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日一早,元禕去見方思寧。剛到門外,就見幾名婢女湊在門口,正嬉笑竊語。她有些不解,清嗽了一聲,示意她們收斂。婢女們立刻退到一旁,行了萬福,尊道:「姑姑。」
元禕搖頭一嘆,也不多言,徑直進屋。剛跨進房門,便有蔥花和香油的氣味撲鼻而來。她疑惑著走進內室,挑起珠簾,而後,見著了令她無語的一幕:
方思寧坐在軟榻上,正替跪在她身前的陳慬上藥。
見元禕進來,方思寧抬頭就笑:「姑姑早。」
元禕答應了一聲,冷著臉走過去,低頭看了陳慬一眼。
他跪得恭謹,頭雖抬著,眸卻垂低,全然是一副任由擺弄的溫順模樣。
方思寧端著藥盒,手指沾了藥膏,小心翼翼地在他臉頰上塗抹。
「姑姑下手也太重了。」方思寧的語氣里滿是嬌嗔,如此說著,「這麼漂亮的臉,若是留了疤,可怎麼辦好?」
明目張胆的寵愛,直截了當的偏袒。
唬誰呢?元禕冷笑一聲:「陳首領武藝高強,不想挨打,還手便是。」
此話一出,方思寧上藥的動作頓了頓。她扭頭看著元禕,有點委屈,
元禕雙手環胸,沖她挑了挑眉,毫不相讓。
兩人正僵持,卻聽陳慬開了口:「元護衛言重了。屬下豈敢。」
元護衛?
聽得這個稱呼,方思寧和元禕同時轉頭,驚訝地望向了陳慬。
因方思寧只叫「姑姑」,全府上下便也都跟著叫,倒是把元禕的本職都埋沒了。沒想到,這正兒八經的一聲「護衛」,竟是從他口中喊了出來。
元禕的神色登時柔和了許多,應了他一聲:「好說。」
方思寧更驚訝了。
這時,陳慬又道:「郡主,屬下院中尚余些事務沒有處理,請容屬下稍去片刻,再來聽命。」
方思寧點點頭:「去吧。」
陳慬起身,又向元禕行了一禮,躬身告退。
「還挺有眼力。」元禕看著他離開,評價了一句。
方思寧贊同地點點頭,又端起了一旁的餛飩,舀起一個送入口中,滿足地咀嚼。
元禕看在眼中,問道:「這是他做的?」
「買的。」方思寧咽下餛飩,如實回答。
元禕點點頭:「這東西在北地少見,難為他能尋到。」
「唔……」方思寧又舀了一個餛飩,笑道,「這麼看來,暗衛還是挺能幹的。早知如此,我們府上也該養幾個。」
元禕聽了,不置可否,只道:「郡主要不要看看府里的賬本?」
方思寧手裡的餛飩頓時不香了。
這話的意思太明顯了,是說她養不起。
其實,培養暗衛,錢還是次要的,關鍵是耗下去的心血。她郡主府縱有這個閑錢,也沒有這個精力。
「對了,姑姑找我有什麼事?」方思寧打住了念頭,轉而問道。
元禕聞言,收了與她拌嘴的心,拿出幾份帖子,遞到了她面前。
「這是什麼?」方思寧放下餛飩,接過帖子翻開一看,眉眼立時皺在了一起。
「是有意求娶郡主的各家公子送來的名帖。」元禕回答。
方思寧將帖子往桌上一摜,扶額。
了不起啊這些人!
也是,到底是個郡主,身份擺在那裡。雖說「驕奢淫逸」,但大晟民風開放,也算不上什麼稀罕事。更何況,有心走捷徑的人,胸襟自然更寬廣些。只不過……
「我記得我來北地的時候,說的是『無意成婚』,這些人是聽岔了消息嗎?」方思寧搖頭長嘆。
元禕聞言,反倒勸道:「大晟郡主,豈有不成婚的道理?與其等皇室指婚,倒不如自己選,好歹看著舒心。」
方思寧歪倒在榻上,無語。
元禕走過去,戳戳她的腦袋,笑道:「每日無所事事,不如就挑挑男人,不是正好合了『驕奢淫逸』?」
方思寧苦笑一聲,有氣無力地應道:「姑姑說得也是。」
元禕這才滿意,待要走時又調侃她一句,「餛飩都涼了。人家費心尋來的,還不快吃了。」
方思寧哪裡還有吃東西的心情。經過一番內心掙扎,她苦著臉從榻上直起了身,拿起了桌上的名帖。略看片刻,皺眉長嘆。
這些名帖上,不過寫著名字、年紀和家世簡況,這要怎麼挑?
她正無奈,就見陳慬走了進來。他在珠簾外跪下,行禮尊了一聲:「郡主。」
「嗯?這麼快事就辦完了?」方思寧剛把這話說完,就想到了什麼:是了,這可是魁夜司的暗衛,合該人盡其才啊!
她展了眉,起身走到他面前,將手裡的一沓名帖遞了過去:「首領大人,煩你查查這些人的身家背景,最好是能畫個像,儘快帶回來給我。」
「是。」陳慬接過名帖,答應了一聲,隨即告退。
這般乾脆利落,令方思寧很是滿意。她的心情舒暢了幾分,這才又端起餛飩吃起來。
……
……
陳慬復命的時候,剛過戌時。
方思寧早已洗漱完畢,正要歇下。見了他來,著實嚇了一跳。
「首領大人……」方思寧看著珠簾外的暗衛,拍著胸口道,「別的我也不說了。但這面甲……真的,夜裡乍看見,是要嚇死人的。」
陳慬聞言,抬手摘了面甲,道:「屬下魯莽,請郡主責罰。」
「罷了。」方思寧扯過紫貂毛毯披上,起了身,挑起珠簾讓他進來,又道,「以後在府中就別戴了。」
「是。」陳慬應了一聲,隨她走到軟榻邊。待她坐下,他在榻前跪低,雙手呈上了一疊文書:「名帖共一十八人,身傢俱已查明,附了小像。請郡主過目。」
方思寧接過文書,又聽陳慬道:「小像粗略,已另外尋了畫工,再細繪形貌,大約需要兩日。」
方思寧翻開文書,不禁讚歎:「了不起啊……」
生辰八字、乳名諢號、三代宗親、堂表親眷、家業祖產、消遣喜好……巨細無遺。這還只是一日的功夫,若是再有幾日,只怕連人家院子里樹上築巢的鳥兒打哪來的都給查出來了。
不過,方思寧對這些無甚興趣,她一目十行地看過,便直接翻到了小像。誠如陳慬所說,畫得粗略。室內昏暗,更是看不真切。她不禁眯起眼睛,將文書湊近了些。
恰在這時,燭影一晃,眼前稍稍亮了起來。
方思寧疑惑著抬頭,就見陳慬略直了身,伸手夠向桌上的燭台,正剔燭花。他未用燭剪,手指間隱著的存余寒芒,應是暗器之類。他的動作很是小心,不過手腕帶著手指輕輕一抬,燭花悄然削斷,又輕躍著落進他的掌心。瞬間,燃亮的燭火屏退他眉睫下的陰影,為他的面容籠上了一層生動。
方思寧忽然覺得有些恍惚,文書上的那些小像似乎更看不真切了……
陳慬剔完燭花,退身抬頭時,正對上方思寧的目光。
四目相交,方思寧的心慌不過一瞬,旋即便嬌嗔道:「哎呀,字好小,看得我眼睛好累呀。」
陳慬低了頭,道:「是屬下疏忽了,這就重新謄抄一份。」
「那倒不必,」方思寧將文書遞還給他,往榻上一歪,抬手托著腦袋,「你念我聽。」
陳慬接過,從頭開始念道:「揚承,年一十九……」
他的聲音輕緩,清冷嗓音里混著低柔,每念完一個字,尾音便沉沉落下,一聲聲敲在方思寧的心上。她不由地想起了仲夏的陣雨,明明雨已停了,但屋檐還瀝瀝地滴著水。水珠墜在水窪里,卻連一點漣漪都濺不起,只漾出一聲輕輕的「篤」……
方思寧想著想著,不防手腕一歪,腦袋一沉。她驚回了神,這才發覺自己竟睡著了。
這……
她撐起身子,抬眸望向了陳慬。
他早已噤了聲,只靜靜跪著。見她醒了,他行禮道:「屬下辦事不利,今日回得晚了,不該打擾郡主。還請郡主歇下,餘下的,屬下明日再念。」
「也好……」方思寧打了個哈欠,懶懶起身,待走到床邊,卻見陳慬還跪在原地。她笑笑,道,「首領大人也回去休息吧。」
陳慬沒動,只道:「屬下為郡主護衛,不敢擅離……」他話到此處,微微一頓,又道,「屬下就在外頭守著,郡主若有吩咐……」話未說完,他卻又是一頓,轉而道,「叩木三下,屬下便知。」
他這一句幾頓,令方思寧有些在意。她略想了想,倒也不難明白。說了只由他護衛,便是十二個時辰。原該寸步不離,但猜她不喜暗衛在側,所以不留在房中。記得她說不喜歡他的名字,所以不必呼喚,改作叩木三下。
謹小慎微,無可挑剔啊……
方思寧剛在心裡誇完,又意識到了一件事:所以,只讓他一個人來護衛,怎麼看都像是……故意刁難???
方思寧扶額,忍不住反省起來,又見陳慬起身,正要告退,她不假思索地開口喊住了他:「等等。」
這兩個字一出口,方思寧自己先糾結了。
說起來,她從來都不喜有人同屋。便是小時候,也不要丫鬟和僕婦陪著。縱然是元禕,也不曾在她房中過夜。後來住進皇宮,無可奈何,床榻之外總有宦官和宮娥,叫她夜夜都睡不踏實。乃至如今,她還心有餘悸,莫說屋裡不許留人,便是卧室都要盡量小些,最好是一眼就能將角角落落看清的才好。
可若是他……
要說有人在她睡不好,偏偏用在他身上就不對。先不提初次見面就讓他暖床那回,只說方才,她就差點睡過去……
方思寧一番苦思,終於跟自己談妥了。
她走到陳慬面前,笑道:「是我思慮不周,今夜就委屈你在這兒將就一晚。明日起,在外間置床榻。」
「……」短暫沉默,他跪身行禮,「是。」
這動不動就跪下的態度著實讓方思寧有些吃不消,但硬要他改,想來也沒多大意義。她無奈一哂,褪下身上的紫貂毛毯,替他披上。她將人裹嚴實了,又帶著幾分促狹,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就麻煩你熄蠟燭了喲,陳慬。」
輕浮嗓音伴著溫暖吐息拂過耳廓,惹出一絲微微的癢。他有心退開,但這具訓練有素的身體卻兀自釘在原地,紋絲不動。待她起身離開,他方才抬了頭。燭火幽微、紗帳朦朧,躺下入睡的人,留給他的是毫無防備的後背。
他低頭笑了笑,抬手一揮。燭火驟熄,滿室靜謐,合該有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