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車站只有一根豎直的鐵管,頂端掛著藍色三角牌。
狹窄水泥路兩邊長滿雜草和小雛菊,月季花。
沒有人照顧,野花長勢卻很好,濕熱空氣中瀰漫著花草的芬芳。在站牌後面,就是積滿灰塵的一塊大理石橫牆,上面印著【林下山電影製作廠】的楷書字。
橫牆兩邊都塌得差不多了,後面的製片工廠也已經完全被推倒,只餘下一片混凝土塊堆積的廢墟。
員工宿舍只被拆除了一半,另外一半卻還沒有被推倒。
陽台上的掛繩還掛著衣服,這棟破爛的宿舍樓看起來似乎還有人居住的樣子。
這讓陳乙有些詫異。
他前兩年雖然也有在寒暑假回來過兩三次,但每次都是跟著父母回來,匆匆來匆匆走,也沒有特意來製片廠看過。在陳乙的印象里,製片廠似乎早就徹底變成了廢墟,沒有人居住。
但他也不敢確定。
因為自從李棠稚死去后,陳乙再也沒有仔細看過製片廠。他潛意識在逃避著仔細去看這些地方,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逃避李棠稚已經死了的事實。
說來也很奇怪,雖然在感情上陳乙並不想承認李棠稚的死,但他的理智卻非常清楚李棠稚已經死亡的事實。
感情和理智在關於李棠稚的事情上被分割成極度鮮明的正反面,卻能相安無事這麼多年,本身就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色彩。
陳乙跨過廢墟,往宿舍樓走去。
走近之後更容易發現那半棟搖搖欲墜的宿舍樓內,處處都有其他人生活過的痕迹:走廊掛著顏色鮮艷的衣服,陽台上的盆栽土壤濕潤,花葉嬌艷。
在褪色的木門門邊,甚至還有一個簡易鞋架,上面擺著拖鞋,膠桶靴,迷彩鞋,和幾雙灰撲撲的毛拖鞋。
陳乙用力敲了敲門——那扇門很快便打開一條細縫,在裡面門鎖的位置還卡著一條鐵鏈。
一張高顴骨的,中年男人的臉,在門縫後面盯著陳乙。
對方個子不如陳乙高,在抬起脖子仰視時,便不自覺落了下風。他的左眼戴著黑色眼罩,右邊顴骨上則盤旋著一道十分猙獰可怕的傷口。
唯一露在外面的右眼雙眼皮很深很明顯,眼白上橫布著血絲。
陳乙抿了抿唇,低聲:「您好,您是製片廠的員工嗎?」
「員工?」中年男人開口,聲音嘶啞,「製片廠早就倒閉了,哪裡來的員工?你又是誰?」
陳乙:「我是林下縣的人……」
不等他把話說完,中年男人用力將門關上,陳乙甚至還聽見了裡面門鎖反鎖的清脆聲音!
「你看,吃閉門羹了吧?」
軟綿綿的少女嗓音裡帶著幸災樂禍的味道——陳乙扭過頭,看見穿著藍白間色校服的李棠稚正站在自己身邊,嘴角翹起,手上還拿著那支沒吃完的大菠蘿冰棒。
陳乙遲疑片刻,反問:「我又在做夢了嗎?」
「做夢?好吧。」李棠稚聳了聳肩,道:「你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
「所以呢,你為什麼要來製片廠?」李棠稚轉過頭,烏潤眼眸眨也不眨的看著陳乙。
被李棠稚這樣盯著,陳乙也不禁疑惑起來——對啊,自己為什麼會來……會來製片廠呢?
*
製片廠距離林下中學很近,所以每年林下中學新生的外出活動就是去製片廠進行參觀,還要寫八百字觀后感。
陳乙小升初的時候個子還沒有開始飛速發育,但和同齡人站在一起仍舊顯得要高出半截。所以每次排隊,老師總是把陳乙安排在最後面。
李棠稚就不一樣了;李棠稚個子小小的,又白,像個漂亮的人偶娃娃。
老師讓李棠稚當領隊,給她戴了一頂荷花邊的小黃帽,一面紅色三角旗;她揮著旗子,眼睛亮晶晶,神神氣氣的指揮大家往門裡走。
輪到陳乙過門時,李棠稚從台階上跳下來,跟到他身後。
她的影子就落在陳乙的影子里,陳乙往旁邊站了站,於是兩人的影子變成並排。
李棠稚用紅旗戳陳乙後背,陳乙回過頭看她,滿臉疑惑:「幹什麼?」
李棠稚:「你好好排隊,不要搞特殊,你這樣站隊伍都歪了!」
陳乙垂了眼,糾結:「可是我站回去的話,就踩到你影子了。」
李棠稚低頭看他們挨著的影子,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握著紅旗,出隊,往前跑,黃色荷葉邊的帽子被太陽光照得十分明亮。
李棠稚一邊跑,一邊揮著旗子,又回過頭來看陳乙——這時候李棠稚已經跑到製作廠裡面去了,燈光鋪在她臉上,她向陳乙露出燦爛的笑臉。
她去前面指揮隊伍了,陳乙一個人,重新又安靜了下來。他從小就不太會和別人交流,也不擅長交朋友,李棠稚是陳乙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他們參觀了照相室,剪接室,編劇室。
最後參觀到放映室的時候,工作人員說剛好在調試數據,可以放一部電影給他們看。
十幾個中學生坐在前排柔軟的沙發上,興奮的仰著頭看大屏幕。工作人員把燈關了,整個屋子都被籠在昏暗中,只有大屏幕發出微微的藍光,光線照著空氣中飛舞的灰塵。
陳乙已經不記得那個下午,工作人員給他們放了什麼電影。
他只記得那天下午李棠稚坐在他隔壁。
其他人在看電影,李棠稚從校服口袋裡掏出一包怪味豆,問陳乙吃不吃。
理論上來說陳乙是不喜歡吃零食的。但因為是李棠稚問他吃不吃,所以陳乙最後還是吃了。
他們挨在一起,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吃那包怪味豆。
李棠稚邊吃東西邊看電影,陳乙邊吃東西邊數李棠稚帽子邊有幾個褶。
*
面前緊閉的門突然又打開一條縫,陳乙迅速從回憶中抽離,再度抬眼看向門縫後面的男人。
這次男人看向他的目光變了,裡面多了一絲打量的成分。
他將陳乙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遲疑的問:「你是……陳乙?」
「——我是。」
男人面上詫異之色不改:「你怎麼回來了?」
陳乙:「……我認識您嗎?」
「你現在不記得我了?不記得也很正常,畢竟我現在和以前長得不太一樣。」男人乾咳一聲,道:「我是林下縣的守林人楊大力,你以前經常帶著一個小姑娘來找我玩的,你忘記了嗎?」
陳乙搖頭:「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哦,沒事。」
楊大力解開門鎖後面的鏈條,目光謹慎的在陳乙身後掃了掃。確認沒有其他人跟著陳乙后,他才放心的把門打開:「進來吧,你難得回來一趟,只可惜我這裡也沒有什麼零食能招待你的……」
陳乙站在門口,沒動,道:「楊叔,我就問幾個問題,不進去了。」
楊大力愣了愣,反應過來,有些局促的點了點頭:「哦——哦哦,你問吧。」
陳乙:「這棟宿舍已經是危樓了,楊叔你為什麼還住在這裡?」
楊大力:「嗐,前幾天有野豬把我修在林子里的小木屋撞倒了,我只好先把東西搬到這邊來暫時對付一下。」
陳乙:「那這裡除了楊叔之外,還有其他人住嗎?」
楊大力連忙擺手:「沒有了沒有了,這棟宿舍樓本來就已經被拆了一半,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進來住啊。」
「我知道了——楊叔再見。」
楊大力試圖挽留他:「不留下來喝口水再走嗎?」
陳乙搖頭:「不了,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忙,楊叔再見。」
走出舊宿舍,陳乙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廢墟磚石,往山林的方向走去。
舊製片廠的建築被推倒后,關於這片地的歸屬,政府一直沒有出台新的規劃。於是這片廢墟也就一直留著,混凝土和折斷的鋼筋,縫隙間攀爬出許多藤蔓植物,垂下小朵小朵的白花。
「陳乙——陳乙陳乙!」
輕快綿軟的聲音近在咫尺,陳乙很難不受干擾,只好抬起頭去看對方——李棠稚踩在一塊斜切開的巨大混凝土塊上,左手拿著一朵白色小花,比劃在自己發間。
陳乙剛看過去,她便側著臉對陳乙露出得意的笑容:「好看嗎?」
陳乙沉默片刻,點頭。
李棠稚跳下來,拿著那朵花,連蹦帶跳走到陳乙面前:「你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陳乙看向遠方的山林,道:「我要去……那片沼澤地,看看。」
李棠稚眨了眨眼,笑容里流露出幾分狡黠。
她踮著腳尖,輕快的轉到陳乙面前,仰起頭看他——她向陳乙伸出手,少女柔嫩的手捧著陳乙的臉,白皙的皮膚與他深麥色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顏色對比。
「陳乙,陳乙。」
她喃喃念著陳乙的名字,南方人軟綿綿的語調使得這段喃語聽起來像是一首短短的歌。
「原來你想我了啊,陳乙。」
「不過,現在還不到時候——不要進入山林,不要靠近沼澤,回去吧。」
「製片廠到了嗷!還有沒有要下車的?沒有的話我就把車開走了嗷!」
司機扯著嗓門大喊,陳乙被那聲音吵醒,眼皮一跳,猛然睜開。
他還在巴士上,坐的位置靠窗,沒有拉窗帘,潑亮的太陽光被窗戶折射過一層后曬到陳乙臉上。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想要遮住眼前的太陽光。當陳乙抬起手的瞬間,一朵白色小花從他手掌心滾落,掉在他腿上。
旁邊章林江詫異:「你哪來的水仙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