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方思寧隨著張競到了前廳,恭敬地請他上座,又親自奉了茶水。待他神色緩和,她才將來北地的前後因果以及那套「驕奢淫逸」的策略細說了一遍。
「思寧不敢欺瞞,叔父若不信,可問元姑姑。」方思寧笑著,又加了一句保障。
「原來如此。」張競點了點頭,又嘆了一聲,「是我氣急了。這些年你在皇宮裡也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既來了北地,有我在,斷不容任何人欺負你。先前我在京城述職時見過劉尚書,婚事還可商量。至於公主……以後休要讓她,縱得她無法無天的。」
方思寧聽在耳中,覺得這位叔父對自己也有許多誤解。
張競卻沒體會出方思寧的心思來,他喝了口茶,又想到了什麼,道:「對了,你明日到營里來吧。」他說著,擱下茶杯起了身,「我看你也久未操練,功夫都荒廢了吧?你是兄長唯一的女兒,豈能這般懈惰?正好趁此機會,把騎射都拾一拾。」
方思寧心裡一萬個不願意,正想尋個理由拒絕,卻聽張競又自顧自說了一句:「就這麼定了,明日我遣人來接你。」言罷,徑自往外走。
「叔父……」方思寧幾步跟上去,心想著怎麼也得掙扎一下。可話到嘴邊,面對張競滿目的慈愛,她還是認了命,「……我送送您。」
張競噙著笑,同她走到門外。元禕和陳慬正候在階下,見他出來,二人躬身行禮,尊了聲「侯爺」。
張競皺了眉,對元禕道:「都敢對我甩鞭子了?」
「事出緊急,還請侯爺見諒。」元禕答得迅速,更帶著幾分理直氣壯。
張競目露無奈,又看向了陳慬,表情一時間更複雜了些。他欲言又止,轉而對方思寧道了一句:「明日不許帶暗衛。」
「好。」方思寧苦笑著答應了一聲。
待張競離開,元禕上前詢問:「郡主,明日有什麼事么?」
方思寧回頭望著她,滿目哀怨。「明日我要去軍營操練。」她說完,又叮囑陳慬,「侯爺的話你也聽見了,萬不可暗中隨行。軍營不比尋常,別到時候落個窺探軍機的罪名。」
陳慬低頭,應得恭謹:「屬下遵命。」
這般溫順聽話,令方思寧想起先前的事,多少有些后怕。她走近他些,嘆道:「我之前是喊你住手,不是讓你束手待斃。眼見殺招,怎麼不躲呢?」
陳慬不知如何跟她解釋,或者說,不知她是不是真的需要解釋。
能為主子逞兇鬥狠,才能顯出暗衛的忠誠。憑對方是誰,都不能有半分顧忌。暗衛從無退路,做對了領賞,做錯了領死,規則再簡單不過。而主子喊了「住手」,那便說明是做錯了。做錯了還想自保,只會招惹額外的怒氣……
方思寧見他遲遲沒有回應,又從他眼神里看出了幾分困惑,一時自己也糾結起來。她索性跳過了這個話題,又換上十足佻達的笑容,對他道:「明日你獨守空房,可別太想我喲。」
此話一出,陳慬的困惑陡然轉為了怔愣。
元禕也愣了愣,隨即一把揪起方思寧的后領子,恨恨道:「郡主,你果然是需要好好操練操練了!機會難得,我們現在就去找找輕便的衣裳,明日好穿!」她說著,拽起方思寧就走。
方思寧卻還笑著,更偷偷沖陳慬揮了揮手。
陳慬下意識地抬起了手,又在揮起前回過神來,止住了動作。他低頭,亦將手臂垂低,輕輕嘆了一聲……
……
……
獨守空房。
陳慬從沒想過這個詞能用在自己身上。不過這詞由方思寧說出來也不奇怪,畢竟她還曾誇過他一句「宜室宜家」。
陳慬無奈一哂,抬頭看了看自己身在的這個房間。
按方思寧的身份來看規模形制,這間卧房屬實偏小了。縱然分了內外室,也是二十步內就能走完的大小。外室本放著桌椅,如今撤下,置了屏風和床榻。珠簾之內,便是內室。裝飾優雅、陳設金貴,卻談不上奢華。房中的架子床是南方式樣,月洞門上掛著藕色帳子,看來甚是輕軟朦朧。臨窗擺著軟榻,榻上隨手放了本雜書。初夏時節,暖風不請而入,曳動書紙幾頁,沙沙輕響……
若是她在,必要過了辰時才起身,如不會客,梳妝便也隨意。用過早膳,在花苑裡逛上一圈,與元禕聊上幾句,而後便是午膳。午後無事,只安靜地看話本,累了起來走走。一時有了興緻,也放個風箏、喂個金魚。晚間也是一樣,偶爾聽個小曲、小酌幾杯,又礙著元禕的囑咐,子時之前必定就寢。
無論怎麼看,她的生活都只能說是「無所事事」。於是,身為護衛的他,也是同樣的無所事事。
在他的記憶里,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平淡單調的每一日,令時光分外悠長。種種殺戮血腥、刑責痛苦,皆都遙遠起來。
他微微有些惶恐,只覺得自己身處的地方不甚真實……
這時,房門被推了開來。他的心頭沒來由的一陣雀躍,轉身抬眸,望了過去。
進屋的,卻是元禕。
元禕是領著小丫鬟來打掃的,一見陳慬,她甚是無奈:「別聽郡主那些胡說八道。她既不在,便不必守在這裡。」
陳慬收斂了心思,低頭應道:「是。」
元禕看看他,又嘆了口氣。她揮手讓小丫鬟們自去打掃,又低聲對陳慬道:「郡主對著你是什麼話都敢說,可你若真信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你可明白?」
「屬下明白。」
這聲回答太過平淡,令元禕有些疑惑:「你當真明白?」
陳慬抬了頭,淺淺笑了:「主人對鷹犬的喜愛同對人的喜愛不一樣。屬下明白。」
元禕一怔,皺眉嘆氣:「我倒也不是這個意思……唉,算了。」她無意多說,轉身指揮丫鬟們去了。
陳慬也無話,舉步走出了門外。
……
方思寧是傍晚回府的。
消息剛到,府內就忙碌了起來。一眾婢僕迎接的迎接、備膳的備膳,一時人流穿梭,好不熱鬧。
陳慬到前院時,就見府門大開,一行士兵先至,在門外兩側立定。而後,便聽得馬蹄聲疾,方思寧一身紺色勁裝,手握長弓,策馬而入。
一進大門,自有人上前牽馬。但方思寧卻不加理會,只疾行向前。直到前廳迴廊,她才收韁勒馬,翻身落地。她抬眼掃過眾人,神情分外肅然,全然不似往常。待看見陳慬,她將弓箭拋給了他,又轉頭對服侍的婢女們道:「備熱水,先沐浴。」
眾人答應不迭,簇著她往裡走。
陳慬捧著弓,沉默著跟上。
待沐浴完畢,用過晚膳,已近戌時。
方思寧回了房,遣退婢女,只留了元禕和陳慬。待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肅然的表情卻是一垮,彎了腰連聲道:「腰腰腰……不行,腰要斷了。」
元禕忍不住嘆氣,「這怪誰?平日里也不知道練練。」
方思寧扶著腰,覺得郡主真的不是很好當。
到底是軍營操練,張競是半分面子都沒給她。一日折騰,簡直要命。但軍營不比外頭,她怎麼也不能給父親丟臉,少不得端著一臉嚴肅,強忍下來。方才進府時也是,她也不想策馬入內的,但若下馬多走幾步,只怕就要露餡,少不得給人看笑話。
總而言之,驕奢淫逸也罷了,嬌弱無能可不行。
她忍著滿心苦水,對陳慬道:「借你的床躺會兒哦。」
夠硬,正適合她這條練廢了的腰。
元禕看著她費力地躺下,無奈地笑起來,坐在床沿替她揉腰:「今日練的如何?」
方思寧乾笑幾聲:「叔父說明日繼續。」
元禕倒是挺高興:「那敢情好,郡主可要繼續努力啊。」
方思寧不想努力。她只想睡懶覺、吃零嘴、看話本,有事沒事再逗逗自家的暗衛……
想到這裡,她扭頭望向陳慬,抿著促狹問道:「今日想我了嗎?」
陳慬聞言,在床榻邊跪下,柔聲道:「屬下一日未見郡主,甚是想念。」
方思寧一聽便笑了。
話不知真假,但嘴是真甜啊!
她翻了個身,趴在床沿問他:「那我明日不去了,好不好?」
陳慬答不上來,只好沉默。
元禕見狀,用力在方思寧腰間摁了一把。方思寧痛呼出聲,哀怨地望向了元禕:「姑姑你輕點兒。」
元禕哪裡還理她,只冷著臉站起身,叮囑陳慬:「明日還是卯初起。今夜也盯著,別讓郡主睡晚了。」
「是。」陳慬答應一聲,目送元禕離開。
「姑姑,你別走啊……」方思寧軟了聲音撒嬌,卻只換來一扇無情闔上的房門。她垂下腦袋,連連嘆氣,而後,又望向了陳慬。
一觸上她的目光,陳慬便低了頭,道:「請郡主早些歇息。」
方思寧長嘆一聲。一想到明日還要操練,她就難受。她又翻身躺下,千百個主意一一在心中忖過,尋思怎麼也得想個脫滑偷懶的法子出來。但一番思索,終是一籌莫展。
還是早睡早起吧……
這時,窗外一陣風動,吹得珠簾搖擺,琳琅作響。
方思寧忽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主意,吩咐陳慬道:「把架子上的針線盒子拿過來吧。」
陳慬不知她的用意,只依言照做。
方思寧接過盒子,打開翻了翻,從裡頭挑出一根彩繩來。她將彩繩頭尾相接,雙手撐開,三兩下便在手指上綳出了一個花樣來。
眼見方思寧將繩套湊到他眼前,陳慬愈發不解。
「都說翻花繩會下雨,我們試試。」方思寧笑著,如此說道。
陳慬聽了這話,不禁暗暗好笑。下雨自然不必操練,但寄望於迷信,多少有些孩子氣了。當然,這也不是問題所在,關鍵是——
「屬下不會。請郡主恕罪。」
方思寧倒不意外。他自小就在魁夜司,哪裡又有與人遊戲的機會……
如此,似乎更要玩一下才是。
「這簡單得很,一學就會。」方思寧笑著對他道,「來,伸手接好,我翻給你看。」
陳慬無法,抬起了雙手。
方思寧湊近了些,也不鬆開彩繩,直接將繩結從自己的手指一一套進他的手指。
陳慬低著頭,只任由她擺弄。她的手指溫軟纖細,指腹上些許薄繭,應是射箭拉弦所致。十指相纏,牽得心弦顫動,令他微微有些恍神。
「好了,我翻一次,你仔細看好。」方思寧搓搓手,對他說道。
他點頭,屏退所有雜念,應她:「是。」
只見她左右手兩指一握,兜底一翻,彩繩變了個花樣,又綳在了她的指間。她笑著,問他:「看清楚了嘛?」
「是。」
「那換你試一次。」方思寧說著,鬆開繩套,又重新綳出第一個花樣來,遞到了他面前。
陳慬學著她方才所教,將彩繩翻回了自己手上。
方思寧甚是滿意,點著頭道:「好,那麼接下來是第三個!」
她興緻高昂,拿出了十足的認真。陳慬自然不敢敷衍,學得亦是仔細。
時間輕悄逝去,繩套幾輪翻覆,他漸漸明白了奧竅。再次轉手時,他的指間出現了一個方思寧從未見過的花樣。
「誒???」
方思寧睜大了眼睛,有些難以置信。
陳慬見她這般,小心問道:「屬下翻錯了?」
「……」方思寧看看他,又看看他指間的彩繩。花樣規整,繩結清晰,斷不是翻錯了。她皺眉苦思,一時倒不知道解法。
陳慬立時明白了過來,不免有些忐忑,也沒料到竟能難住她。他心想認輸,卻聽她嘆了口氣,道:「這局算我輸了……不過這花樣還真稀奇,也不知有沒有人會解。」
陳慬抿了笑,對她道:「屬下解給您看吧。」
「你會解?」方思寧很是驚訝。
她是知道他聰明,但聰明到這個份兒上是不是有點不講理了?
陳慬將手抬高了些,道:「郡主接好。」
方思寧有些不甘心,但還是伸了手過去。
如她先前所做的那樣,他將彩繩小心翼翼地套進她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覆上的瞬間,掌中溫熱相遞,灼得方思寧心頭一悸。她抬眸,就見他眉目低垂、神色安然,所有舉動恭謹而又持重。就在這個瞬間,她有些後悔找他翻花繩了……
心緒動時,方寸亦亂。她手指一縮,由得繩結散亂,而後,迎上他疑惑的目光,道:「突然好睏啊,不玩了,我先睡了。」她說完便抽了手,一骨碌從床榻上爬起來,幾步跑回了內室。
陳慬無話。
上位者自可隨心所欲,他無權計較。
他低頭,細細將彩繩收好。
卻不知,明日可會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