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
「夫人,宮中馬車已經到了。」佳禾過來催促出門的時候,竇施然恰巧裝扮完畢。
今日是與御駕同行,她雖是無品級的侍妾,依舊需穿戴隆重。
平常打扮,不過略施粉黛,今日無法偷懶,銀瑤便得以大展身手。
螺子黛將眉眼勾勒得婉約秀麗,唇脂將薄唇稍稍點紅。
發簪、耳環、手鐲皆是前日在庫房挑的金飾,黃金富貴,將她原本的清冷掃除了大半,配上妝花緞子的彩綉長裙,而那金綉腰帶將她的纖腰束得盈盈欲折。
乍一看去,只覺得錦衣鮮麗,環佩飄然。
她本來氣質如蘭,這一身大金大紅的富貴裝扮在她身上竟也不突兀。
好似那山巔的幽蘭移植到了黃金花盆之中,擺在了花團錦簇的御花園。
幽蘭的優雅依舊、清麗依舊,只去除了冷氣,添了幾分貴氣。
沒有半分格格不入,反而淡妝濃抹總相宜。
竇施然未曾細看過鏡中的自己,但走出王府時,她分明感受到端坐於戰馬之上的越王眸光有了動容。
應當是很美的罷。
竇施然提著裙擺上前,朝他一拜。
「王爺。」
越王的手指提了提韁繩,眸光飄去別處:「走吧。」
竇施然正欲上馬車,身後傳來一陣疾呼:「岳姐姐,岳姐姐。」
回過頭,見徐樂菱帶著丫鬟急匆匆地從府里出來。
「徐妹妹有事嗎?」
徐樂菱朝越王看去,可惜越王此時早已調轉馬頭,壓根沒看這邊。
她暗暗吸了口氣,朝竇施然笑道:「我聽說從京城去溫泉宮要兩個多時辰,便做了些糕點,不是甜膩的,姐姐若在路上乏了可以嘗嘗。」
「多謝。」竇施然接過點心盒,轉身上了馬車。
竇施然只是一個侍妾,伴駕同行不得帶丫鬟,銀瑤只能留在府里。
上了馬車,竇施然將點心盒擺在一旁,剛坐穩,車駕便前行了。
眼看得離皇宮越來越近,竇施然的心愈發崩得緊。
她離宮還不到十日,可這十日發生的事何止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適應了王府的生活,又被他硬拉了回來。
當著自己丈夫的面,要去勾引他的弟弟,在他心裡,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這樣心事重重地到了宮門前。
御駕出行,自是從皇城正門出,此時正門緊閉,錦衣侍衛們滿滿當當地將城門外圍得水泄不通。
王青在外說了一聲,竇施然下了馬車,看見越王也已經下了馬。
她低頭站在越王身後。
他身量極高,肩膀亦是寬闊,完全能夠擋住她的身形。
站定片刻,有黃門匆匆而來:「王爺請上馬吧,陛下說自家兄弟不必拘禮,王爺隨御駕同行即刻。」
皇帝弱不禁風,平常連乾元宮都不敢出,哪裡能在宮門口見禮,越王自然清楚。
「臣遵旨。」
越王回頭,瞥見竇施然面色不佳,沉聲問:「怎麼了?」
竇施然忙收斂了神情,低聲道:「下馬車時沒拿披風,沒曾想雲把太陽遮住了,便有些冷。」
越王瞥向她的衣裳。
是有些薄。
妝花緞色澤艷麗,質地卻最是輕薄。
輕盈鮮艷的衣衫掛在她身上,愈發襯出她的身姿胖瘦合度、穠纖適宜。
「回馬車吧。」
越王重新上馬,竇施然聽著他語氣中的不耐,心中暗暗一嘆。
等皇帝知道越王對自己是這般態度,不知又要出什麼對策逼迫。
她坐回馬車,又靜候了一會兒,終於聽到宮門那邊傳來一聲宏亮的唱誦:「聖駕出宮。」
緊接著便是皇城正門沉重地開啟聲。
竇施然心下悵然。
上回聽到皇城正門開啟的聲音時,是她三年前冊封為皇後進宮之時。
三年的時間,她一直在乾元宮侍疾,聖駕和鳳駕從未離過皇宮。
如今成了小小的侍妾,倒有了伴駕出宮的機會。
越王策馬行在聖駕之前,其餘御前侍衛跟在他之後,將聖駕護住。
竇施然區區侍妾,聖駕走出很遠,才跟在儀仗之後前行。
聖駕浩浩蕩蕩從京城穿過,百姓們早就被金吾衛趕得老遠,但依舊巴望著聖駕,渴望一見龍顏。
竇施然聽著外頭排山倒海般的山呼萬歲,心緒萬千。
或許這就是皇帝不惜一切也想保住的東西吧。
出了城門,車窗外的景色截然不同。
離京城越遠,越是大片大片青綠映入眼帘。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是御花園的能工巧匠能夠比擬的。
竇施然尚在閨中時,每至春日,都會雖外公會帶著她和舅家表兄表姐出門踏青。
外公喜歡登高,竇施然每每憊懶,外公都會鼓勵著她登到山頂。
京城近郊無甚山峰可攀登,外公恐怕不習慣罷。
想到年邁的二老,竇施然不免難過。
索性放下車簾,轉頭看見了旁邊的點心盒子。
忙活了一早上,的確餓了。
她打開盒子,裡頭整整齊齊地擺著四塊桂花糯米糕,不僅如此,旁邊還擺著銀簽子和綉帕。
果真是精心準備。
徐樂菱這份心意原是想給越王的罷,可惜越王不領情,連話亦不曾說一句。
竇施然嘗了一塊,桂花清香,的確不甜膩。
只是糯米稍稍實沉,吃了一塊也就吃不下更多了。
皇帝身體弱,所以聖駕行得極慢。
原本兩個時辰的路途,前行了兩個時辰只走了一半。宮中倒是早有安排,竇施然原以為自己得跟著侍衛們啃乾糧,沒想到她也有熱飯熱菜。
水煎鴨、醋烹豬並糟茄子一共三道菜,不多,但每一道都是竇施然從前在宮中喜歡吃的。
她有些憋悶。
他逼她做這麼多事,以為施些小恩小惠她就會感激涕零嗎?
憋悶歸憋悶,御膳房的手藝的確比王府的廚子強上許多。
竇施然正大快朵頤,越王忽然挑簾進來。
「王爺,」她趕緊放下筷子。
越王瞥了一眼小桌上的膳食,徑直坐到了竇施然的身旁。
「王爺用過膳了嗎?」
「吃過了。皇兄有些頭暈,想小睡一會兒再前行。」
竇施然懂了。
天子駕六,御駕對普通人來說已經四平八穩、如履平地。但對常年躺在乾元宮的皇帝來說,兩個時辰的顛簸,不啻於凌遲。
這一歇,少說也要一個時辰,越王騎著馬也是無趣,索性來她的馬車裡坐一會兒。
「你接著吃吧。」
他既開了口,竇施然自是遵從。
她吃著飯,他閑坐在一旁,王青進來倒了茶水,又匆匆退下。
喝過茶,越王百無聊賴。
畢竟竇施然乘坐的馬車不大,不似御駕那般可以躺下歇息。
他瞥見了擺在一旁的點心盒,打開見是糯米糕。
「你做的?」
早上徐樂菱在府門前鬧出那麼大的動靜,他是一點沒在意嗎?
「這是徐妹妹親手做的糕點。」
越王不置可否,拿起一塊嘗了一口,皺眉扔了回去,拿帕子擦了擦指尖。
連桂花糯米糕他都覺得甜膩,看來徐樂菱想靠點心博得他的歡心這條路是行不通了。
好在他吃了一口,沒白費她一早起來的心機。
竇施然用過膳,王青很快進來把食盒和點心盒一齊收了下去,馬車裡只剩下兩個人面面相覷。
孤男寡女在一起,並不一定是乾柴遇到了烈火,也有可能是驢唇遇到了馬嘴,對不上眼。
竇施然冥思苦想許久,終於先開了口,明知故問:「王爺,為何皇後娘娘沒有與陛下同行?」
「宮中有太監感染了時疫,牽連到了太后和皇后,為了她們鳳體安康,兩人都在景陽宮養病。」
竇施然故作驚訝,「之前只聽說京城裡有不少百姓染了時疫,竟不知牽連到了宮裡。怪不得陛下要去溫泉宮呢。」
之前的奏摺里提到過京城附近偶發時疫,百姓深受其苦,皇帝還命太醫院派人去民間查探病情,熬大鍋葯給百姓服用。
「溫泉宮遠離京城,太醫為龍體著想提議陛下過去暫住。」
「我能跟著王爺到溫泉宮避疫,屬實是運氣好了。」
難怪,王府的下人都不讓帶,只有一個王青隨行。
竇施然憂心忡忡。
之前她以為皇帝是為了逼迫她跟越王早日同房才讓他們去溫泉宮,現在聽越王這麼一說,她又迷惑了。
越王不是傻子,皇帝能說出來的借口必然是能讓他信服的。
京城裡的時疫定然很兇猛。
外公外婆剛到京城,就碰上了時疫,萬一二老染上……
她突然鼻子一酸,眼角便有淚意。
越王皺眉:「既然運氣好,為何要流淚?」
「我……」竇施然竭力控制淚意,只是聲音仍然啜泣,「王爺說京城裡時疫洶湧,城中百姓怕是要遭罪了,我想起我娘也是染病去世的,一時有些感傷。」
「你娘?」越王想起了上回梁成回稟的事,單說身世,她的確可憐,「太醫院正在竭力配藥,朝廷也在重金尋找民間高手,想來不久就會遏制住,不必太擔心。」
「是啊。」
竇施然心中微微一動,望向越王。
進王府這麼多日,越王對她說話一向都很不客氣,今日說了這麼多寬心的話,是因為他也想起了他的生母秦貴妃嗎?
看樣子,他對秦貴妃的感情也很深。
然而竇施然心中一沉。
越王對秦貴妃愈懷念,對竇家也就愈恨。
姑姑說得沒錯。
一筆寫不出兩個竇字,越王一旦登基,會是竇家的滅頂之災。
她必須生出龍子,扭轉局面。
為了竇家,也為了她自己。
「王爺,陛下有令,起駕前進。」王青在馬車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