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1-
目睹過這樣的事,哪怕前後也就一個時辰,一樣能使許多人心神激蕩。
姬揚先前聽到宮霧提出這個打算時,私下同她提點過。
「就怕缺則生妒,妒則生仇。」
他同情那些無法留下的弟子,但更在意她是否會因此被暗算苛待。
宮霧明白他的意思,笑著點一點頭。
「幾位師尊都是極明白的人,我放心。」
果然當天夜裡便有許多紙條秘密塞入兩位師尊的門扉,筆跡皆是被刻意寫得板板正正,好讓人分不清楚是誰的手筆。
不同的話語,字裡行間皆透露著同一個意思。
再發點靈果吧,十個根本不夠啊。
師尊,你們難道要獨吞那些不成,我們幾百雙眼睛可都看著呢。
次日清晨,談問面沉似水,讓兩宮弟子聚集到練功庭前,把這些紙條揚了漫天。
「都跪下!」
弟子們面面相覷,好些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有人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谷有訓:知足自慎,修行在人。」張慕月重聲道:「你們還有五個月的時間可以用功發奮,被天降的好事迷了心竅才是糊塗!」
「昨晚的事情你們也看見了,沒有機緣的人,便是吃了這梅果也沒有反應。」
「這玉露梅貴重至極,連葉子煎的葯湯都可以舒緩肺癆,果子如果得以巧用,更能救下許多人的命來!」
「你們貪圖自己的修行,不顧未來無數人的死活,真不怕喪了良心!」
兩宮未開竅的弟子們均是被罰跪了整整一上午,雖然其中有好些無辜的人,也如同在迷途前被當頭棒喝。
有談張兩位師尊管教著,還真就無人不服,漸漸都想通了道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當晚師徒三人回到曇華宮裡,姬揚提醒道:「師妹,還辛苦你替我開了秘境之後再去洗漱。」
一過子夜,羅盤重置,未必就還有這機會了。
宮霧輕聲應了,一邊掐訣注靈,一邊好奇問他:「師兄是想靠幻夢修行無情道么?」
「興許是性子叛逆,」姬揚坦然以對:「世人皆說闖不得,我便偏想試試。」
塗栩心笑說:「你師兄及冠之後,外表看著穩重自持,其實心裡還是鋒芒太過。」
他今日吃飽了梅果子,此刻有些發困,仍叮囑道:「既然要闖,規矩我就多叮囑一遍。」
「宮霧,你刺破手指,在羅盤上畫個形狀。」
「這形狀會印刻在幻夢裡,在你師兄輕易可見的地方。」
「他決定回來時,只要把手貼在這印記上,就會即刻離開秘境。」
塗栩心望向宮霧手邊的絳紫色煙霧,又問一遍。
「溯舟,你真的要闖?」
「嗯。」
宮霧琢磨片刻,刺破食指在羅盤上畫下兩枚柳葉。
她落下指尖的那一瞬,也有紅痕在煙霧裡一筆一劃地落下,漸漸又消隱而去。
「師兄,我怕你在夢裡忘了回來。」宮霧笑著看他:「我這表字還是你幫忙取的,總不會忘了吧?」
「我會記得的。」姬揚摸了摸她的頭,看向塗栩心道:「我要是回不來……」
「呸。」塗栩心打斷:「做個夢的事,玩夠了趕緊去找你師妹畫的柳葉子。」
青年又行一禮,在他們的注視下進入煙霧深處。
姬揚只覺腳下一輕,像是要摔下去。
下一秒他的元神變得熱燙,軀殼暫時被寄放在虛無之中。
再回過神,姬揚像是終於能從黑暗裡睜開眼睛,一伸手卻是孩童的稚嫩小手。
他被抱在襁褓里,正被婦人喂著溫熱的米糊,還是一歲半的小孩。
「小兒郎,拾稻忙,」她擦凈孩子的嘴角,夢囈般輕聲唱著哄睡的歌謠:「燕鵲央央,偷啄米糧……」
姬揚的記憶停留在五歲前後,雖然師父師叔都誇過他三四歲時如何天資聰慧,但印象已經很淡了。
這夢境沒有預想的詭譎危險,反而純樸單一到單調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沉在幻海里,但僅僅是臨時變成一個一歲半的孩童。
然後第一次感受有父母的生活。
父親是個樵夫,每天累得滿頭大汗才回來,笑呵呵地過來摸他臉蛋。
母親時有紡織忙碌,但總是陪在他的身邊,給孩子玩自己縫的布老虎。
小孩正牙牙學語著,總是逗得他們笑個不停。
如此日升日落,不斷重複。
姬揚幾乎以為自己去錯了地方。
他沒有體驗過親情,元神暫借著幼兒的視角,很快在土牆找到師妹畫的那兩枚柳葉。
小孩扶著牆蹣跚學步,慢慢接近那一處柳葉。
「揚兒,」女人喚道:「慢些走,別摔著。」
她放下手中綉面,彎腰過去扶著他的肩膀,笑著拈了個石子陪他在牆上畫畫。
「娘親教你畫小鴨子,好不好?」
小孩糯糯地點點頭,女人便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畫下圓圓的弧線。
距離柳葉的不遠處,母子一起畫了兩隻大鴨,中間跟著一隻小鴨。
姬揚第一次被喚揚兒,錯愕時目睹著她的舉動,心裡有難以言說的情緒在涌動。
他沒有母親,也不記得任何嬰幼時期的事。
月火谷里的每個孩子都生的早熟懂事,過早參與忙碌勞務,共同承載著偌大山谷的運轉消耗。
這是第一次,他知道被母親抱在懷裡的滋味。
溫暖放鬆,無憂無慮。
他竟然什麼都不用證明,便已被深深愛著。
女人抱著的僅僅是一個普通孩童。不是年幼得道的修仙奇才,也從未訴說過任何期望。
她笑著給他擦臉,給他變著法子唱溫柔的兒歌,把米糊吹了又吹,生怕孩子燙到。
所有體驗,都是姬揚從未感受過的細膩動容。
父親一十餘歲,鬍子又厚又臟,平日笑得很是爽朗。
他把姬揚高高拋到天上,再穩穩接住。
下過雨的天氣,他領著妻兒一起去池邊看晴日虹光,和她一起說笑著吹蒲公英,讓它們飛雪似的散了漫天。
每日瑣碎,皆是再普通不過的尋常。
可是愛的真切簡單,就像米粥煮開時氤氳的霧氣。
姬揚一直記著這些都是幻夢。
他記得師妹畫下的柳葉,也記得入夢前年滿一十的自己。
可恍然里,他在這夢中過了不知不覺三個多月,接近百天。
沒有潑天富貴,沒有美色相誘,僅僅是一粥一飯,平淡黃昏。
區別僅僅是……父母都陪在他的身邊。
姬揚並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長什麼樣子,可在這個夢裡,他們都喚他揚兒。
女人叫英娘,男人叫山郎。
他一直希望來個鄰居連名帶姓地叫一下男人,可惜即便是有親友提著臘肉過來探望,也是帶著鄉音喊一聲山郎。
姬揚在現實里,很少被擁抱過。
他得到最多的親近,僅僅來自於宮霧。
塗栩心閉關破境的那五年,是兩個小孩最艱難苦熬的五年。
師尊不在,侍奉的弟子也一併去了別宮。
其他師尊師伯時不時會過來探望,也叮囑過其他弟子多照顧下這兩個孩子,但所有小孩都是這麼熬過來的,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
他們一起洗衣服,一起晾曬被褥,做任何事都總是緊緊牽著手,重新適應兩個孤兒的生活。
如今墜入幻海里,他像是重生一場,被父母抱著牽著,時不時還會被親親額頭。
父母的撫觸是青年一輩子都沒有幻想過的禮物。
他在這場夢裡得到的太多,甚至會覺得惶恐不安。
小孩住在這個小瓦房裡,玩著撥浪鼓和布老虎,在父母的哄睡里安然入眠。
牆上筆觸樸拙的三隻鴨子被石子刻了又刻,還添了水紋羽毛,變得越來越真。
姬揚等了又等,想親口對他們說一句再見。
小孩子口齒不算清晰,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知道他無法再夢見他們,便如同永遠不會再遇見那一片玉露梅林。
「揚兒,娘親給你畫個小魚兒好不好?」
母親笑聲響起時,孩子的手已經按在她看不見的那兩枚柳葉上。
青年再回過神,自己站在漸漸彌散的霧氣里。
師父靠著柱子已經睡著了,師妹披著毯子睡在蒲團旁,同樣呼吸綿長。
他們都在等他回來。
夢裡百日,人間不過兩個時辰。
姬揚坐在宮霧身邊,安靜地望著夜色。
繁星閃爍,無雲遮月,空氣里仍有淡淡的清甜香味。
小姑娘睡得像只小獸,習慣了蜷成一團,烏黑長發都睡散了。
他坐在她的身邊,像是在重新辨認著親情的輪廓。
如果能一直這樣陪在小霧身邊,和師父吵吵鬧鬧,即便不成仙,他也一樣覺得完滿安然。
至於有關父母的念想,有過那一次便好。
知幻即離,亦無漸次。
宮霧迷迷糊糊地醒了,習慣性想看看身後的那片煙霧,一偏頭瞧見了姬揚的側影。
師兄回來了!
她仰起頭,還未說話便在笑。
姬揚也目光柔和地低頭望她,小聲道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兩人躡手躡腳地給師父蓋好毯子,一起去月色里散步閒遊。
曇華宮被修建得寬大氣派,與其他四宮一樣,均可容納上百名弟子。
但這裡始終只住著他們三人,師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陰差陽錯地沒有碰見。
宮霧陪他一起緩緩走過松林流泉,聽師兄講自己在幻海里的經歷。
姬揚再開口時,有些猶豫地把兒歌唱給她聽。
「小兒郎,拾稻忙。」
「燕鵲央央,偷啄米糧……」
青年的聲音輕柔溫潤,但因著靦腆的緣故,流露出少許青澀。
幻海回憶里的那些溫暖細碎,宮霧同樣從未經歷過,聽得很是入迷。
「有娘真好啊。」她小聲道:「我如果進去,好怕就陷在裡面一輩子了。」
「師兄,修仙里生死尋常,但我總會痴想。」
「尋常人家遇到父母老病故去,該有多捨不得啊。」
月色傾灑如水,他們的落影也重疊在同一處。
姬揚在袖中一探,又找到一枚蝶花糖,放在她的手心。
「白天吃了那麼多甜果,再碰這個,估計都沒味道了。」
「那不一樣。」宮霧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兩般都是師兄的好,但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歡。」
青年垂眸欲笑,無情道痕倏然一灼,終是淡淡嗯了一聲。
他不該再笑了。
-2-
之後數日,宮霧沒事晃一晃八花羅盤,試圖像師兄那樣搖個珍異出來。
但每日結果都是「平平」,指針像是釘死在這兩字上。
塗栩心瞧見徒弟拿指節猛敲盤面,搖扇徐道:「沒結果才是常態,別折騰了。」
「三百天里能有十幾天搖出些奇險來都算運氣超好,除非啊……」
「除非?」
「除非金煙渦祭出福運大陣,」師父掩扇而笑:「全稱叫太上無量福運行靈陣,光是物料就得要上千黃金,好些陣具有價無市,這陣幾百年都難開一次。」
但金煙渦現在被賀兆離禍害成蜂窩篩子了,能開這陣才算離譜。
宮霧奇道:「被福運大陣庇佑會怎麼樣?」
「必開珍奇。」塗栩心笑道:「而且,十一時辰內萬事順遂,百毒不侵,刀槍不入。」
「上一回開這個陣,還是因著天子號令,為國戰而開。」
有關它的傳聞其實在各地茶館都里很受歡迎,只不過月火谷偏僻清凈,宮霧沒機會聽見罷了。
沒等師父閑著擺龍門陣,外頭有弟子大馬金刀地闖進來,風風火火道:「寂清師尊!有個符修提劍來鬧事了,揚言要殺了宮師妹!」
宮霧還在吃瓜子:「啊?」
塗栩心剛要起身,那弟子大力擺手。
「不勞您費心,人我們已經趕走了,是東麓師尊喚我來通報一聲。」
塗栩心也愣住了:「結束了?」
「對,都結束了!」弟子作了個揖,豪爽道:「我趕著去吃飯,先走了哈,有事您隨時吩咐!」
人一走,連門都關好了。
宮霧遲疑地又摸了把瓜子:「他剛才好像說,有人要來殺我。」
那這事總該跟我有關係……對吧?
塗栩心拍桌而起:「走!去六珈宮!找你程師尊討個熱鬧去!」
程集知道這活寶師弟准要帶著小徒弟過來,連午膳的碗筷都添好了,正等著他們。
「今天燉山雞了?好香的湯。」
塗栩心也不客套,坐下先飲了杯熱茶。
宮霧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被程集笑著扶起。
「小霧來了。」
席間做了八寶鴨竹筒雞,還做了玫瑰花餅,如意方糕。
十幾樣菜做得精緻可口,遠勝過典膳房大鍋飯的味道。
「對了,溯舟呢?」
「外出遠行去了。他要去各州挑合適的金鐵銅材,過幾個月攢齊便新鑄法器。」
「喔,那是好事。」
塗栩心給宮霧添了滿滿一碗湯,笑道:「今天那符修,是怎麼個說法?」
程集忍俊不禁,把事情原委從頭講給他們聽。
知白觀和霸鯨樓先後在老師祖那討了個沒趣,走時明確說了,絕不會為此事保密。
這個說法其實很委婉。
難聽點說,意思其實是既然你們不配合,那別怪我們弟子在外頭亂講了。
過了些日子,捕風捉影的傳聞向四面八方都擴散開來。
外界態度各異,北方地區的大部分人就當個笑話,壓根不信霸鯨樓的一面之詞。
月火谷這個小地方,他們在道壇經冊里都從未聽過,也懶得關心偏遠地方的幺蛾子。
你說是就是唄。下次編得好玩點,起碼得經得起推敲啊兄弟。
而鄰近西南的各個門派里,金煙渦自顧不暇,知白觀很是忌憚,抱朴府興許是還在觀望。
各大仙門按而不動,倒是有很多閑散修士動了心思。
——如果這是真的,這不得剖她金丹,奪其功力?
如果這是假的,殺了她又何妨!搞不好是個絕佳的投名狀啊!
既然知白觀和霸鯨樓都一口咬定,月火谷里出了個小妖女,來路不正身懷邪法,那他們替天行道完全沒有問題!
那麼——誰先出手呢?
精明人都知道要先隱蔽觀望,等那些個一愣子貿然出手。
前後等了十幾天,終於有一愣子符修急吼吼衝過去了。
這符修自認為自己距離開陽境就差臨門一腳,得靠這小妖女來血祭一場。
他跑到月火谷前叫陣大罵,動靜大到讓過來看病的百姓都滿臉嫌棄。
「小小月火谷!竟包藏禍患!不可饒恕!」
「限你們一個時辰之內交出那個妖邪孽障,否則休怪我法外無情!」
守谷弟子被吵得頭疼。
「你下來。有話好好說。」
符修大笑:「爾等不會御劍臨空的庸人,一看便是嫉恨我天資過人!」
弟子嘆口氣,御劍飛到天上,把人給拽了下來。
「下來!」
「有事說事!沒事滾蛋!」
符修罵罵咧咧地扯回袖子,把話又嚷嚷了一遍。
提著一籃雞蛋的大嬸恰好路過,跟守門弟子招呼道:「小檀啊,你師父上次給我開的那方子,真是了不得!」
「我吃了三四日,腿真的不疼了!下雨也不疼了!」
「您來就來唄,還帶什麼東西!」
「哈哈哈哈,一點小心意!」
「您慢點請,今天輪值,下回換我給您抓藥!」
符修忍無可忍:「你這恃才傲物的狗東西,到底聽見我說話沒有!」
守門弟子把大嬸請進去了,看著他只覺得煩。
「你找誰啊,說人話。」
「我是來殺人的!」符修自以為法相威嚴,吊著眉毛道:「你們這冒出個不死不滅的妖女,你裝什麼糊塗!」
「她啊。」阿檀隱隱約約有點印象:「這不都是塗師尊亂開玩笑,沒人信啊。」
「放你的春秋屁!霸鯨樓知白觀的人都親口說了,親眼看見她身中數劍,死而復生,非我族類!」
阿檀反手一指:「這是哪?」
「這是葯谷。」他盡量耐心禮貌地轟人走:「葯谷把人醫活了,說明各位師尊心懷仁德,醫術精湛,也是她命好,懂了嗎?」
符修一跺腳,威脅道他們如果不放人出來,他就連門衛也一併殺了。
阿檀恰好要換班了,拜託同伴看著這傻蛋,自己順路去報了消息。
月火谷里雖然對宮霧的看法不太統一,的確有少許人暗戳戳嫉妒她命太好,又能被曇華宮撿走,又能去秘境里敞開肚皮吃靈梅。
但已一聽見有人來叫陣殺人,所有人態度都很一致。
——你是個什麼玩意兒啊,也敢動我們師妹?!
正因如此,程集還未發話,已經有中階弟子自請前去。
程集看得有趣:「你和小霧關係很好?」
「沒跟她說過話,」女弟子冷漠道:「單純是看不慣外人想欺負谷里的人。」
她死死活活,與旁人何干!
不過多時,那女弟子來到谷門前,連劍都沒有帶。
「閣下是?」
「我乃萬極雷法妙心真人。」符修抬手掐訣,喝了一聲道:「你就是那不死不滅的妖女?」
「雷!來!」
沒等他結完引咒手印,女弟子已襲至面前,揚袖一拂。
「你使什麼手段!」符修抓了滿手符籙要貼在她身上,突然臉上一黑。
八眼蜘蛛晃了晃毛茸茸的腿,哧溜鑽進他的領子里。
「啊啊啊啊啊!!!蜘蛛,蜘蛛!!」
那弟子看得無語,把蟲咬解藥扔到他身邊,任由那修士滿地亂滾,徑自揚長而去。
據目擊者稱,那蜘蛛咬了兩口就麻利回去找主人去了,其實沒鑽多久。
但那修士是滿地打滾大半時辰,差點沒看見解藥。
程集說到這裡,忍笑道:「壞事大概是,你這妖女的名號怕是要做實了。」
「這修士往外胡傳,搞不好要說你滿身是蠍子毒蛛,半夜要吸人血。」
宮霧聽得無奈:「這都什麼跟什麼。」
她察覺這符修輕敵到愚笨的地步,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問題。
「兩位師尊,敢問上一屆元賢仙會,咱們月火谷排行第幾呀?」
該不會是因為那個仙會的緣故,這麼多人看不起這兒?
程集回憶了半刻,不確定道:「咱們……好像沒去。」
塗栩心伸筷子給宮霧夾菜:「這排骨炸的不錯。」
宮霧捧著飯碗還在震驚。
——居然沒有去!
為什麼沒有去!那仙會不是很厲害嗎!
她沒問出口,程集已猜到小姑娘在想什麼,但六十年前的事確實記不太清楚。
「參加那個什麼仙會,好像有很多好處。」
「每次都會設立各種彩頭,位居前三均有厚獎。」
「聽說各個仙門也會借著機會相互結友,共同研修功法之類的。」
「對誒,這麼划算的事,咱們怎麼沒去?」她扭頭看向塗栩心:「我年紀大了,沒什麼印象,你記得嗎?」
塗栩心想了想道:「嚴師兄一百多年前好像去過一次,後來再也不肯了。」
「好像是說,咱們穿得太寒酸了,去那沒勁。」
「哦——」程集頷首:「那確實。」
宮霧本來沒這感覺,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仙人打扮的丁清宜師姐,立刻點頭。
谷內資源有限,正式弟子的道袍都是洗到發白,只求乾淨整潔。
而榛苓綿德兩宮的弟子更是多有補丁,近百年能讓人人睡上棉被都實屬不易。
「我外出遊歷時,是瞧見過京中好些人穿著金縷玉衣,舉手投足都飄逸出塵。」塗栩心放下碗筷,慢悠悠地給師姐削桃子吃:「大師兄性子最古板嚴密,如果連他都覺得自慚形穢,那確實說明這仙會……很需要撐門面。」
他們穿著粗布長袍過去晃悠,還沒說話估計就已經顯得丟臉了。
所以……在一眾書冊排行里,月火谷根本沒出現過。
對於很多人來說,便是連最末等的那些個小洞府都不如。
兩位師尊均是道心清明,修仙早已看淡這些名頭,笑談幾句便拋諸腦後,也全無參加明年仙會的打算。
但自從這愣頭青來了之後,一波接一波的麻煩才真正開始。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谷前,只為殺了宮霧。
-3-
叫陣這件事,成本很低。
是個人就能大中午或半夜三更晃到山谷前,嚷嚷著要宮霧送上人頭來。
自六月到八月,前後加起來得有十一波。
若來的僅是一兩個人,出手又平平無奇,守門弟子也就打發了。
這些被狼狽打走的人不外乎都會出去哭訴告狀,說月火谷仗勢欺人,包庇禍水。
也有人被暫時毒啞了,自咽苦水到處找郎中救急。
但也有門派會派遣使者過來,直接問詢此事真假,並且要求月火谷公開態度。
老師祖擺擺手,叫弟子回復過去,說他老糊塗不認字了,看不懂書信里寫的什麼。
各大仙門發覺這小門派是軟硬不吃,他們都紆尊降貴地關心一一了,對面居然連個正式的答覆書函都沒有,這才隱隱發怒。
你這是看不起誰?!
知白觀冷嘲熱諷在前,同別派會晤時談及此事,都笑道往後不會再自作好心,放那些養虎為患的小派自生自滅就是。
各類離譜流言越圈越大,到最後竟真有五六個門派私下會晤一圈,派人嚴正言辭地對月火谷下了最後通告。
——月火谷,限你們十日內自證清白,哪怕不取了那丫頭性命,也得把她鎮鎖上枷,清其靈髓!
如果不肯,就取消你們明年參與元賢仙會的資格!
你們不僅在群英冊里會徹底失去姓名,各大門派今後也絕不會再與你們交匯往來!
守門弟子看完書帖,對使者搖搖頭。
「你們真是不知道我們這裡人的脾氣。」
使者以為他要發怒相戰,很是警戒地提起了兵刃。
「月火穀人,護短第一。」
「她沒有自觸法網,我們便絕不會讓她受傷。」
消息一放出去,好些暗中觀望的人都嚼出來不對勁。
這都兩三個月了,那小姑娘還真是從來沒有露面過!
事情越鬧越大,現在驚動數派厲聲警示,可他們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好些人追問那幾個見過她的弟子,這姑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臉上有沒有痦子,會使什麼功法。
答案一綜合,全都對不上。
不是說這妖女能使蛇蠍蜘蛛嗎?!
不是說她長了三顆心臟,單殺哪一個都死不了嗎?!
還有說她三頭六臂的,到底有幾條胳膊??
眼見這場風波要變成鬧劇,北海霸鯨樓終於強勢出手。
他們直接派了上千精銳乘波而去,哪怕要再橫貫南北波折一回,這次也一定要討個說法。
於此同時,宮霧在曇華宮裡給橘橘梳毛。
她每次想去瞄一眼是誰來殺她,都被幾個師尊按了回去。
別說師父出面,連高階弟子都僅僅去過四五回。
來叫陣的人不敢輕易動真格,大多都是僵持幾天悻悻而歸,打架也鬧騰得不算大。
幾個月里,各宮因她的事被輪番打擾,已是頻頻欠了情面。
宮霧被所有人護在身後,自己心裡過意不去。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她由衷感謝師兄用羅盤開到那片珍奇梅林。
也感謝師父師祖把這些靈果提前分給各宮自享。
如同提前送足了禮物,能減少如今的許多虧欠。
但她到底覺得內疚。
每次有外派修士來叫囂動粗,宮霧都會悄悄打聽,漸漸和守門的阿檀混熟了。
阿檀瞧見小姑娘生得玲瓏嬌小,忍不住笑:「他們把你當成吃人妖魔,真要看見你本尊,怕是要驚掉下巴。」
「不過,宮霧,既然這些人都被我們趕跑了,你還記他們的身份來歷、樣貌特徵做什麼?」
他怕這小姑娘一時衝動,還是思忖著囑咐道:「有事我們在前頭,你保護好自己,明白嗎?」
「明白的,」宮霧翻出從前買雜物用的賬本道:「我先記個仇。」
阿檀笑到一半呆住:「……哈?」
宮霧也不解釋,直接把小本子遞給他看。
阿檀隨手一翻,讀道:「糖餅三文一個,花母雞一百五十文一隻……」
「不是這裡,」宮霧伸手翻到後面:「在這。」
「噢,我看看。」阿檀繼續接著讀:「逍遙門玄文子,道修,山羊鬍子六尺高,半夜騷擾我派,記仇一次。」
「知白觀金胡道人,六尺半高鼻頭有痣,叫陣騷擾,出手打人,記仇兩次。」
他讀得好笑,把小冊子還給她。
「難怪時不時來問我幾句。」
「宮霧,你雖然修道有成,但記著這些今後還要一個個去尋仇不成?」
「我記性不好,來跳腳鬧事的人又太多,我怕忘了。」宮霧嘆氣道:「記著總會有用的。」
記賬的小本子被寫了又寫,如今來了十一波人,雖然還未打得頭破血流,但也已經給很多人都添了麻煩。
自從有人要衝來殺她,宮霧做糕餅的頻率都快了很多,不斷要去給守門弟子們端夜宵致謝。
那些自稱要替天行道的人,真是麻煩啊……
她一走神,梳痛了懷裡的小豹子,後者尾巴重重一拍,表示不滿。
「不好意思,」宮霧小聲道:「我慢點。」
許久不見師兄,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聽見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聞。
日色漸落,但師父遲遲沒有回來。
宮霧察覺不對勁,放下梳子出宮去尋。
直到走出宮門,她才發覺情況不同往日。
外面安靜到不正常。
一向熱鬧的曬葯庭都驟然空了,像是所有人都聚向別處。
少女心裡一驚,喚來鶴傘飛身騰空,剛要飛去門口,被趕回來的程集疾聲喝住。
「宮霧,躲起來!」
「霸鯨樓來人了!」
——而且是來了上千精銳弟子,陣仗大到如同要碾平山谷!
程集臉色慘白,仍舊不肯讓她出去露面。
她飛身把宮霧按回地上,嚴厲道:「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藏好行蹤,現在就隨我去地道里躲起來!」
宮霧雖然沒有掙扎,聲音眼神都透著苦悶。
「程師尊,為什麼啊。」
「您也明明知道,我不會死。」
你們這麼多人擋在我面前,我實在難過。
程集快速搖頭。
「可他們不知道,這事就不能坐實。」
「外人都當這是鬧劇一場,等熱鬧散了,幾十年後沒有人還會記得你這件事,也不會再記得月火谷。」
「宮霧,今後你就算出谷遊歷,也要換個名字,且絕不能死在眾人面前,保護好自己,明白嗎?!」
沒等她交代完,嚴方疾已經飛身回來,著急道:「怎麼還沒進地道!」
「已經開門了,你下去時小心點,明白嗎?」
兩人把她推進地道里,不住往外探看。
「外面發生什麼事了,難道死人了嗎?」宮霧一手撐住暗門,難掩關切:「師父他還好不好?」
程集深呼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沒有瞞她。
「有個霸鯨樓弟子之前對你師祖出言不遜,被汅惟道人當眾扇了一巴掌。」
「現在,他和他那仙尊師父一齊找過來,還帶了上千門人。」
「宮霧,在我們來接你之前,你絕不要出來,元神也要藏好,明白嗎?!」
「我聽話。」宮霧陷進更深黑暗裡,眼眶發紅:「我不會的。」
與此同時,山谷之外。
有仙人登雲而望,身後上千弟子均是鱗甲長戈,壓滿上下山路。
月火谷弟子也站滿大半山道,與其遙遙對恃。
「汱華仙尊,」老師祖立在眾人身前,慢聲道:「久聞未見,近來可好?」
仙人身披霞錦,氣態雍容。
「您說笑了。」
他一步一步緩下雲階,喚道:「高登雲,過來。」
先前那厲聲威逼的弟子立刻出列,站到眾人面前,此刻滿臉是看好戲的笑容。
「師父。」
一聲師父還未喚完,汱華仙尊已是狠狠揚掌,當眾又給了他一耳光。
「啪!」
高登雲被打得兩眼發懵,當場傻了。
「昊乘子,我徒弟對你出言不遜,理當管教。」仙人緩聲道:「是我治下不嚴,給您賠不是了。」
「不過……」他看向一眾月火谷弟子,在找那女孩的行蹤。
「我奉宗主之命,需親眼看一看那個不祥之身。」
「也請貴派……通融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