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說起來,當年方思寧還在太學的時候,見過秦憶安的暗衛。

不過十來歲的小公主,錦衣華服、粉雕玉琢,卻偏偏總是一派凜然冷漠的態度,一舉一動皆是凌人盛氣。她從不與旁人打交道,除了聽課,只安靜獨處。偶爾她隨口一喚,便有人從陰影處現身,恭謹地跪在她身旁,聽候差遣。

黑衣陰沉,面甲猙獰。魁夜司的暗衛,是最兇狠的惡犬,只對主人奉上溫馴與忠誠。

莫說是太學的學子,便是德高望重的學官,也不願意招惹這些人,每每看見,都退避三舍。

但方思寧就沒有這樣的顧慮。因為每一次,都是秦憶安主動招惹她……

或是說要比下棋、或是說要比射箭、或是說要比詩詞……一樁樁一件件,不奉陪都不行。

一日午休,方思寧正綉錦囊,秦憶安又過來跟她說想比算術。

誰會在課餘做算術啊?

方思寧手上針線不停,搖著頭道:「對不住,這會兒忙著呢,公主找別人玩吧。」

她這話倒也並非搪塞。前些日子,聖上欽點父親出征北地,明日就要出發了,她想綉個錦囊,裝上護身符送給父親。事出突然,時間太緊,但這東西若非親手綉制就沒有意義,她少不得熬了幾夜,更把針線盒都帶到了太學,想趁著課間再趕上幾針。

秦憶安聽了她的話,也沒有糾纏,只在她對面坐下,靜靜看著,許久,說出一句:「思寧姐姐繡得真好。」

方思寧一時分不清她這是恭維還是諷刺。自己繡得好不好她心裡還是有數的。刺繡她也是初學,又是趕工,無論怎麼看都只能說「粗糙」。但她這會兒也沒心思同秦憶安較真,只抬眸笑了笑。

秦憶安抿了唇,也笑了。她又看了片刻,抬手從針線盒裡取了工具,學著方思寧的樣子綉了起來。

方思寧哪有空管她做什麼,只埋頭苦綉,而後,聽見了一聲輕呻。與她抬眸同時,一道黑影輕悄掠下,落在了秦憶安的身旁。但見一名暗衛恭謹跪著,更雙手捧上了絲帕和藥盒。

方思寧抬頭看了看房梁,心想若是將來她的房樑上也有這麼個人,只怕夜裡都睡不踏實。她搖搖頭,又望向了秦憶安。嬌貴的小公主被針扎了一下,正緊蹙著眉頭,滿臉的委屈。

大晟皇族從不嬌養女兒,歷代公主披甲上陣的也多。平日里弓馬騎射,縱是受了傷都講究一個不露在臉上,方是皇家的威儀。如今不過是一根細針,能疼到哪裡去?吹吹也就罷了,值得上藥?

方思寧輕輕一笑,低了頭繼續綉,懶得多說。

秦憶安在她的笑容里品出了什麼。她收回了準備拿藥劑的手,對那暗衛道:「不用了,退下吧。」

但那暗衛卻沒有動,只是維持著奉葯的姿勢,靜靜等著。

秦憶安有些不悅,正要斥責,卻聽方思寧開了口:「葯放下吧,我要是扎了手也用得上。」

方思寧當然不會用藥,只不過是體貼出了這名暗衛的心思。公主雖說不用,但傷口若有任何問題,還是他的過錯。如此,便只有堅持。她順著這個思路想了想,等秦憶安回了皇宮抱怨起來,對她也不是什麼好事。不如留下藥,也好有個說法。

但那暗衛還是沒有動,連姿勢都沒有一絲改變。

想想也是,公主的暗衛怎會聽她的?

行,她無所謂。

她換了根綵線,一手拈針,一手打結,連眼皮都不抬,只漫不經心地調侃一句:「看來是貴重東西,不捨得給我用呀。」

此話一出,秦憶安倒慌了。「怎麼會?」一聲軟語后,她轉頭沖那暗衛道,「還不把東西擱下!」

暗衛這才點了頭,放下絲帕和藥盒,退身回了陰影里。

方思寧早沒了搭理他們的心思,只專心致志地綉。

可到最後,她的錦囊還是沒綉完,也沒能送給自己的父親。倒是秦憶安,聽說後來苦練女紅,硬是在太后壽宴上綉出一幅萬壽菊來,技驚四座。眾人皆誇公主心靈手巧,真乃天之驕女。

方思寧深感贊同,畢竟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綉過東西。莫說萬壽菊了,綉個圓圈都費勁。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萬不該調侃秦憶安。這恩怨簿子上又多添了一筆,唉……

「郡主。」

一聲呼喚,輕緩低柔,將方思寧的思緒拽了回來。她循聲轉頭,就見陳慬將硯台輕輕放在了她面前。

「墨磨好了。」陳慬說罷,在書桌旁跪下,安靜地聽候吩咐。

「辛苦了。」方思寧笑著應他一句,執筆蘸了墨,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了一個「方」字。

嗯,既然秦憶安送的暗衛並無二心,倒不如把名字都改一改,也省得同公主府再有瓜葛。姓自然是「方」,想來秦憶安取名是從豎心,那她自然就是心字底了。

她點點頭,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念」字。

方念,嗯,不錯。

方思寧想了想,又寫個息字。

方息,嗯,妙呀!

她一氣寫下志、意、慧、悠、慈……

嗯,果然個個都挺好!

她滿意地看著一紙的名字,心想著是要單獨賜名還是乾脆抓鬮,元禕恰在此時走了進來。

元禕見方思寧在書桌前,心裡甚是寬慰。將軍去世之後,方思寧又斷斷續續去了幾回太學。到長公主病篤,便沒再繼續學業,功課也都荒怠。在皇宮裡時只偶爾做做樣子,也沒正經地拿過筆。卻不知今日是寫詩還是作畫?她噙著笑走到書桌邊,看了眼紙上的文字,而後,笑容便僵硬了。

「郡主這是寫什麼呢?」元禕開口,聲音里無甚感情。

方思寧看了看陳慬,琢磨改名這事兒還是壓一壓的好,便隨口胡謅道:「哦,閑來無事,想想將來生了孩子叫什麼好。」

元禕眉峰一挑,笑容全然消失。她低頭,對陳慬道:「陳首領,麻煩你出去一下。」

方思寧立時察覺了危險。她心想留下陳慬,好歹壯個膽。但元禕滿目隱忍不發的怒火著實有點嚇人,她沒敢說話,只擱筆退遠了一些。

陳慬大約也猜到後面會發生什麼,但這個狀況,他實在無能為力。他行了禮,默默走出房間,又輕輕闔上了房門。而後,便聽元禕一聲怒吼:

「郡主你鬼迷心竅了吧!!!」

陳慬無奈一嘆,又想了想方思寧前頭說的話,忍不住笑了出來。但這份笑意很快便湮滅在了惆悵之中。方思寧在紙上寫下的東西,他看到了一些。方姓,心字底的名,這是仿著公主府給暗衛賜名的路數在取名字。或許她是想培養自己的暗衛,又或許,是想抹消一些她不喜歡的東西……

思緒至此,他閉了目。

為何他還是不安本分,妄圖揣測主子的意圖?所有思考皆是多餘,他只要聽命行事就好……

他一遍遍告誡自己,恨不能將這些話刻進心裡。

就在這時,迴廊處傳來嘈雜人聲。他立時警戒,轉身望了過去。

只見一名男子正快步走來。他約莫三十五六,一身戎裝,赫赫威風。婢僕們攔的攔、勸的勸,他卻置若罔聞。拉扯得緊了,他更是直接動手,將數名家丁摔在了地上。

北地武將?莫不是方將軍舊部?

思索之間,那男子已經行至眼前。男子一見陳慬,眼神中滿是厭惡,吼了一聲:「滾開!」隨即便要闖入方思寧的房間。

陳慬連想也沒想,步子一移,擋住了房門。

「敢擋我?你可知我是誰?」男子怒喝一聲。

暗衛從來只忠於主人。其他人是誰根本不重要。

那男子見陳慬不動,也不屑多言,出掌捉他肩膀。陳慬見狀,沉肩偏身,一手反擒,一手出肘,直擊對方咽喉。眼見得這般殺招,那男子眉頭一蹙,起手格擋。轉眼間,兩人拆了十幾招,那男子也漸漸察覺了什麼,他卸開陳慬的招式,略退幾步,冷聲問道:「魁夜司?」

陳慬望著他,只是沉默。

「果然外頭傳的都是真的!」男子咬著牙說完,腰間佩刀鏗然出鞘,「我今日就斬了你!」

陳慬看著那雪亮刀尖,卻並無一分恐懼。此人的武藝在他之下,誰斬誰尚未可知。

正當二人動手之際,方思寧的聲音響起:「住手!」

陳慬聞聲,斂卻所有殺意,低頭垂手。但那男子卻不收招,刀鋒徑直向陳慬的肩頸砍去。如此情勢,陳慬卻是一動不動,任由自己暴露在沒頂的戾氣之下。

「叔父!」

方思寧又喊了一聲,隨之而來的,是軟鞭破空之響。男子的手腕被死死纏住,刀鋒堪堪停在陳慬的耳畔。

方思寧走上來,拉著陳慬後退了幾步,笑道:「叔父今日怎麼得空來了?我這位近衛不認得叔父,不是故意冒犯,叔父莫要往心裡去。」

「近衛?」男子嗤笑一聲,帶著輕蔑又打量了陳慬一番,「魁夜司的暗衛作此打扮也是稀奇。這些年不見,郡主本領漸長啊。」

方思寧心裡直叫苦。

這一位,是鎮北侯張競,與她的父親是金蘭之交,更結為異姓兄弟。她年幼時,常隨這位叔父騎馬射箭,關係很是親近。後來父親戰死,張競便代了父親之職,駐守北地邊疆,「鎮北」這個封號也是由此而來。

方思寧來北地時,恰逢張競進京述職。這一錯過,便耽誤了幾個月。前段時間,張競回了北地,但軍中事務繁忙,尚未得空一見。她怎麼也沒想到,重逢的場面竟會如此尷尬。她想了想,決定裝傻:「叔父這番話似有深意,思寧惶恐。」

張競斂了臉怒火,甩開元禕的鞭子,從懷裡摸出幾本書,擲在了方思寧的面前。

方思寧低頭一看——好傢夥!北地書坊招牌的郡主系列……

「如此荒唐,你可對得起兄長?!」張競吼出一聲,駭得眾人齊齊跪下。

方思寧在心裡嘆了好幾聲,臉上卻還笑著:「叔父息怒。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且讓思寧奉茶,再與叔父解釋。」

張競冷哼了一聲,回刀入鞘,轉身往前廳去。

方思寧又嘆了幾聲,快步跟了上去。

嗯,說起來,「慫」字也是心字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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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暗衛今天也毫無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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