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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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關三日,第一感想是睡得真香。
宮霧把心法口訣都記得很牢,本來都做好了跟心魔決一死戰的打算,一入定后便放鬆下來,靈息運轉大小周天,睡得很是安神。
至於什麼心魔,確實沒見著。
第一日睡了大半天,已然有點餓,但還能靜下來繼續辟穀悟道。
第一天便是純睡覺了,還開始做許多個夢。
師父師兄都親口說過,倘若得見心魔,會是許多誘惑逼她抉擇或逗留,不可能是某一段記憶的完整復刻。
可惜,做夢和歷練破階沾不上關係。
第一日的夢,讓她又回到尚未覺醒前的平凡日子。
「——宮霧!來掃地了!」
她是無數不開竅的弟子之一,本分地做工幹活,為那些得道修仙的弟子們鋪平道路。
師兄師姐們聞朝舞劍時,她在洒掃門庭。
師弟師妹們相繼歡喜地正式拜師時,她在晾曬藥草。
但事實是,開悟晉陞的總是少數。
榛苓宮和綿德宮裡合計收了上千名弟子,每滿十八歲放出一批,再不斷填滿空額。
每年能脫穎而出的低階弟子,不過數十人,可謂百里挑一。
許多人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十七歲都沒有摸到隱元邊緣,已有絕望之感。
「我也想修仙啊!我要成仙,我要長生,為什麼就是不開竅!!」
「我不想出去過普通生活,我想留下來,我要去六珈宮,拜東麓師尊做她的弟子!!」
「榛苓宮實在太擠了,我好討厭睡大通鋪,什麼時候才能升上去有自己的房間啊……」
在這樣的混亂情境里,不得志的弟子們每每看到宮霧,都會露出由衷的羨慕眼神。
她的命真好。
別的棄嬰都是被撿去了綿德宮,慢慢撫養著學會說話寫字。
大家都是擠著湊合著住在一起,可她能和她師兄獨享整個曇華宮。
宮霧每日晨時問安以後便去綿德宮聽課悟道,晚間再自行回去沐浴睡覺,如此過了十五年。
她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
別的師弟師妹都在爭搶著分同一個饅頭,可她有師兄親手煮的龍鬚面,還隨時可以去找師尊問功法的細節。
可她也好渴望能破階升上去。
她不想做累贅,做米蟲,她想成為曇華宮的驕傲,能挺起胸面對所有人。
每年最折磨人的時候,第一是年滿放山的一月,第一便是收徒的九月。
為了予人溫飽,月火谷都是過完年等天氣稍暖和了,再把成年的弟子們送出谷外,讓他們憑行醫種葯的本事自謀生路。
而秋收時刻,所有得幸開悟的弟子會被統一梳理名冊八字,和心儀的師父兩廂議定后,統一舉行收徒儀式。
有一年,送走的人特別多。
兩三百個平庸普通的弟子深深望著山谷,不住地對著他們揮手。
「再見啦!」
「加油!你們一定要留下來!」
宮霧當時十一歲,緊緊牽著師兄的手。
師父閉關的那五年,是他們兩最難熬的五年。
她陷在惶恐自責里,一句話都不敢說。
「你一定會留下來的。」少年姬揚扣緊她的掌心:「一定會。」
收徒時,場面只會更加讓人內心徘徊。
數十個新有所成的弟子們喜氣洋洋地站在高台上,不僅有六宮為他們大擺筵席,還有師祖親自出來祝賀扶頂,為他們戴上象徵福德靈華的紫蘭手串。
從她開始有好勝心的七八歲起,每一年,每一年她都在這些盛大回憶的角落裡。
編織花串、擦洗碗碟、擺放供品、烹飪菜肴……
前前後後,大約這樣煎熬了八年。
始終不成,如何都不成。
每年過生日時,她心裡的希望都滅一寸,渺小願望越來越模糊。
我好想留下來。
我好想成為那個不一樣的人。
夢在飢餓里倏然中斷,宮霧晃了一下,發覺自己打著坐睡著了。
她揉了揉臉,仰頭望見月色如水。
也許是聽見了調整坐姿的動靜,守在屏風外打坐調息的塗栩心慢悠悠說:「醒了?」
宮霧心虛道:「師父!」
「我都聽見了。」塗栩心打了個哈欠道:「呼吸綿長成那樣,睡得挺香啊。」
她強笑一聲,肚子不爭氣地咕了一聲。
「我坐了兩天,實在沒看到什麼。」宮霧隔著屏風低低道:「好像閉關是沒什麼用。」
「餓了?」塗栩心爬起來:「走吧,去小廚房。」
「不太好吧?」宮霧躊躇著沒動:「不是說閉關都得三天起步,我這還沒到時辰。」
塗栩心揣著袖子道:「那你再睡會兒?」
小姑娘麻溜起來:「實在睡不了了。」
連睡兩天,像是把這輩子缺的覺都一口氣補完。
姬揚已去睡了,但廚房溫著他親手做的面,大致是靈力加持的緣故,面不坨不糊,完全像剛做出來的一樣。
去小廚房的路上,宮霧講起自己的舊夢,緩步跟在師父身後。
「每次一想到以前,真覺得害怕。」
「看著好朋友們一個一個離開,或者目睹身邊的人突然升到新宮裡,只留我一個人停在原地。」
「那時候……真想竭力抓住些什麼,不想認命。」
塗栩心腳步停頓片刻,輕輕嗯了一聲。
宮霧發覺了什麼,止住話題。
師父,修仙的寂寥也是這般嗎?
你會不會想念飛去天上的師姐?
次日一早,姬揚晨起練功,瞧見師徒兩在廳前等他。
一人在吃糕餅,一人在喝茶,顯然是半夜沒睡。
姬揚明知故問:「打坐好玩嗎?」
宮霧長嘆:「不適合我。」
「你簡單吃點,我們掏羅盤了。」塗栩心拍拍桌子:「早點去早點回,晚上還要去老嚴那蹭飯。」
姬揚快速料理完,三人圍坐在桌邊,一齊掏出各自的嵌寶八花羅盤。
塗栩心手裡那隻明顯被盤得發舊了,花紋都有些褪色。
「今日太陽不錯,適合出去踏個青。」師父敲敲桌子:「來,三,一,一。」
三人均是雙指合於印堂前,拾靈傾注於盤。
寂靜里,三個羅盤的指針開始疾疾旋動,忽左忽右。
塗栩心手裡那隻率先停下,指針落在白雀花前,判詞為「平平」。
姬揚和顏悅色道:「確實適合單純踏個青。」
某人臭著臉把磁碟掀旁邊去了。
「不中!」
宮霧忍笑道:「師父,是不是你手上那個太舊了,不靈呀?」
「這是第十七隻。」塗栩心撐著下巴道:「明兒我就去弄個新的,還就不信了。」
接著,是宮霧面前的磁針緩緩停在水仙花畔,判詞為「幻海」。
「有了!」塗栩心支棱起來:「嚯——呵!」
又過許久,姬揚面前那隻羅盤才停在金茶花前,判詞為「珍異」。
今日他兩各有靈緣,還都是稀奇物。
八花之中,最稀奇的便是這「珍異」,居然叫他們給碰上了!
宮霧仔細看了看兩方結果,好奇道:「師父,世上真有金茶花嗎?」
「聽說在桂州蘭山一帶。」塗栩心懶懶地說:「就算有,肯定也被皇帝老兒給圈起來了,我們未必能碰得見。」
他用指尖點了點她面前這隻羅盤。
「今日考一考你,水仙的藥性是什麼?」
宮霧沒有多想。
「清熱悅神,解毒辟穢。」
「毒性呢?」
「……麻痹痙攣,昏睡虛脫。」小姑娘反應過來:「難怪它被繪在幻海兩字的上面。」
「不過,幻海裡頭是什麼?」
「是夢境。」姬揚垂眸道:「或真或假,但幻心沉海。」
「聽說,有許多人會在裡頭遇到一場美夢,難以離開。」
「此話不假。」塗栩心抱臂道:「我有一哥們,以前四處重金收購幻海秘境,為了找到他的親弟弟,救人出來。」
宮霧啊了一聲,重點聽錯。
「原來秘境還可以賣?」
「溯舟手上這個珍異秘境,可以在黑市賣到上千黃金。」塗栩心笑了一下,又嘆息道:「我那朋友,後來真在秘境里找著了弟弟。」
「他那弟弟在夢裡做了縱橫天下的皇帝,已經娶了三宮六院,連孩子都生了一大把。」
「他哥哥無論如何都勸不回他,那人寧可死在夢裡,最後不了了之。」
俗語里的黃粱南柯,大多如此。
「居然有人寧可活在夢裡。」宮霧納悶:「夢裡一切都是假的啊,他不要他的父母親友了?」
「哪還顧得上這些。」塗栩心總結陳詞:「所以,輕易不要進這個秘境。」
「排除這個以後,咱們就只剩溯舟那個可以去了。」
「慢。」姬揚忽然開口:「小霧,你手上的這個,留一下。」
「等去完珍異以後,我打算進去試一下。」
師父皺眉道:「你可想好後果。」
「嗯,我想試試。」
「行。」宮霧把自己的那一隻羅盤小心放好:「那,我們走吧?」
三人略作收拾,各自帶好佩劍鶴傘,由姬揚以靈力點畫成陣,掐訣燃咒。
不過多時,空曠廳堂前湧出一陣淡金色霧氣,好似日照浪川般璀璨生光。
塗栩心贊道:「真是漂亮!」
他率先踏進煙霧深處,不過多時,從煙霧底下伸出半隻胳膊出來。
「小霧,你扶著一點,下頭很高。」
宮霧臨時有點緊張,雖然蹲著接過師父的手,一落腳下去還是踩空了,冷不丁落進師父懷裡。
塗栩心哎喲一聲,把小徒弟仔細放好。
「你吃胖了啊。」
「師父!!」
塗栩心又踮著腳伸手,大大方方道:「來,溯舟,師父抱。」
姬揚:「……你走開。」
塗栩心登時將手收回去,捂回懷裡:「罷了我傷心了。」
姬揚坐在秘境邊緣,試探著跳到地上,落得很穩。
他們此刻才看向眼前事物,均是驚嘆出聲。
尋常世間,絕無此逸仙之景。
-2-
他們三人均是立在綠茵草野之上,但地形很是獨特。
準確形容的話,是站在一個環形孤島上。
背後是江流涌動,渺渺煙波里看不見遠方的岸。
而他們的面前,是由水潭環繞的玉露梅林。
尋常梅子均是枝葉澄碧,熟透了會轉成深黃泛紅,咬起來仍能酸掉牙齒。
梅子能止咳化痰,保肝利膽,平日既可做成零嘴兒,也能當作一味葯。
但在世外之地,有一種極稀有的玉露梅樹,葉子深青,果子好似金玉。
取它做葯,哪怕僅僅是用些枝葉,都能緩釋肺癆咳血之症。
如果能取到幾枚新鮮的果子,那更是賽過人蔘靈芝,大有延年益壽的功效。
每年師父跟著師祖去夜鴆山裡採藥,都會把戰利品取來給兩個徒弟瞧一瞧新鮮。
宮霧只見過幾回玉露梅的葉子,聽說那果子極難結成,更別說被採藥人輕易碰見。
此時此刻,他們隔水遙望,瞧見日頭下一片梅林好似在閃著光。
無數梅果結得正好,在深青葉面的映襯下好似金玉雕成的瑰寶。
宮霧前行幾步,看得更加清晰。
好似麥芽糖凝成的糖果,每一顆梅子都晶瑩剔透,能隔著果皮看見裡面的核。
她下意識數起這梅林里有多少棵樹,但數到最後只能大概估計,起碼是上百株。
「師父,」她返回去晃塗栩心的袖子:「你之前說,夜鴆山裡的玉露梅,有幾棵來著?」
「兩,兩棵。」塗栩心乾巴巴道:「你師祖年年念叨,說看不到這梅樹開花,生怕它們都是同性,將來絕種就再也找不到了。」
夜鴆山裡的兩棵孤樹,又怎麼會想到異界山水裡,還有這樣一片偌大的玉露梅林?
姬揚平日算是最淡定的性子,此刻也看得恍然。
三千世界,無奇不有,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塗栩心已經呆了大半時間,像是不敢貿然過去。
姬揚有意先採一枝確認情況,一使氣力,發覺情況不對。
「師父,你飛得起來嗎?」
塗栩心試了下,道壞了。
「這裡估計是有什麼氣場限制,靈力不起作用。」
他們沒法御劍飛過淺潭,只能涉水過去。
念頭一定,師父拿了銀針往清冽水潭裡探了一下。
秘境里的諸般事物,大概率都有奇毒。
銀針剛一碰著水面便變得烏黑,毒性勝過□□。
「麻煩了。」塗栩心苦道:「一但進了秘境,就不能臨時掉頭回去拿東西再進來。」
性命要緊,這滿林奇珍也要緊,他都放不下。
宮霧蹲在潭水邊,挽起袖子摸了一把水。
沒感覺。
倒是袖角不小心碰到了水面,登時被毒蝕得乾乾淨淨。
……秘境怎麼都是這德性!
她摸了摸缺了一角的袖子,有點心疼。
旁側兩人已經看得驚異不止。
「你皮膚沒有事?」
「你不覺得痛?」
「是,我忘了說。」宮霧又摸了一把水,平緩道:「我現在大概是百毒不侵了。」
連著死了又死,再泡進萬噬池裡估計都沒有反應。
塗栩心不信邪地拽了根野草,一探進水裡,碧草便被毒的腐爛發黑。
可宮霧現在把手掌都按在水底了,還是一點事都沒有。
「好厲害……」師父由衷羨慕道:「你這體質去嘗百草都行啊。」
宮霧笑著點點頭,起身說:「那我脫掉鞋襪過去了。」
姬揚神色一滯,沒等她彎腰就快速背轉過身,塗栩心也會意避開。
他們兩背對著宮霧,又怕她出事,遙遙叮囑著小心點。
這江面一望無際,也不知道裡頭有沒有什麼怪魚。
宮霧把鞋襪都裝進葯簍里,挽著衣袍踏過潭,走得很是輕鬆。
水面掠過她的半截小腿,並不算深。
致命毒性根本不起半點作用,她好似兒時踩過溪水一般,轉瞬就到了對岸。
走得越近,越能聞見玉露梅散發的淺淡香味。
聞起來都甜甜的,應該很好吃。
不過……這麼多,葯簍好像裝不了多少。
宮霧用粗布擦乾淨腳踝小腿,穿戴好鞋襪以後招呼道:「可以轉過來啦!」
師徒兩仍然是刻意等了一會兒,確認她全都穿得妥當了才轉身過去。
宮霧置身梅林之中,感覺天上王母的蟠桃林大概也是這樣的仙景。
她試探著摘了一個,在冰涼梅果落入手心時等了一下,確認沒有什麼異象。
這荒無人煙的珍奇之境,確實沒有任何人煙痕迹。
他們的到來也僅僅是驚鴻一瞥,往後也無法再尋回來。
「我嘗一個!」她遙遙喊道。
「你吃!」
一口咬下去,沁人甜香盈了滿齒。
微微酸味像是在迎合人的唇舌般,幅度掌握得恰到好處。
果肉更是妙不可言,讓人不自覺兩口就咽進肚子里了,仍覺不夠。
宮霧吃完一個忍著沒舔手指,只覺得像是仙丹妙藥落進肚子里,連身體都輕飄飄的。
……修為好像又在漲了!
她遲遲沒有破境,漲了也仍是積蓄在丹田之內,但也很是舒服。
一恍神的功夫,三個梅子落進肚子里,她整個人都開始冒著甜香味。
姬揚兀自打坐等她,塗栩心遙遙大喊:「你——沒事——吧——」
「好好吃!!」宮霧晃了晃手:「等我摘回來!!」
她動作麻利地端起葯簍,頃刻就摘了小半簍玉露梅,又跨水走回他們面前。
師徒兩背對著等她回來,冷不丁被同時拍了拍肩。
小姑娘很是大方:「吃吧!我先倒在這裡了,你們慢慢吃,我回去摘。」
說完就嘩啦啦倒完,像是逢年過節給大伙兒倒些炒黃豆。
塗栩心拾起滾落到掌邊的玉露梅,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們真的沒進錯秘境?」
「這不是幻海??」
姬揚低頭咬了一口,望向宮霧道:「很甜。」
「是吧!」宮霧樂道:「又脆又甜,吃完連五感都通透了好些!」
她的視力原本看不清梅葉脈絡,現在坐在遠處隨意一瞥,連梅葉上的細紋都能清晰看見。
塗栩心懵懵地吃完一整個玉露梅,喃喃道:「這就是珍奇秘境嗎……」
「我們只帶了一個葯簍。」宮霧嘆道:「帶回去恐怕種不活,可惜。」
塗栩心深以為然。
「我要是知道裡面會是這樣,橫豎得帶十幾個草籠!」
「師父,」姬揚又咬了一口梅子:「這是靈果,不是豬食。」
「好嘛!」
此地不能施展靈力,不然捻些草葉能變成簍子了。
他們脫下外袍交給宮霧,拜託她多摘些帶回谷里。
宮霧難得碰到大展身手的時候,樂得代勞。
於是小姑娘一趟一趟的運,師徒兩則背著身清點數量,方便回去以後分給各宮。
「一百六十七,一百六十八……」
「一百七十九,溯舟。」
「嗯?」
「我真怕這是在做夢。」塗栩心悄悄地說:「萬一我們帶著這麼多寶貝出去,一看都是乾草灰燼,我這輩子就以淚洗面了。」
姬揚嘆著氣晃了晃手裡的嵌寶羅盤。
「師父,我們真是碰到珍奇了。」
塗栩心摸了個梅子又咬一口,揉揉臉繼續數。
「……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七。」
姬揚忍笑道:「您要不吃飽了再數。」
「你也多吃點!!吃到要吐了再出去!!」塗栩心怕徒弟不識貨:「這都是天生靈丹啊!不比我胡謅的什麼大乘丹來得厲害!」
姬揚剛入開陽不久,因為破階的緣故,全部靈力積蓄都用得乾乾淨淨,甚至還透支了好些。
他一吃這梅果,五臟六腑均被調理到最熨帖的狀態,靈氣更如清冽泉流般在源源不斷地注入。
宮霧前後光著腳跑了六七趟,把葯簍裝滿了兩回,他們的袍子也當作外袍塞得滿滿當當。
梅林外沿的果子已經大半摘完,但更深處還有上百棵她甚至沒有摸過。
如此福地,真像是命緣里的驚鴻一瞥。
等三人坐在一起看著江水飽餐一頓,日影瞧著到了晌午。
他們均是撐到實在吃不下了,滿地仙果還多到裝不完。
單單這葯簍里就裝了近一十斤果子,頂層都堆得像是小山。
兩件外袍還各攏了十斤果子,加起來一共一千四百三十六顆。
宮霧看了半天,感嘆道:「這多到可以榨成果漿喝到飽了。」
臨回程時,她有意幫忙提一點,姬揚先手提走包袱。
「你夠辛苦了,剩下的我來。」
塗栩心看得戀戀不捨。
「這樣的好地方,今後又會自行荒著,多少果子得爛在地里。」
「興許是它們都爛了又爛,才生出這樣的梅林。」宮霧笑道:「走吧,不回頭了。」
-3-
師徒三人先後爬出金霧外,皆是有些緊張地確認果子還在不在。
滿滿當當的三大簍,一顆不少。
塗栩心抬手就給它們施下持溫防護的法術,招呼外院的打雜弟子進來幫忙搬東西。
「再來兩個,都拿葯筐幫我分一點,等會一起抬到老師祖那兒去!」
外院弟子們剛走近他身邊,便被香得一愣。
師尊……師尊從哪弄得一身甜香味!
怪好聞的!
他們瞧見這亮晶晶的果子,都看得迷糊,沒認出來是啥。
但是師兄師妹也是很好聞!甜甜的很香!
「寂清師尊,您幾位是去哪兒了?」
「無量福地,」塗栩心搖扇大笑:「無量福地!」
雖然有法術護著,幾位弟子仍舊行動小心地把七個葯筐抬去了老師祖的無爭院。
老師祖在內里打坐修道,虛抬眼皮問弟子:「誰來了?弄得動靜這樣大?」
弟子如實報了,但也沒太說明白。
「曇華宮裡……端了好幾簍子糖果過來,亮晶晶的,不知道是哪兒買的物事。」
「胡鬧。」
老師祖只道是自己偷著吃糖的事被發現了,袖子一揣邁步過去,心裡想好了跟徒弟抵賴的說辭。
死活不認唄,當師父的還不許耍賴了。
一見前院七大筐果子,老師祖也愣了半天。
「這……這是?」
塗栩心拍拍姬揚的肩,笑容驕傲。
「我一徒弟開出來珍奇之境,三徒弟涉毒水去采了四十斤。」
「一共是一千四百三十四顆玉露梅果,我送來的路上沒忍住,又吃了兩顆。」
「師父,您瞧一瞧吧。」
老師祖驚得頭上快冒煙了,一時沒站住,被旁邊沉水眼疾手快扶穩了。
「玉露梅,玉露梅結得果子?」
「您嘗一個。」宮霧記掛著老師祖對自己的照顧,親手遞了一個過去。
昊乘子這輩子還沒見過玉露梅樹開花結果,愣怔著吃了一個。
遠勝過世間任何甜果的靈潤汁水湧入口舌,香到眨眼就下了肚。
他有意多嚼幾下,愣是沒控制住。
老人瞧見草筐外還環了幾圈梅樹枝葉編的枝環,一摸那葉子紋理,往事歷歷在目。
姬揚知道師父已經吃得太撐,三言兩語說清前情。
老師祖很是恍然地連連點頭。
「妙,妙,妙啊!」
當天晚上,無爭院鐘鳴鼓響,發出召集諸宮尊長的信號。
嚴方疾最快抵達,看見師父幸福的像個老小孩一樣,人也有點傻。
其他宮的師尊師伯從不同距離趕過來,路上互相打聽著消息。
「啥事兒啊?」
「不會是又出了什麼事吧?」
「哎,我是聽說,現在東南也有眼蛇瘟了。」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發東西!」
一提到發東西,好些人來了精神。
「上次熊肝我都沒搶到,小霧真獵來狼了不成!」
「是不是發銀錢給咱們?嚴師哥先前可是狠狠要了一大筆交給師祖了!」
一十餘位尊長趕至無爭院,一眼就瞧見老師祖笑容滿面地坐在正中間,曇華宮的人坐在左右手。
氣氛一時有點微妙。
今天是什麼日子,那兩個小輩都能坐在師祖旁邊了?
嚴方疾咳嗽一聲,站回隊伍里。
這份人情,大到所有人都可以給兩小孩磕一個。
從今往後,月火谷怕是能在一眾仙門裡橫著走了!
「諸位身邊共有六個葯筐,請各宮主位自行揭開。」
程集進門時就瞧見了,很好奇地掀開草蓋,詫異道:「好香啊。」
像糖果又像珠玉,這是什麼?
老師祖呷了一口苦茶,笑吟吟地把前後緣由講了過來。
「今年瘟病橫行,各宮都在不遺餘力地救人行善,值得嘉獎。」
「老朽姑且做了個主,按各宮人丁和出力程度略作六分,力求公平公正。」
「至於這些靈果被領走之後,是拿去煉製靈丹、治病救人、自行享用,老朽一概不管。」
「為師只有一條要求。所有數目,沉水已記錄在冊,今後各宮用了多少梅果,就得還多少果核,一顆都不許少。」
「我將盡畢生之力,將它們栽種呵護,力求栽出一片玉露梅林,造福更多的人。」
綿德宮和榛苓宮的兩位宮主很是詫異。
「我們兩宮也有?」
「也有。」昊乘子想起什麼,看向宮霧欣慰一笑:「而且,我還允了這小徒孫一樁事,算是借花獻佛。」
綿德宮主張慕月這些年照料著宮霧長大,心知自己是得到回報照拂,當場深深作揖,以表感謝。
她功力停在開陽已有近百年,這些年一直是在照料入谷幼童,其實在谷里地位並不算高。
能得到這些靈果,哪怕只用幾顆,說不定也能大有進益。
「您說的這事,與我們有關?」
「當然。」
昊乘子喚了聲沉水,後者端來纏枝蓮紋漆盒,裡面裝著十枚玉露梅果。
「小徒孫說,她顧念舊里苦熬的日夜,希望讓今年即將出谷的十八歲弟子抽一次簽,中籤者吃下此果。」
「有緣者自然開竅晉陞,今後便能留在咱們谷里。」
「無緣者吃了這果子,一樣能延年益壽,自享康樂。」
張慕月和榛苓宮主談問面面相覷,連聲致謝。
他們沒想到宮霧在得道之後還會記掛著從前的事,向老師祖討到這樣的恩情。
事不宜遲,兩宮立刻清點弟子名冊,理出來今年出谷的弟子一共有四百一十三位。
為了保證抓鬮公平,老師祖親自施法變出對應數量的竹籤,僅僅在十根的末尾塗了朱漆。
四百多位弟子當晚被叫到練功庭里,背對著師尊們輪流抽出竹籤,連還剩幾根都無法看見知道。
張慕月站在旁側,暗道這一夜裡,有十個人的命運也許會被徹底轉變。
抽籤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過程很快。
弟子們都緊張到手心發抖,有的快喘不過氣來。
他們是月火谷里最黯淡的一批人。
年滿十八都沒有碰見半點開悟的苗頭,只能出谷做一輩子的凡人。
上天入地的那些本事,降龍馭鳳的那些奇聞,全都註定了與他們無關。
十歲等不到,十五歲等不到,十七歲都遲遲沒有動靜,真是一步步走到徹底死心。
可是現在……機會又來了。
「好了。」師祖站在燈火下,朗聲道:「把簽子拿到面前,中紅簽者,向前一步。」
四百餘人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登時看見各自結果。
許多人都在流淚。
有人控制不住驚叫,往前一步用力舉起手中紅簽。
也有人氣到發抖,直接痛罵出聲,怨天道不公。
陸陸續續,十個人全部出列。
張慕月喚了一聲,十人便走到最前一列。
其中七女三男,每個人都是緊緊攥著那根紅簽,像是攥著命運的最後一絲轉機。
她捧著名冊,記錄每個人的名字,以及是否父母健在。
「趙俊香。孤女,家鄉東南。」
「程希。孤女,谷前送來。」
「金得喜。男,父母健在。」
……
到了第十人,她愣了一下,發覺這是那個天生雙目全盲的少年。
她記得他,也是她親自起的名字。
「……鍾識光。」
……終拾光。她當初收下這個盲嬰時,心裡便是這樣想的。
這孩子雖然行動不便,可其實很是聰慧。
他能記下各個場地的位置路線,陪她去摘採藥物時也能憑觸感嗅覺認出許多。
雖然讀書困難,可這孩子從小懂事體貼,永遠自己那一隅狹小眠處打掃的一塵不染。
張慕月看在眼裡,暗暗嘆氣。
世上怎會有盲仙呢?
又一個十八歲便要被送出谷外的可憐人罷了。
少年根本看不見手中的簽子是否有顏色,全憑身邊弟子滿懷妒意感慨地數聲提醒,才茫然一聲,被好心師伯牽進隊伍里。
他聽見張師尊聲音發顫,惶然道:「師尊,你是不是哭了?」
張慕月抹著眼淚,快速搖頭:「恭喜,恭喜!」
她此刻才筆觸發顫地寫下他的名字,後撤一步,道:「現在,你們要陸續走到恩人面前,拿走她遞出的靈果了。」
沉水捧著漆盒,宮霧則站在旁邊,一枚一枚地遞給所有人。
塗栩心做事謹慎,給這漆盒下了好幾重法術,確保不會來個莽的一把搶走全吃了。
每個弟子都要當面吃下靈果,把核放還原處再離開。
為首幾人本來都止住了哭,走到宮霧面前時,認出是朝夕相處的那個小師妹,又忍不住淚流滿面。
他們都在跪她抱她,攔也攔不住,然後邊哭邊笑地吃下玉露梅果,把果核上的殘渣舔舐數遍,吃得乾乾淨淨了再放回去。
有好幾人竟然在吃果子之後登時感覺有靈息直衝腦門,當即被談問宮主扶到旁邊教著如何駕馭靈氣。
也有人吃完以後沒太多感覺,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隊伍里。
終於輪到最後一人。
張慕月知道他這些年學到的口訣法經實在太少,開竅比旁人要難數倍,仍是暗暗祈禱。
哪怕能雙目復明,也好過在黑暗裡度過一生!
宮霧仰頭看向眼前少年,笑道:「你好高啊。」
鍾識光神色靦腆地輕嗯一聲,鞠躬道:「深謝師妹。」
「別客氣。」她把玉露梅果放到他的手心,也有些緊張:「你吃吧。」
許多人都注視著他,好奇這靈果是否能讓人重拾光明。
鍾識光自出生以來,雙目便緊閉不開。
他摸索著吃下那枚梅果,聲音發澀。
「很甜。」
「真的很甜。」
他看不見那果核被吃凈沒有,僅憑舌頭的觸感將果核吮了又吮。
像是活在深深黑暗裡的人,終於能試探著點燃一盞燈。
等果肉咽下,果核吐出的那一刻,有靈息噴涌而出,直冒得少年冷汗不止。
「靈竅開了,靈竅開了!!」張慕月顧不上其他,哭笑著過去扶他:「你可以留下來了,你可以留下來了!」
她如姐如母,親眼看著挂念的弟子能踏上長生之路,比在場的誰都來得高興。
「識光,你睜開眼看看,你現在能睜開眼睛了嗎?!」
少年仍閉著眼睛,卻在笑著感嘆。
「師父,師父,太陽真亮啊。」
宮霧望著他閉眼轉圈,憑新生的靈視不住打量這世界的真實輪廓,眼眶紅紅的也在笑。
那不是太陽,是她點的燈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