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召

夜召

見佳禾去而復返,竇施然一時呆愣。

「王爺怎會此時召我前去呢?」

佳禾道:「主子的心意,不是奴婢能揣測的,還請夫人立即更衣隨我前去。」

越王今夜就要召她侍寢?

竇施然沒有動,銀瑤扶著呆若木雞的她坐到妝台旁。

她動作利索,不僅很快替竇施然重新梳了頭髮,替她畫了簡單的妝面,還更換了衣裳。

起先出宮的時候,竇施然還是妝扮規矩的美貌宮女模樣,此刻全然換了模樣。

眉眼被巧手勾勒得清揚婉麗,唇色點得紅嫩嬌柔,一襲海棠薄衫將纖弱的腰肢盡顯無疑。

饒是佳禾早已看出她是個罕見的美人兒,此刻仍然被驚艷到了。

方才在水榭里,王爺對避子湯不以為然,或許,很快就要用上。

「走吧。」竇施然略低了頭,跟著佳禾向外走去。

她這小院偏僻得很,離越王的書房也遠,兩人沉默地向前走著,誰也沒有說話。

竇施然並不覺得行路遙遠。

春風柔暖,比起乾元宮裡沉悶燥熱的藥味著實要舒適得多。

走到先前路過的那處水榭,又往前走過兩個院子,佳禾方才駐足,示意到了。

她站在院門外,竇施然獨自進了院子。

廊下值夜的小廝見竇施然來了,上前小聲道:「爺已經更衣了,這會兒正在看書,夫人請吧。」

竇施然點了一下頭,提步往屋裡走去。

越王的書房是京城王府里最寬敞的一處院子,大部分燈燭都沒有點燃,黑漆漆的越發顯得空曠。

只有越王的書桌旁燃了兩盞燈。

燭光映照下的越王倒是跟頭先見著的威風八面的戰神王爺很不一樣。

他身上換了藍色緞子的寢衣,披散了頭髮坐在燭光中,周遭的黑暗將他高大的身軀模糊了一些,光線都聚集在他的臉上,將他的五官凸顯了出來,襯得他整個人氣質大變。

眉目孤寂,清風冷月。

此時的越王,是安靜的,慵懶的,甚至是儒雅的。

狻猊。

竇施然突然想起了這個傳說中喜靜的神獸。

「來了?」

越王低沉的聲音把竇施然的思緒拉了回來,她上前向他施了一禮,跪在他的身前。

「奴婢岳縈心給越王殿下請安,千歲千歲千千歲。」

越王合上手中書本,扔在桌上,目光落在竇施然身上。

感受到他重如千鈞的視線,竇施然的手指越發捏得緊。

兩個時辰前,她在乾元宮的暗處打量著他,兩個時辰后,她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衣跪在他的身前接受他的打量。

「岳縈心?」越王重複著這三個字。

岳縈心,是竇施然如今的名字。

「是。」

「你是宮中女官?」

「奴婢平常在乾元宮為陛下和娘娘打理茶水。」

「他們喜歡喝什麼?」

這是試探嗎?

好在對竇施然而言,這樣的言語試探,著實是家常便飯。

她淡然道:「陛下和娘娘都喜歡花茶,陛下偏愛木樨和蘭蕙,娘娘只飲茉莉和梔子。」

「本王怎麼記得皇兄喜歡龍井?」

「陛下的確喜歡龍井,只是御醫說飲龍井於陛下龍體有礙,這幾年宮中的龍井都是送去景陽宮,陛下已許久不曾飲過。」

越王冷笑,眸光微微閃了下,重新落在竇施然身上。

「你一直在乾元宮當差?」

「奴婢十五歲進宮,初時在尚膳局打理湯水,皇後娘娘喜歡奴婢做的甜湯,便讓奴婢去乾元宮裡伺候,在乾元宮服侍陛下和娘娘一年多了。」

從皇宮到王府的路上,銀瑤已經將「岳縈心」的故事說給她聽了一遍。

她當時精神恍惚,不是每一句都記得清楚。

現下愈發佩服皇帝的縝密。

竇施然在乾元宮侍疾三年,對乾元宮的一切事無巨細都很了解,這個侍茶宮女的身份,對她而言,簡直是天衣無縫。

「十五歲?你進宮是哪一年?」

「三年前,庚申年。」

三年前才進宮……果然不是她。

越王本就沒什麼指望,此刻也談不上失望。

世間萬物,總有相似。

她的眉眼和他記憶中的那抹光有些相似,僅此而已。

皇兄是察覺了這一點,才篤定自己會喜歡她吧。

當年在宮中,皇兄應該只是遠遠看了一眼,竟然記得如此清楚。

皇兄……果然深不可測。

竇施然一直跪在地上,感覺到越王氣息肅殺起來,卻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也不知為何,她的耳邊突然響起姑姑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等到你站得比哀家還高的時候,便是你擺布他人的時候了。」

果真如此嗎?

竇施然不想擺布他人,也不想再被任何人擺布。

「替本王泡壺茉莉吧。」

旁邊的博古架上擺著茶具和茶罐,竇施然取了茶具,取茶,滌茶,泡茶,動作乾淨利落,是做慣了的模樣。

她倒了半杯茶送到越王跟前。

越王飲過茶,「不怎麼樣。」

「奴婢無甚茶藝,只是乾元宮裡泡茶的水是每日從京郊北行山的泉眼裡取的,娘娘喝的茉莉也是南海進貢,主子們才喝得順口。」

「你是說本王的茶不好,水也不好。」

「不敢。」

「哼,」越王冷笑,目光從上到下地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看著她若隱若現的薄衫,冷冷道,「往後在王府,不要穿成這般模樣,本王很討厭。」

他不喜歡看到穿成這樣的女子,何況她還頂著一張跟記憶里相似的臉。

這般浪蕩姿態,著實是對這副眉眼的玷污。

「是,奴婢知道了。」

「你既是皇兄賜給本王的人,在王府不必稱奴稱婢。」

「是。」

「下去吧。」

簡簡單單三個字,便把竇施然打發了。

越王態度冷漠,顯然並未將她放在眼裡,竇施然走出書房,長鬆了一口氣。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試探。

看來在乾元宮裡兄慈弟孝,不僅兄是假的,弟也是假的。

從前她在宮中如履薄冰小心周旋,往後在王府同樣要小心周旋。

否則,便是萬劫不復。

*

乾元宮裡依舊燥熱沉悶。

皇帝靜靜坐著,眼前的膳食沒有動過分毫。

太後走進來見此情景,吩咐宮人把涼了的膳食撤下去,再換熱的上來。

皇帝緩緩抬眼,朝太后笑了一下,「想必母后已經把其餘的事都安排妥當了。」

「宮裡該換的人哀家都已經調換了,絕不會出岔子。過幾日,哀家會下懿旨讓皇後去白馬寺為皇帝祈福。」

「都是兒臣不力,勞累母后做這樣多的事。」

見皇帝神情低落,若有所思,太后揚眉,「怎麼,皇帝後悔了?」

「有什麼可後悔的,最差,也不過是現在了。」皇帝的唇邊重新浮起慣有的若有似無的哂笑,只是眸色依舊凝重,「朕只是擔心皇后。事出突然,朕怕她一時不能接受。」

太后卻不以為然,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皇帝可知阿施為何會從小養在巴陵?」

「為何?」皇帝的確不知。

他知道竇施然的娘親早逝,也知道竇施然自幼生活在巴陵,卻不知道為何身為嫡長女的她會去千里之外的外祖家生活。

太后道:「阿施的母親是哀家的第一位嫂子,生第三個孩子時虧損了身體,一屍兩命走了。阿施外祖父趕來奔喪,五歲的阿施哭嚎著非要跟外祖父一起走。」

「她是嫡長女,國公府不會讓她離開。」

「不錯,但阿施對哀家說了一句悄悄話,把哀家嚇了一跳。」

皇帝眯了眯眼睛。

「她說爹爹喜歡上了一個遠房表姨,可表姨是個壞女人,她非跟外公走不可。」

「國公爺跟這位表姨有私情?」

「兄長跟這位表姐自幼青梅竹馬,兄長成親之後,家中長輩做主讓表姐搬離公府,只怕我第一位嫂子都不知道個中內情。阿施一個五歲的孩子竟然能察覺,哀家一時興起,便以皇后的身份干預家事,做主讓她跟外祖父離開。」

「這位表姐就是現在的國公夫人?」

「不錯,阿施的母親過世半年後,表姐做了兄長的繼室。阿施十二歲的時候,跟隨外祖父回京述職。哀家特意召她進宮,一見面,她便求哀家救命。哀家自然不解,她說繼母不慈,要害死她的哥哥。哀家見了她嫡兄,幾年不見,這孩子長得十分瘦弱,說話唯唯諾諾地,絲毫沒有公府嫡長子的風範。」

太后見慣後宮是非,看一眼便知個中曲直。

皇帝會心一笑:「所以,是因為阿施,母后才讓竇謂然進宮給朕做伴讀。」

「不錯,」太后道,「阿施這孩子身上有股子韌勁兒,她知道輕重,也知道怎麼活下去。」

「國公爺是竇家的族長,但母后是皇后,是可以壓制國公爺的人。她小小年紀就看得清母后是有能力幫她的人,解決了她和哥哥的困境。」

「所以,阿施其實跟皇帝是一樣的人,你們絕不會讓自己陷入絕境。」

皇帝的眸光動了動。

竇施然十二歲進宮的時候,其實他見過了。

造化弄人,當初高高在上的皇子,萬萬沒想到,那個帶著鄉下口音的小姑娘會成為自己的皇后。

非但如此,還將身家性命都系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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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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