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北地邊疆,原是戰事連年,貧瘠苦寒。幸而大晟王朝國力雄厚、朝綱清明,連年增兵抵禦外敵外,更調糧撥銀,以振民生。尤其是方將軍帶兵鎮守的那幾年,軍民同心、政通人和。現如今北地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也漸有了繁華光景。

方思寧到時,就見地方官員列隊迎接,全城百姓夾道歡迎,著實有一番排場,不得不感嘆父親故去多年,竟還有如此威望。

她的落腳處正是當年父親駐紮時的舊宅,早有官員先行前來整理修繕,起居之物一應俱全,僕從婢女也都安排妥當。她休息了一夜,翌日便去父親墳墓拜祭。本來,皇室有心將墓遷回京城,但父親臨終遺言,說是縱然身死,魂魄亦願守護一方安寧,便留在了這裡。可憐她的母親,就這樣日日眺著北方,日漸消減下去,終是一病不起。

陳年往事,方思寧早已釋懷,但到眼前,還是免不得幾分心酸。但很快,她便從心酸中恢復了過來,記起了自己來北地的真正目的:

謝天謝地!父母保佑!從此山高皇帝遠,自由每一天!

實際確也如此。再不必晨昏定省、更拋卻繁文縟節,遠離皇室的明爭暗鬥和她那公主表妹的頤指氣使,著實是暢快!

她踏踏實實地睡了幾日懶覺,又應酬了幾場當地官員的筵席,也在府中設宴同父親舊部敘了敘。而後,便沒有了正事,只隨心所欲了。

北地春遲,一夜風起,又是綿綿大雪。方思寧生在南方,見得如此,自是新鮮,午後便在花園裡設了暖爐,煮酒賞雪。待到日暮,大雪稍停,她帶著幾分醺然,走進了一片銀裝素裹里。

沿路景緻皆瑩潔無瑕,惹人喜愛。她踩著厚厚的積雪,信步走了片刻,而後,便瞧見一個幽僻的院落。

這……

方思寧想了想,記起了這個地方來。

嗯,公主送她的那幾十個暗衛好像就安排在這個院落里。

此地偏僻,自有眼不見為凈的意思。而這些暗衛倒也識相,從未在她眼前出現過。

方思寧輕輕一笑,正要離開,卻又想到了什麼,一時站定了步子。

主人不想見也罷,可護衛成日不見人,豈非怠忽職守?

許是醉意作祟,她頓生幾分找茬的心思來,頭一仰,手一背,大步邁入了院中。

便在她進去的那一刻,安靜的院中起了動靜,轉眼間窗門皆開,數名暗衛快步迎了出來。

反應還挺快……

方思寧看著迎上來的人,扯著趾高氣昂的語調,邊走邊道:「呵,公主府的人好大的架子呀,竟還要本郡主親自登門拜訁……」她話未說完,卻被腳下的積雪一滑,哧溜一聲仰倒了下去。

方思寧的腦海一片空白,眼看就要倒地,天旋地轉間,有人攔腰將她攬起,扶她站穩了身子。她回過神來,心有餘悸,緩了口氣,對扶住她的人道:「謝……」

「屬下冒犯郡主,請郡主責罰。」

「……」被截住了話的方思寧有些懵,她循著聲音看去,就見那千鈞一髮時扶住她的人,如今正跪在她面前——其實,也不止他一個,先前迎出來的暗衛此刻都畢恭畢敬地跪著,似在等她「責罰」。

方思寧俯視著那一片壓低的腦袋,莫名有種騎虎難下之感。她的確是來找茬的,但這會兒,對方出手相救在先,自請責罰在後,教人有些下不去手。

方思寧一番斟酌,清了清嗓子:「叫你們管事的出來說話。」

依舊是那跪在她面前的人,開口應道:「屬下陳慬,正是這一隊暗衛的首領。」

聽他報上姓名,方思寧思緒一動,問:「哪兩個字?」

對方無話,抬手在雪地上默默書寫。

方思寧看著他寫下的字,蹙起了眉頭。

陳慬……

從來暗衛只有代號,可這兩個字卻不似如此。方思寧對朝堂之事不感興趣,但該知道的事情多少也都知道,比如:當朝皇后,娘家姓陳,官拜大理寺卿,更統管詔獄。轄下有一個機構,名叫魁夜司,專用來豢養暗衛。這群人身份隱秘、武藝高強,從事偵緝追捕、刑訊暗殺,也用做帝王近侍、貼身護衛。公主開府之後,便納入了公主麾下。聽聞,魁夜司中的佼佼者,賜姓為「陳」。而「慬」字從豎心,正應公主名字里的「憶」字。

這怎麼看都是親信心腹吧?把這麼個人送到她身邊,真是居心叵測啊……

方思寧又瞥了一眼陳慬,他雖低頭跪著,身姿卻分外端正,頗有幾分挺拔不屈的意思。如今看來,不順眼得很。

她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多少藉著寒涼,壓一壓心頭的煩躁。不想雪氣湧入肺腑,惹得她咳嗽了幾聲,而這一咳,引得酒力上行,令她一陣昏眩。

便在她身子一歪,幾欲摔倒之際,陳慬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

方思寧借力站穩,低頭一望,就見他抬了頭,正迎上她的目光。

暗衛皆戴面甲,方思寧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格外清澈的眼睛,滿院雪色映在其中,泛出粼粼清亮。他望著她,眼神中既無畏怯,也無惶恐,唯有止水般的平靜泰然。

短暫對視,他不動聲色地垂了眸,道:「郡主小心。」

方思寧只覺眼前這個人愈發不順眼了。

顯而易見,他不怕她。如此態度,是仗著公主的威勢,料定她不敢動他?

呵,她方思寧的確是個窩囊郡主。在皇宮裡的那些年,從衣裳首飾到寶劍駿馬,但凡被公主看上眼的,她一樣也留不住。而不久之前,就連婚約,她都不得不拱手讓人。可即便如此,她終究還是天潢貴胄,尚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她倒要看看,這位暗衛首領的平靜泰然能維持多久。

「首領大人,這可是你第二次冒犯本郡主了。」方思寧噙了笑,故意說道。

她說話時,一身重量還壓在他的手上。他察覺,便維持著支撐的姿勢,恭敬道:「屬下知罪,任憑郡主處置。」

「好。」她伸手撐上他的肩膀,俯身道,「雪冷天寒,本郡主夜不成眠,便請首領大人為本郡主暖一暖床吧。」

……

……

「郡主你喝多了吧。」

聽到這句話時,方思寧正倚在卧室的軟榻上揉額角。軟榻對面,站著一臉深沉的元禕。

方思寧的酒醒了幾分,如今正頭疼。再想之前的事,也後悔。她苦著臉,側頭看了看這位從小伴著她長大的「姑姑」,道:「在反省了。」

「郡主還是小心些罷。」元禕嘆道,「如今外頭有些傳言,說郡主此來北地,看似是遠離廟堂之爭,實則為韜光養晦、培植勢力。當著那些暗衛,行事更該謹慎才是。」

方思寧無語。

北地兵力雄厚,又多是她父親的舊部,也不怪他人有此想法。當時未經深思熟慮,急於擺脫麻煩,果然還是草率了。

不過,她很快就想開了:「既然如此,索性將計就計。驕奢淫/逸,或許能讓我那公主表妹放心。況且人就是她送的,豈不正好?」

元禕聽罷,眉頭緊鎖,「郡主當真?」

方思寧坐直了身,捂著自己的心口,一臉認真:「婚約被奪,痛失所愛,心如死灰,當然自暴自棄了。」

這些話元禕自然是不信的,只怕皇室也未必會信。但事到如今,也沒有更好的做法了。只是她深知方思寧的心性,終究還是有些擔憂:「郡主不會臨到眼前就露怯吧?」

方思寧的神情很是嚴肅:「姑姑放心,逢場作戲我還是行的。再說,既是公主的人,自然不會順從我,但凡有一絲違抗,我便將人趕回公主府,豈不更好了?」

元禕完全不放心。她想了想,又囑咐一句:「郡主萬不可沉迷美色,假戲真做呵。」

方思寧又是一陣頭疼,揉著額角嘀咕:「那些暗衛都戴著面甲,我臉都沒看清,沉迷哪門子的美色?」

她話剛說完,一名婢女款款走了過來,行禮后道:「郡主,您要的人已準備妥當,現在外間候著。」

方思寧這會兒正無奈,有氣無力地道:「帶進來吧。」

婢女答應了一聲,退身往外去。片刻之後,門扉輕推,珠簾顫顫一動。緩步走進來的人,攜來一縷雪夜的清寒,令方思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她蹙眉抬眸,而後,怔然失語。

眼前的暗衛,與先前所見大不相同:摘去面甲、卸除兵器,換下黑衣,一身肅殺便全然褪盡。雪白寢衣、玉色外袍,看來分外單薄而又乾淨。他略近幾步,跪身行禮,低垂的眉眼別有種嶙峋的俊俏,又兼幾分通透的清冷,令方思寧想起早間在窗棱上見到的那一片薄霜……

縱然有心捧在掌中,怕也是捂不熱、留不得。

不覺間,方思寧已獃獃看了許久。元禕見狀,清了清嗓子權作提醒。待人回過了神,她嘆口氣:「時候不早,郡主早些休息吧。」言罷,便告辭離開。

元禕一走,方思寧沒來由地有些局促。想起元禕的囑咐,她在心裡嘆了口氣,起身走了過去:「首領大人總算來了。」

「不敢。」他開口應道,「郡主直呼名字就好。」

「可本郡主不喜歡你的名字,不想叫。」方思寧笑笑,語氣甚是傲慢。

「……」他沉默下來,未再接話。

按理說,怎麼也該回答「郡主不喜歡,再取一個便是」吧?可他偏是沉默,倒像是有意頂撞。但方思寧並不介意,本就沒指望他會奉承她。她繞著他打量了一圈,問:「不知首領大人年方几何?」

「回郡主,二十六。」

「哦……」方思寧在他身前站定,「這般年紀,想來有些閱歷。難不成,還要本郡主來教你怎麼暖床么?」

他聽完,默默地開始解衣衫。

方思寧實在不明白,為何到了這一步,他仍舊平靜,舉動之間甚至沒有一絲遲疑。她頓生幾分騎虎難下的忐忑,正琢磨接下來如何是好。卻不想他的寢衣一敞,身軀之上,赫然落著數道傷疤。尤是左肩那一道,疤痕迫至心口,想是幾乎致命。

方思寧一愣,不假思索地摁住了他解衣帶的手。

他順著她的力道停了舉動,也不言語,只等她處置。

方思寧正在反省。

魁夜司訓練暗衛的手段,她也略有耳聞。這群人經過殘酷的磨折,歷過生死搏殺,最終鍛冶出一身強韌的骨肉和一心不二的忠誠。主人的命令,他們都會不折不扣地完成,哪怕粉身碎骨……

這不該成為他被羞辱的理由。

嗐,鬥不過正主,只敢欺負底下的人,真是條喪家之犬!

她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旋即拍了拍他的手背,沖他笑道:「首領大人怕是誤會了。」她一邊說,一邊替他拉上了衣衫,「呵,怪本郡主用詞不當。不該說是『暖床』,應是……『溫席』。」

若說暖床還有歧義,溫席的意思卻再清楚不過了。

只是,這間屋子地下鋪著火道,炭火將地磚塊塊燒熱,令室內溫暖如春。不僅如此,後頭的床榻之上鋪著厚軟的羊毛褥子,蓋著雁絨填的絲衾,更有一塊紫貂毛毯。所謂「溫席」,實是多餘。

他知道,她今日召他來,為的是羞辱折挫。「暖床」也不過是個借口,有半分不順意,或打或殺,皆在意料之中。可她卻改了口,似是有意給他退路……

見他遲遲沒有回應,方思寧便順勢道:「首領大人難道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來么?」她帶著幾分嫌棄,連連嘆氣,「唉,看來暗衛什麼的,與本郡主也無用呵。首領大人不如收拾收拾,這就回公主府去吧。」

暗衛不該質疑主人的命令,更不該揣測主人的意圖。

他當即打住思緒,伏身叩首,道:「屬下愚鈍,掃了郡主的興,罪該萬死。隨屬下一同來的三十名暗衛,皆是精挑細選,樣貌端正、溫順聰慧,郡主可要換幾個來?」

「……」

樣貌端正、溫順聰慧……照這麼說,是早已料准了她會「驕奢淫/逸」?

方思寧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高看了還是小瞧了。但不管是哪一個,都讓人挺不高興的。

看來這些暗衛是領了公主令,無論遭受何種對待,都要想方設法留在北地。其中自然有許多陰謀詭計,教人不得安生。

呵,對方如此費心,若不奉陪一二,豈不小器?

想到這裡,她伸手按上他的肩膀,推著他起了身。「沒想到公主竟這般體貼,倒是本郡主不識好歹了。」說話間,她的手輕輕下落,停在了他的心口。指尖輕敲,一觸即離。輕巧佻達,一如她的語氣,「時候也不早了,本郡主也乏了,換人未免耗時費力,今夜便還是麻煩首領大人吧。」

「屬下遵命。」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一聲,隨即走到床邊,略作整理后躺了下去。

方思寧倒有些好笑,囑咐道:「暖得均勻些喲。」

說罷,她自取了燭剪,慢條斯理地熄滅房間各處的蠟燭。

不多時,燈火黯盡。方思寧藉著透窗的雪光,緩步走到了床邊。

昏暗之中,只辨得出依稀的輪廓,倒是少了幾分尷尬。她懷著一心糾結,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和衣睡下。待她躺進被窩,縱然早有準備,卻還是驚訝。

好暖和!——自被褥上渡來的體溫,帶著皂莢和香草的氣味,又染著些許水汽的潤澤,分外熨帖。只是她有些奇怪,這樣的距離之下,她竟不能真切地碰觸到他。不僅如此,他的呼吸亦輕淺非常,幾乎無法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她身邊並未有另一個人一般。

方才說他連暖床都做不來,是她草率了……

她索性攤開四肢,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她本想這樣維持片刻,再找個理由讓他離開,可喝下去的酒卻不遂她的願。不消多時,便昏昏睡去……

……

第二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她想起昨夜的事,驚回了一半的神,慌忙往身旁看去。但床鋪之上,早已沒有第二個人。她半撐起身,略想了想,伸手摸了摸身旁的被褥。餘溫未散,引她莞爾。但她的笑容剛展開,卻又僵住:

這……不會是公主的詭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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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暗衛今天也毫無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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