身,眉目慈和。
她不敢多看,目光低低看著刺繡銀松的袍尾從前方曳過,聽見雞血藤杖敲在地磚上的悶鈍聲響。
程集跪在人群正中間,淚意快要綳不住了,哽咽著喊了聲師父。
老師祖低嘆一聲,以手撫頂。
「事已至此,開鼎吧。」
宮霧依稀聽見后三個字,前後人群都已被驚動,議論紛紛。
「老師祖!鎮谷之鼎竟是真的?!」
「難道除了那幾百個正在煎藥的小鼎,還有別的大鼎?」
「老師祖真是要出手了!一定能查清真相!」
塗栩心原本同徒弟們跪在角落裡,聽見開鼎二字時同樣猛然抬頭,下一刻已隨著師父和各宮主位一起快步而去。
程集攙扶著老師祖走在最前方,身後跟著谷里數十高位,均是往正北方去。
藺傲霜的屍身被一同抬走,六珈宮裡登時走空大半。
高階弟子緊隨其後,等走的差不多了,中低階弟子才大著膽子站起來,生怕舉止冒犯。
宮霧跪的雙膝發麻,尚且無法從師姐慘死的衝擊里緩過來。
「什麼鼎?」她壓著氣聲問道:「難道是師祖的法寶?」
姬揚替她拍掉膝前塵土,低聲說:「你從前靈智未開,看不見許多玄機。」
「北邊是平日谷里曬葯的大庭,還記得嗎?」
「去過幾次,」宮霧同他一起快步前去,在人群末尾里往前方踮腳探看:「那邊有流瀑花林,庭上還有雕花玉柱,我記得很漂亮。」
姬揚沉吟片刻,拉著她停在拱橋高處。
他抬起雙指,將微冷的指腹壓在她的眼前。
「你既然會了御劍,境界大抵已經跳至洞明瑤光,把靈念集中到眼睛這裡。」
宮霧失笑:「怎麼會……」
她被壓住視線,氣息不自覺調轉向上。
沒等話說完,姬揚已經鬆開雙指,目光關切。
「看得見嗎?」
宮霧怔了幾秒。
「我看見了。」
原來你眼中的世界,是這樣的。
靈念附在眼前時,凡是道行高深的修行者,身側輪廓均縈繞著或濃或淡的光。
不僅如此,煉製丹藥的爐鼎,供奉古寶的塔頂,逐一看過去都能瞧見形狀不一的光。
沒等她熟悉靈力開竅后的世界,遠處已有殺豬匠驅趕豬羊前來,手提譙刀亮的反光。
更有長列侍人手捧供果燭酒前來,數位師尊圍坐外圈,猶如七星之環。
宮霧站在踮腳看熱鬧的弟子中間,再看向那曬葯庭時伸手拽緊姬揚的袖子。
「那裡——那裡根本不是什麼曬葯曬太陽的廣場?!」
話音未落,已有公山羊哀鳴著被按倒放血。
汩汩羊血淌進卦陣暗槽里,在日光下像是泛著一層金色光華。
「是法陣。」姬揚平靜道:「花、石、柱、水,都是鎮鼎古陣的一部分。」
「老師祖今日要開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