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以說,的確沒往外頭傳消息?」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方思寧看著窗外的一片盎然春意,整個人有些心不在焉。
元禕隨她站在窗邊,道:「這些日子看下來,並無信鴿、馬匹也從未動過,更沒見他們與誰有過來往……你房中那位呢?」
方思寧托著腦袋,道:「十二個時辰,從不擅離職守。」
元禕思索了一番,「暗衛武藝高強,隱匿行蹤也是輕而易舉。我們沒發現,未必就沒有。」
「說得也是……」方思寧說著,眼神還在窗外。
元禕有些不解:「看什麼呢?」
方思寧嘆口氣:「他未免也太好看了些。」
元禕一聽就皺了眉頭。她順著方思寧的目光往窗外一眺,就見陳慬站在花圃前,正俯身摘花。這幾日他換下了暗衛的黑衣,只做尋常打扮。黲綠春衫,修竹細綉,襯得人格外秀逸。更難得舉止端雅、形容溫柔,確是卓然出眾。
「便是世族大家的公子,也不過如此了。」方思寧又嘆了口氣,「若是不說,誰能當他是暗衛呢?」
元禕搖了搖頭,無奈道:「郡主這話可千萬別當著人面講。他怕是連個良籍都沒有,受不起的。」
「這我知道。」方思寧說罷,又見陳慬摘完了花,正往回走。她笑了笑,轉身坐回梳妝台前,拿了筆畫眉。
陳慬進了屋,行過禮,在梳妝台邊跪下,將盛著花的托盤雙手捧給了方思寧。
「怎麼這麼久呀?我可是等著花兒好綰髮髻呢。」方思寧笑嗔一句,往托盤裡看了眼。
花共五支:月季、山茶、杜鵑、玉蘭、海棠。
近日和暖,院中百花盛放,原以為他會折些桃李梅杏來,沒想到竟一個都沒選。不過也是,桃李梅杏雖好,但花小且散,不易簪戴,倒不如這些。
眼光不錯嘛。
方思寧心裡誇了一句,挑了朵月季在手,對著銅鏡在鬢邊比了比,又放下,換了支山茶。可杜鵑艷麗、玉蘭清雅、海棠嬌媚,也都可愛,著實令人難以抉擇。
元禕看在眼中,走過去拿起了梳子,一邊替她梳頭一邊道:「花朵離枝便不長久,郡主還是快些決定。」
方思寧有些無奈,猶豫再三,終是選了山茶。待綰好髮髻,她轉頭問陳慬:「好看嗎?」
陳慬這才抬眸看向了她,似是思索了之後方才回答:「郡主麗質天成,山茶鮮艷,正與郡主相襯。」
竟然不是只答「好看」,倒挺會說話……
方思寧笑了起來,拿起一支月季,抬手別在了他的鬢邊。輕粉嬌嫩,在他的眼尾添上一抹柔弱,竟是難得的好顏色。
「這花也與你相襯。」方思寧抿著幾分促狹,笑道。
陳慬低頭,恭順地應她:「謝郡主。」
不驚不怯、不卑不亢,想來初見時,他也是這般態度。當時覺得他沒把她放在眼裡,看來純粹是個誤會。
或許,從來沒有什麼陰謀詭計,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這個念頭一動,眼前的人不覺又順眼了幾分。
她忍不住想逗逗他。便又抬手整了整他鬢邊的月季,道:「就這麼戴著吧,可別掉了喲。」
「是。」
……
令人聞風喪膽的魁夜司暗衛簪花的場面,可不是輕易就能看到的。
今日,方思寧算是看了個夠本。不僅如此,她還帶著人在府里逛了好幾圈,全然是招搖過市的派頭。原以為在人前他多多少少會有些難為情,卻不承想,他仍舊平靜,卻是滿府的婢女一個個的紅了臉,羞得不敢看他。
如此倒把元禕惹惱了。前幾日因話本的事兒,她剛訓誡過府里小丫頭們莫嚼舌根。可如今這麼一出,只怕又生了話題,可恨北地的書坊里又得多幾本郡主的風流韻事。於是,她冷著臉將兩人趕回了屋裡,更撂下句狠話:
「郡主若真想散步,不如去將軍墓前走走?」
方思寧這才收斂,忙陪笑撒嬌。待哄走了元禕,她吁口氣,又看向陳慬。月季還在,髮鬢更連半分鬆散都沒有。他應該沒有整理的空暇,應是刻意端正了頭頸又在舉動間極盡小心,方能如此齊整。
她驟生幾分歉疚,笑道:「是我不好。不該捉弄你的。」她說著,抬手去拿月季,不想花梗與髮絲纏結,一時竟取不下來。
陳慬察覺,開口道:「郡主,屬下自己來吧。」
「沒事。既是我別上的,自然也該由我取下。」方思寧說得很是誠懇。她踮起了腳尖,更湊近他些,細細地開始解花梗上纏繞的髮絲。
陳慬心想跪下,卻又擔心連帶著方思寧也屈膝,便不敢亂動。她解得很是小心,動作亦輕柔,似是怕弄疼了他。只是好一會兒都解不開,又是這個累人的姿勢,她的呼吸漸促,聽得他也有了幾分焦心。
「郡主直接削斷頭髮吧。」他出聲建議。
「那可不行。馬上就解開了。」方思寧笑了一聲,旋即腳跟落地,退開了些許。她拈著月季,在他眼前晃了晃,「喏,取下來了。」
陳慬隨她笑了,「謝郡主。」
他笑時,眸中浮起細碎的光,熠熠動人。方思寧只覺心上一顫,拈花的手不覺緊了緊。卻不想,花梗上的細刺扎進了手指,惹她輕輕抽了口氣。
陳慬見狀,忙低頭跪下:「屬下該死,未將花刺去盡,傷了郡主。請郡主責罰。」
其實花刺已經去得很乾凈了,不過是近花萼的地方還留了些細芒。扎到了也不疼,只是刺癢。方思寧搓了搓指尖,低頭看著跪得畢恭畢敬的陳慬,隱隱約約覺察到了一些事。
他並未問她傷得如何,也沒有查看傷口的意思。他只是請罪,沒有擔憂、沒有關心,想來也並不惶恐。
何時低頭、何時跪下、何時請罪、何時謝恩……所有舉動熟練而又刻板。他絕非木訥遲鈍之輩,有些時候甚至讓她覺得過於聰慧和敏銳。可偏是這般靈巧練達,卻時刻循規蹈矩,將自己壓低至卑微。
方思寧看了看手裡的月季,被削去尖刺的花梗上留著斑痕。她憶起他身軀上的傷疤,莫名覺得有些相似。剔掉尖銳、銼平稜角,他是整理妥帖的禮物,但她現在卻有些不滿意了。
原該鋒芒耀眼的人,如今卻是和光同塵,實在可惜……
她蹲下了身,抬手撫過他的髮鬢,將方才取下花梗時弄散的些許碎發順回他的耳後:「不該先問問我疼不疼嗎?」
月季留下的只有一些細軟的小刺,即便扎到應該也不疼。況且疼或不疼也都不重要,他未把事情做周全,便是錯處。有錯只需處罰,至於擔憂和關心,都是逾矩。所以陳慬並不問,只道:「屬下這就去請大夫。」
方思寧噙著笑,攤手在他眼前。「那倒不用,吹吹就好。」她如此說著,等他領會。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圖,也未有太多猶豫,只低低道了一聲「屬下僭越」,而後便捧起了她的手。他並不以手掌相觸,只用指腹輕托,帶著些將觸不觸的矜持。
吹落到手指上的氣息,微涼。方思寧卻體會出幾分焦灼來,下意識地蜷起了手指。
陳慬見狀,略略直起了身,抬眸望向了她。
一對上他的目光,方思寧只覺那幾分焦灼從指尖蔓延而上,幾乎就要攀上臉頰。她迅速收回了手,又低了低頭,將羞赧掩下。再抬頭時,又是滿臉佻達笑容。她將月季放進他手裡,道了句:「行了,歇著吧。」
陳慬垂眸應了聲「是」。目光落在那支月季上時,他悄悄緊了緊手指。軟刺,雖不疼,卻也足夠惱人。他曾是公主府的人,她對他始終猜疑,從初見時便處處刁難。方才的,也不過是一次試探,絕沒有旁的意思……
他閉目,輕輕吐息。待精神鬆懈,繃緊的身體也隨之卸了勁,握著花梗的手指緩緩鬆了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