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她用裸眼往前看時,世界簡單平靜,像是幾位師尊圍坐在曬葯庭的中央,供品豬羊也如星辰般被環狀擺放。
可一旦附上靈念,陣法醒目到氣息逼人。
以前宮霧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每次去曬葯庭時有輕微心慌的感覺。
現在開竅又開了眼,登時能看見陣法里濃郁如川流的靈力波動。
六位師尊左右各坐三位,師祖坐在最北端的中央,七人均已進入閉目凝神的打坐狀態。
各宮的高階弟子有條不紊地主持著局面,吩咐無關人員一概退回去照料病患,清點核查各類供品的單雙數量,以及血槽的聯通狀態。
老師祖橫持雞血藤杖,緊皺眉頭時深棕靈力如旋風般平地而起。
下一刻,七位師尊不同色澤的靈息如羅網般聯通交接,最終彙集於老師祖一身。
不等低階弟子被疏散驅趕,老人已大喝一聲。
「壇開!」
倏然間庭間地面搖晃,讓眾人都隨之腳步震顫。
姬揚下意識抓緊宮霧的手腕,兩人站立在拱橋高處能清晰看見底下的全景。
高階弟子們在驅散各宮的無關人士,瞧見他們兩的曇華宮佩時愣了下,知道這宮裡一共就收了三徒弟,糾結了幾秒當作沒看見繞開了。
姬揚很輕地說了聲謝謝。
此景觀百年難得一見,更是月火谷的絕密之一。
伴隨老師祖一聲怒喝,由金木水火四柱所鎮的壇面以八卦雙魚的輪廓旋轉著打開,竟露出地下深處被鎮伏的一尊奇鼎!
宮霧如今是第一次知道曬葯庭的地下居然還埋著這樣的靈寶,今日目睹的諸多驚奇簡直離譜。
「師兄,你認識那鼎嗎?」
姬揚快速搖一搖頭,同樣踮腳越過人群尋找熟悉的人影,聲音揚起來:「找到了,我們去問寂寧師叔。」
他牽著她快步走下拱橋,在混亂里一路往靈陣外圍的看客里找去,很快便找到了自家師父的師弟,低喚了一聲。
寂寧師叔知道他們找過來了,眼睛仍盯著深壇里被一眾靈力緩緩托起的巨鼎。
「沒什麼可瞞的,」師叔道:「你們看這鼎上畫著什麼?」
葯谷里用的鼎盅多是四面見方,有中正寬厚之意。
但此刻從深坑裡緩緩上浮的巨鼎,寬約六人合抱,高近八尺,外形屬牛角形耳紋,五面均被鑄出虎首龍鬚的異獸,很是怒目八方。
宮霧平日讀過許多閑書,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狴犴。」
龍生九子,七子狴犴秉公好訟,常被刻畫在衙門牢獄之類的地方。
「不錯,」寂寧師叔多看了宮霧一眼,又道:「這尊鼎,名叫六足狴犴段干鼎。」
「老師祖早年修行深厚,遲遲無法破階登仙,是因為心中有魔,執意要殺一個人。」
宮霧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一重秘辛,抬頭看周圍的人,卻發現這些高位眾人無動於衷,恐怕早已聽過這段舊事。
「他上山修道的時候,家中生父慘死,許多年裡無人收屍,等他歸去時已成白骨。」
「可是兇手是誰,尋仇何處,鄰里都避而不答,全都躲著他走。」
姬揚從前隱約聽聞過這一段故事,看向那已經升至地平面的巨鼎,聽得起疑:「難不成,這鼎不是用來煉藥的?」
寂寧師叔頷首:「不融丹藥,只斷曲直。」
「當年,老師祖求高人鑄造此鼎,皆由它的引路才手刃殺父仇人。」
「段干乃是舊朝的耿直忠臣,聽說後來也登仙得職,主斷人間冤屈。」寂寧師叔談到這裡,面露景仰敬畏的神情:「很難想象……我真能見到它的真身。」
宮霧仰頭細看八尺高的巨鼎,與鼎上狴犴雙目對視。
她想了又想,不經意間喃喃道:「一尊鼎,怎麼能斷案呢?」
一口鍋也不會說話呀。
「這我就不知道了。」師叔雙手揣袖,轉身就走:「我去講道了,你們兩要過來聽嗎。」
「師叔不等著看開鼎的結果了?!」
「等?」寂寧師叔似笑非笑道:「醒鼎需要三日,且等著吧。」
果真如此。
民間隨意一場法會都可能長達十二時辰,這一尊巨鼎想要被喚醒運轉,得靠陣法中人苦熬三十六時辰。
在此期間不吃不喝,不睡不休,一般人根本撐不起這樣的消耗。
最初兩個時辰,陣法外圈圍著近百個人,被轟了幾回都捨不得走。
到了晚上,大伙兒才如夢初醒,去吃飯睡覺補功課,偶爾回來看望一下陣法里的自家師尊。
宮霧不用猜都知道,等寂清師尊熬完這三天,出來肯定餓得能狂扒三碗豬蹄。
……畢竟回回他閉關出來都餓得走不動道。
第一日她還能抓個空隙幫忙看看,但谷外又運來許多病患,今年剛收入谷中的小孩兒們都在跟著生火熬藥、倒卸藥渣。
時不時有人關心下萬噬池的大毒鯢。
「那傢伙還吃得動垃圾么?」
「難,今兒瞧著像是在翻白眼了,見著我連泡泡都沒吐一個。」
「壞了,它要是一翻肚子涼了,咱谷里的垃圾以後怎麼辦啊……」
宮霧不通藥理,補過帚帚的竹枝尾巴以後四處清掃奔波,每天傍晚都去榛苓宮裡給小朋友們幫廚。
十六歲的少女帶著一眾十歲十二歲的小孩兒們蒸草餅熬稀粥,倒也忙得井井有條。
還沒等她自己停下來填飽肚子,又有別宮師兄掀簾探頭。
「你們去一個人,打發下谷前要飯的和尚!」
小孩們都在抱著碗扒稀粥搶鹹菜,聞聲哀嚎一聲。
「哪來的和尚啊!」
「我都一整天都沒顧上吃飯了!」
「山谷口好遠,我不想去……」
宮霧怕新來的小孩不認路,解下圍裙起身說:「我去吧,幾個人?」
「就一個,你不用給他帶榨菜,拿兩個餅湊合下。」那師兄一放帘子準備走了,又冒頭使喚道:「等你忙完回來,來綿德宮幫忙給病人喂葯吧,行行好,我八天沒洗澡人都餿了。」
「好,等會就去。」
從榛苓宮走向山谷口,約莫要半個時辰。
宮霧有些懷念坐掃帚趕路的便捷,但謹記著師父的教誨,一路靠腳走。
等她提著燈在夜色里找見那個打坐念經的和尚,竹籃里的餅子已放得冰冷了。
遠遠瞧著,這和尚約莫四十來歲,身材魁梧,袈裟沾灰。
谷門前的兩盞燈籠光線昏暗,映出他頭頂的九個戒疤,顏色深青。
宮霧思忖片刻,不知道該叫一聲大叔,還是尊稱上人。
反而是那和尚聽見了腳步聲,把最後幾句佛經念完,起身看她。
「這位施主,辛苦你了。」
宮霧不擅長和年長的叔叔打交道,有點拘謹地點點頭,把竹籃里的稀粥草餅遞給他。
和尚又道一聲謝,同她一起坐在台階上,吃得又穩又快。
像是每口都不怎麼用嚼,兩三下就能吃完一張餅。
宮霧等著收碗,坐在旁邊跟提著雞前來求葯的村民打了個招呼。
她隨口問道:「你從哪裡來呀。」
「大無相寺。」
「真的假的,那可是在很西北的地方。」宮霧笑道:「真要是從那走過來,恐怕得要大半年。」
她還以為又是附近哪個郡的和尚過來遊歷,如果從秦州過來,一路得吃不少苦頭。
「七個月零十天。」大和尚喝完了粥,把碗碟用自己的袖子仔細擦凈了,起身道謝:「多謝施主仁心。」
她本該收了東西就走,接過空碗時猶豫了片刻,又問:「你吃飽了嗎?」
大和尚愣了一下,為難地說:「說謊不好。」
那就是沒吃飽。
宮霧又問:「你能吃葷腥嗎?」
「都能吃。」
宮霧自己也覺得餓,示意他掏出火石點些枯草,自己去旁邊山林里打了只兔子回來。
原先總需要套網之類的工具,現在她功力大進,驅使著草藤一勒就逮到手,果真方便。
不出多久功夫,兔子被利索地剝皮破腹,架在火上烤得噴香。
和尚竟然還摸出一角粗鹽,抖了少許在上面。
宮霧看得直笑:「我正可惜自己沒帶點來。」
大和尚也跟著笑:「太久不吃鹽會發暈,我是有備著。」
吃兔子的間隙里,兩人漸漸熟了,算是交了個朋友。
大和尚名叫慶真,按他們的規矩,每二十年要下山度世一輪,老百姓們大多都知道這習俗,有的還會特意在街頭相迎,舍濟粥米。
大江南北有許多小寺廟都聲稱是大無相寺的延展,其實互為表裡,算是在各地都有所照應。
等熱烘烘的烤兔子吃完,兩人都終於覺得周身暖和起來。
「有緣再見,」慶真作揖道:「歡迎你來秦州嘗一嘗我們那的香葉茶,味道很好。」
「再往南走是很兇險的夜鴆山,」宮霧說:「你如果是武僧,去那也得小心一些……得帶刀。」
「好,多謝。」
兩人就此作別,宮霧仔細擦凈嘴角,在星夜下慢悠悠往回走。
她本來可以休息了,一路都記著那個不知名師兄的約,轉道去了綿德宮。
那裡的師兄師姐們大多認得她,一瞧見來幫手了,忙遞出熱水盆短帕子,讓她幫忙給病人們擦身體。
大伙兒一路在忙,一路閑聊著天。
有好奇師父們這三天怎麼尿尿的,有八卦牡翼宮那個漂亮姐姐到底活了多少歲的。
聊到後面,那師兄洗完澡回來了,渾身香噴噴的很是得瑟。
「小宮辛苦了啊!回頭請你吃蜜餞!」
「對了,谷門口那和尚是什麼來頭啊?」
宮霧照實說了,大伙兒都笑著搖頭不信。
「怎麼可能啊,咱們這麼偏遠的地方,人家過來幹嘛。」
「大無相寺?害,我碰見的十個和尚有五個都說自己從那來的!」
又有師姐搭話,問她知不知道這和尚叫什麼。
「我還真聽師父講過,大無相寺的和尚有排字輩——好像是,望梵善修,慶空覺智,聞鶴悟禪,凈空方存。」
「霧霧,你遇到的那個大和尚,是二三十歲的悟字輩,還是四五十歲的鶴字輩?」
宮霧正在給老婆婆擦冒汗的腦門,怔了會兒。
「啊,我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