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日,當然沒有下雨。不僅如此,一連數日,都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操練自然繼續。初時,方思寧還抱怨,但後來幾日,她累得一沾床就能睡著,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
可無論在府中是何等頹喪,一出大門,她依舊是英姿颯爽的大晟郡主。而後,便出現了令她更無奈的事——也不知是她的表面功夫做得太好,還是將軍的聲譽太高,每日往返,總有百姓沖她扔禮物。或是鮮花、或是絹帕、或是香囊……她曾聽過「擲果盈車」的典故,卻從沒想過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她雖滿心尷尬,但架不住盛情難卻,只能一路微笑致意。
而今日,稍微出了點狀況……
傍晚時分,方思寧頂著滿頭的花瓣回府,笑容分外燦爛。
「我腳扭了。」她開口,歡樂地宣布。
元禕呆愣片刻,急忙上前攙扶:「郡主沒事吧?!」
「有事啊,很疼的,後面幾日肯定是不能操練了。」方思寧認真地道。
元禕的眉頭擰在了一起:「郡主該不會是……」
「不是故意的。」方思寧說得誠懇。
她的確是不是故意的。
今日回府的路上,照舊有百姓拋禮物給她。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扔了塊絲帕,卻不想那帕子輕軟,經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颺到了高處。小姑娘一時著急,追著帕子就跑到了馬前。要說那時那刻,真真兒千鈞一髮,就算勒馬也是來不及。方思寧當機立斷,翻身落地,強牽著轡頭,拉馬調轉了方向。最後,姑娘沒事,只有方思寧自己用力過猛,把腳扭了。
方思寧眉飛色舞地說著來龍去脈,更抬起了手,給元禕看掌心裡的擦傷:「好傢夥,我都沒想到自己有那麼大力氣,竟能拉住那匹馬!那場面,真的,英雄救美!」
元禕哪裡還有心思聽她自誇,只吆喝婢僕趕緊去請大夫。
方思寧卻是不以為意,她對著掌心裡的傷口吹著氣,滿心歡愉全寫在了臉上。
不多時,大夫來看。腳腕腫得厲害,所幸沒有傷到筋骨,將養幾天就好。手上的擦傷也不嚴重,上了葯,莫沾水就成。
待包紮完畢,開好藥方。元禕才略略放了心,又抱怨起那些隨行的官兵來:「那麼多人跟著,還能讓郡主受傷,真是沒用!」
「誒,姑姑也別這麼說,事出突然嘛。再說了,官兵只是隨行開道,又不是貼身保護……」方思寧說著,望向了一旁的陳慬,笑道,「誰讓叔父說了不準帶暗衛,對吧?」
陳慬聽她這麼說,不置可否,只頷首微笑。
若是暗衛跟著,莫說受傷,連那些「禮物」都不能近方思寧的身。再有下次,便是鎮北侯的命令都不能聽,必要安排護衛才是。
「總之,現在最重要的是給叔父傳個信。」方思寧又道。
元禕點點頭:「我這就遣人去鎮北侯府。郡主就好好歇幾日吧。」
因禍得福,不外如是。
方思寧無比感謝那個扔帕子的小姑娘。
因大夫說不能沾水,這一夜她只簡單洗漱。按說該早早休息,但她偏還不安分,一會兒翻話本、一會兒找靠枕,單腳跳著滿房間地蹦躂。
陳慬小心地跟著,伸手虛攏在她的身後,以防她摔倒。
方思寧全無察覺,開心地抱著東西坐上了軟榻。
「你先去休息吧,我看會兒話本。明日我要睡到午時,可千萬別喊我。」她半躺下去,笑著對陳慬道。
「是。」
陳慬答應了一聲,退到了珠簾之外。他並不睡下,只是安靜跪坐,閉目養神。
夜風和暖、珠簾輕搖,書頁翻動的聲響細碎,聽來卻令人安心。不知過了多久,室內漸漸靜了下來,唯有她的呼吸聲分外清晰,更勻長緩慢……
陳慬睜開了眼睛,往珠簾內看去。
方思寧伏在靠枕上,一條手臂懸在榻外,手中的話本將落不落,似乎已經睡著了。
陳慬起身走了進去,在榻邊跪下,輕聲喚她:「郡主。」
睏倦之中,方思寧懶得睜眼、更懶得回應,只蜷了蜷身子,將頭又往靠枕里埋了埋。她動時,手指便是一松。話本倏然墜下,又輕輕被陳慬接在了手中。他將話本放好,又看了看方思寧,略加思索后道了一聲:「屬下冒犯。」
言罷,他起身,將方思寧抱了起來。平穩步伐、輕悄起落,未將懷裡的人驚動半分。被挪到床上的方思寧順勢翻了個身,睡得更踏實了些。
陳慬替她掖好被子,抬手放下了紗帳,待要退下時,卻被一點鮮艷牽住了視線:她的長發柔柔鋪在枕上,一片芍藥花瓣就夾在髮絲之間。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伸手將那枚花瓣拾了起來。
他大約能想見百姓夾道簇擁的場面。
大晟郡主,當配這般盛情。更何況,她還是那兩個人的女兒……
靖遠將軍方暮,驍勇善戰,麾下霜鋒鐵騎,乃虎狼之師,所向披靡。長公主秦暘,權傾朝野,門下宣翎衛,為親信私兵,強橫非常。而這兩支部隊,便是鎮北軍主力。
鎮北軍,大晟最強的兵力。對方思寧而言,不過是囊中之物。
皇室忌憚、朝臣敬畏、百姓愛戴……這樣的她,當真甘願困在這斗室之內?
他心思一頓,又覺得自己分外可笑。
他是什麼身份,輪得到他替主子操心?
他垂眸一哂,將花瓣握進了掌心,悄然退了出去。
……
……
方思寧醒來的時候,天剛破曉。
她雖還有些睏倦,但卻又無法再入睡。
果然,連日早起,把她睡懶覺的興緻都給磨沒了……
說來,昨夜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她抓抓腦袋,想起昨夜的那冊話本正說到「風流郡主」撩撥少年宰相,才吟了幾句情詩,之後她就沒了印象。朦朧間,她好像聽見了陳慬的聲音……
她坐起身,撩開紗帳,看了看軟榻到床鋪的距離,不禁莞爾。她又向珠簾外眺了一眼,晨光微弱,影影綽綽,卻是看不真切。
這幾日,一到卯初,他便會入內請安。她困得不行,往往答應了一聲就又睡了過去。他也不催促,只是每過一刻便再請一次。有幾回,她怎麼都起不來,直到過了卯正,元禕進來把她拖出被窩。而後,在梳洗時,她便能聽到元禕數落他。
「說了多少次了?郡主若是不醒,拽也要拽起來,有多難?」
他只是答應著,卻始終沒有動手碰過她。但昨夜,他好像破了規矩。
謹慎虔敬,卻知變通,正是這一點,最討人歡喜。
也不知他醒了沒……
方思寧頓起幾分促狹的心思。她抿了笑,悄聲地下了床,不穿鞋,更不蹦跳,只是拖著受傷的腳,小心翼翼地蹭了過去。
然而,珠簾之外,那訓練有素的暗衛早已正身跪好,恭恭敬敬地向她請安:「郡主。」
方思寧有些失落,嘆道:「你都不用睡的么?」
她說著,向前走了一步,全然忘了扭傷。銳痛乍生,疼得她膝蓋一軟,不受控制地向前跪倒。陳慬見狀,伸手想扶住她,卻不想那毫釐間的交錯,竟沒能做到。下一瞬,方思寧伏倒在他肩頭,整個人都懵了。
他居然沒扶住她???
方思寧想著起身,但這個姿勢實在不好動作。她一著急,腳下用力,便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她頓時沒了力氣,又跌回了他的肩頭。
「郡主小心。」他如此說著,聲音近在耳畔。
縱是方思寧,這種狀況下也禁不住羞紅了臉。她定了定心,手撐著他的肩膀,稍稍將距離拉開了一些,嗔著他道:「你倒是扶我起來啊!」
陳慬似乎鬆了口氣,他握上她的手肘,托著她站了起來。
這個姿勢,讓方思寧想起了什麼。
初見之日,他也是這般托著她的肘,支撐她站穩。
所以,方才他不是沒扶住她,而是限於姿勢,不敢碰觸手肘以外的任何一個部位……
方思寧有些好笑。分明昨夜都抱了,這會兒反倒矜重。先前還誇他懂變通,看來是她大錯特錯。但這會兒,她也沒心思調侃他了。腳腕上疼痛未減,令她額上浮出了一層薄汗。她皺著眉頭,輕輕抽了幾口氣,轉頭看向了軟榻。「扶我……」她剛說出兩個字,又轉念想了想,改口道,「抱我過去坐下。」
陳慬聞言,低頭答應了一聲,又道了句冒犯,一套禮數周全,才將她抱了起來。
身子懸空的那一刻,方思寧的心也是一懸。這個姿勢,讓她有些不安,她一手攬住他的肩膀,一手抓緊他的前襟,生怕摔著了自己。
察覺她的擔憂,陳慬開口:「郡主不必害怕,屬下一定小心。」
方思寧立時將攥緊他衣服的手鬆了松,故作鎮定地道:「我知道。」
陳慬無話,舉步往軟榻走去。
在方思寧的記憶里,自打她能跑會跳,便沒再被人這樣抱著走過,感覺倒是有些新奇。
竟連一絲顛簸都感覺不到啊……
被輕巧地放上軟榻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問他:「不重嗎?」
陳慬答得毫不遲疑:「郡主身纖體瘦,不重。」
方思寧一個字都沒信。她的身量比尋常女子高一些,更與纖瘦沒有半分關係。但他既然這麼說了,就怪不得她得寸進尺了。
……
之後,方思寧無論去哪裡,都是由陳慬抱著去的。
看到這場面的元禕,覺得自己真的要去將軍墓前好好訴一訴苦了。她盡量耐著性子,問:「郡主啊,您這是?」
方思寧認真地回答:「由奢入儉難。」
元禕忍著一口氣,又看向了陳慬。只見他低眉順眼,神情分外從容,就好像他抱著的不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而是一張條凳……
這……也行吧。
元禕嘆了一聲,決定不管了。
方思寧見她妥協,自是高興。她笑著拍了拍陳慬的肩膀,道了聲:「走。」
陳慬應了一聲,又向元禕點了點頭,這才邁步離開。
「花苑裡的芍藥開了吧?」方思寧問道。
她這話並非詢問,陳慬便也不回答,只是轉身走下迴廊,徑直往花苑去。
這般善解人意,令方思寧愈發高興。
陽光和暖、熏風怡人,身處的這個懷抱,有著出乎意料的安穩和舒適。方思寧只覺身心都懶散了起來,索性閉了眼,頭一歪,枕上了他的肩膀。
意料之外的貼近,令陳慬微微一怯,但姿勢卻分毫未亂。他的步伐始終穩健,行進亦是輕快,直到,張競出現在面前。
他步子一頓,低頭尊了一聲:「侯爺。」
這一聲,驚得方思寧睜開了眼。她略直了直身子,心中掙扎不過一瞬,隨即她放棄了下地的打算,訕笑著打招呼:「叔父怎麼來了?」
張競蹙眉看著他二人,聲音有些陰沉:「昨夜聽說你受傷了,這會兒過來看看。」
「多謝叔父關心。沒什麼大礙。」方思寧說著,刻意抬了抬受傷的右腳,強調了一句,「就是走不得路。」
張競聽罷,目光停在陳慬身上,沉默了片刻后,道:「既然郡主受了傷,你就替她來操練罷。」
方思寧心覺不妙,正想替陳慬拒絕,卻聽他低低應了一聲:「是。」
得了這聲回答,張競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方思寧滿目惆悵地看著他離開,又轉而望向自己的暗衛。
平靜目光、泰然神色,是她見慣了的波瀾不驚。
她抬手,指尖在他心口輕輕敲了幾下,語氣里半是埋怨半是無奈:
「誰讓你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