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人的命令,暗衛都會不折不扣地完成——方思寧對這句話算是徹底認同了。
「外間置床榻」這句話,的確是她說的,但她怎麼也沒想到,最後置下的,還真的只有一副床榻。難得她說服了自己,讓他在屋內護衛,但他這個做法,總感覺欠幾分誠意。
她扭頭看著陳慬,問道:「被褥呢?」
陳慬低著頭,應道:「屬下守夜,並不深睡,故無需被褥。」
方思寧又想了想:「柜子不放一個?」
「……」陳慬也想了想,「屬下這就去搬一個過來。」
方思寧這才有些滿意,正想再提些要求,卻見元禕疾步走了過來,臉色是十成十的嚴肅。
這個情況,早在方思寧的意料之中。容得公主府的暗衛同室起居,她這位姑姑豈能答應?但她早在昨夜就想好了說辭,這會兒是一點兒也不慌。
她笑嘻嘻地迎上去,開口便道:「姑姑你聽我說,我這是……」
「劉公子來了。」元禕打斷她的話,如此說道。
方思寧一怔:「……哪個劉公子?」
「與郡主訂過婚約的工部尚書家的劉崢,劉公子。」元禕說完這句,眉宇間已經滿是惆悵。
方思寧的頭當即開始隱隱作痛。她抬手揉著額角,苦著臉道:「我能不見嘛?」
元禕苦笑一聲,反問:「你說呢?」
……
片刻之後,方思寧在花廳內待客,左右站著元禕和陳慬,令她膽氣略略壯了一點。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費了些勇氣才抬頭望向了廳中的人,僵著笑容招呼道:「劉公子,別來無恙。」
眼前之人,一派端方溫雅的君子氣度,端的是玉樹臨風。只是此刻,他疏朗的眉宇間斂著幾分陰沉,一併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幾度:「郡主,別來無恙。」
方思寧見他這個態度,愈發忐忑了些,「劉公子……請坐。」
「不坐。」劉崢如此說道,「我不過幾句話,說完就走。」
方思寧聞言,將解除婚約後知道的種種在心中過了一遍:那日她說自己無意成婚後,皇帝便擇日向尚書府提了親。誰知劉尚書氣得險些將牙咬碎,第二日早朝便聯合幾位大臣參了公主好幾條,什麼囂張跋扈、驕橫刁蠻,不仁不義不孝不悌,把公主也氣得不行。這倒不是劉尚書有多喜歡原來這門親事,而是他書香門第、世家大族,兒孫自是要有一番作為的。可若成了駙馬,那便只能屈從於公主之下,最多得個閑職,真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更何況,萬一將來公主成了女帝,這名分更是……如此這般,公主與劉崢的婚事只怕阻力甚大,一時半刻也定不下來。
再想劉崢,雖算得是打小認識,卻談不上有什麼深情厚誼。即便她跑來北地「驕奢淫逸」,打的是「痛失所愛,自暴自棄」的幌子,想必他也不會信,自然也不會有不遠千里來找她再續前緣的想法。
得了,那就是特地來罵她的了……還好她聰明,喊了兩個人在身邊,如此架勢,他顧及顏面,應該不會罵得太過分。
「郡主……「
劉崢一開口,方思寧便繃緊了神經,嚴陣以待。
「你我兩家乃是世交,我們也算得是青梅竹馬。」劉崢語氣平和,聽來卻有暗潮洶湧,「婚約是長公主和方將軍在世時與我父母定下,問過媒妁、換過庚帖,上至天家,下至京城百姓,無人不知。郡主豈能擅自解除?」
是是是,你說得是……
方思寧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能這麼說,她笑了笑,應道:「我身在皇家,自也有許多的身不由己,還請劉公子體諒。」
「這我知道。」劉崢望著她,神色全然冷肅,「但郡主至少該問過我。」
方思寧理虧,只好訕笑著賠不是:「事出突然,未能及時告知公子,是我疏忽了。」
劉崢並不接方思寧的話,只繼續道:「如今朝中大臣對公主多有不滿,彈劾公主行止荒唐、悖反倫常,愧為皇儲。更有人奏請聖上,擇日迎回郡主。郡主可知此事?」
方思寧聽在耳中,下意識地轉頭看了陳慬一眼。她並未料到劉崢會說這些,如今想要避嫌,只怕遲了。只有……
「劉公子說笑了。」方思寧說著,歪了坐姿,半倚在椅靠上,聲音也慵懶了幾分,「北地距京城千里之遙,我平日里又有好多事忙,哪裡能知道這些?再者,朝堂之事我也懶怠多聽。劉公子遠道而來,又何必說這些沒趣的?倒不如讓我備下酒席,與劉公子敘敘舊。呵,說來這北地,劍舞最是有名,劉公子定要看上一看……」
「方思寧,」劉崢開口,不期然地連名帶姓喊了一聲,截斷了方思寧的話,「你不必說這些來搪塞我。」他說完這句,緩了口氣,將情緒略略壓下,語調復又放慢,「我只是要告訴你,若要做成夫妻,需得以誠相待。若你真是逼不得已,盡可直言相告。縱犯天家一怒,我也無懼據理力爭。又或者,你是費心布局、另有所圖,也不妨同我計議……可如今看來,是我不配了。」
這一番,令方思寧沒了話。
劉崢見她沉默,笑嘆了一聲,道:「方思寧,我不是你的馬,不是你想讓就讓的。」他話到此處,躬身一揖,告辭轉身。
待他離開視線,方思寧還是怔怔地沒舉動。卻是一旁的元禕先反應了過來,抬手戳了一下她的腦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
……
「唉……」
是夜,細雨綿綿。方思寧端著酒杯趴在軟榻上,滿心還是劉崢說過的話。
其實,他比的不對,畢竟她是真的很喜歡自己的那匹小馬……
呸!
這念頭一動,她當即啐了自己一口。
我可真不是個東西……
她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翻了個身,夠到了桌上的酒壺,又將杯子斟滿。待要飲時,她瞥見珠簾外的暗衛,不覺又是一嘆。
說來說去,她只是窩囊了些,也談不上有多大委屈。何況今日之事,是她自作自受。劉崢說得對,人不是物件,不能說讓就讓。這是他世家子弟的尊嚴。可這世上還有許多人,一生都被隨意擺布,從來都是身不由己……
她的暗衛,何嘗又是心甘情願來她身邊受罪的?
她笑出一聲來,支起了身,開口喚道,「陳慬。」
陳慬聞聲,挑簾走進內室,在榻邊跪下:「郡主有何吩咐?」
方思寧笑笑,另拿了個酒杯,塞進他手裡,替他斟上了酒。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秦憶安也不是個東西。」
陳慬執杯的手微微一顫。
她的這句話堪稱大逆不道,特意說給他聽,究竟是何用意?是怨公主奪了婚約?……可是,為何其中還有個「也」?
方思寧喝完酒,見他沒動,又笑了起來:「沒事,你可以當我醉了,也可以當我瘋了。反正我今夜說的話,明早一定不認。」她嘆口氣,慢慢說道,「我們這些人,從小習得喜怒無常、心口不一,最是難以揣測、不好伺候。什麼真情摯愛,都是逢場作戲,待到利益交關,沒有什麼是不能舍的。所以,我們原也不配別人真心相待。若為我們這些人動氣傷心,更是不值得。」
陳慬聽她這麼說,不由地有些惆悵。
這是借酒澆愁,又藉著酒醉,自諷自譏?可是,這些話與其說給他聽,何不直接告訴那個動氣傷心的人?
畢竟,他連動氣傷心的資格都沒有……
他還記得受傷的那一天。是他貪功冒進,才令自己身陷險境。他被救回魁夜司,熬了足足十個日夜,才從鬼門關前撿回了命來。等他蘇醒,公主傳令,命他從此留守魁夜司。
折斷的刀劍,被放棄也是理所當然。一切是他咎由自取,能得醫治,已是主人恩典,不該有任何怨言。可彼時,他不甘心。
他十六歲時,在暗衛遴選中拔得頭籌。皇后親筆賜了他名姓,更選他為公主護衛。三年來,他是離公主最近的人。如今他雖受了重傷,但他還年輕,他可以恢復,他還有用……他至少,想為自己求個情。
他在魁夜司跪了三日。六月天氣,烈日灼灼,他卻冷得發抖,便連汗水都是冰涼的。未愈的傷口,令他半邊身子疼到麻木,所有感覺亦都遲鈍。沁出的鮮血漫過指尖,滲在磚石上,一點點的在眼前乾涸……
終究,誰也沒來見他。
再等到公主令的時候,已過了七年之久。這一次,是將他送給郡主。
他早該認清,再出色的暗衛,也不過是奴才。或棄或送,都是尋常。一直以來,是他太過輕狂,忘了本分。
他永遠不能像劉崢一樣,不遠千里只為當面討一個說法。也永遠不會有人為了他借酒澆愁,罵自己不是東西……
思緒至此,他閉目仰頭,將手中的酒灌了下去。
溫酒香醇,柔柔入喉。甜而不烈,只在回味時,於口中泛出一絲苦澀。
這樣的酒,就算喝上一罈子,也未必會醉……
突然間,他意識到了什麼,抬眸望向了方思寧。
方思寧也望著他,一雙眸子清亮如星,哪裡又有半分醉意。見他喝下了酒,她很是高興,順勢便道:「既喝了這杯酒,過去種種便一筆勾銷了喲。」
陳慬有些不解,「郡主指的是?」
方思寧又嘆了口氣,道:「之前故意刁難你,我給你賠個不是。」
「屬下……」
聽陳慬似要拒絕,方思寧放了酒杯下了榻,截著他的話道:「行,一杯酒不夠誠意是吧?那我……」她想了想,笑得分外真摯明媚,「我給你暖個床!」
眼見她往外室去,陳慬慌忙起身攔她:「郡主使不得!」
「別呀,我很誠心的!」方思寧說著就要繞過他。
陳慬有些無措。這會兒,他多少也明白了,眼前的這位郡主,既沒有醉、也沒有瘋,只是心裡不痛快,故意胡鬧罷了。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由著她鬧?
趁他猶豫,方思寧大大方方地往他的床榻上一躺,又本著暖得均勻的原則,翻身滾了一圈。然後,她扒著床沿,苦著臉對他道:「好硬,硌得骨頭疼……」
陳慬有些哭笑不得,勸她道:「郡主快起來吧。」
「真是的,你這連個被褥都沒有,想暖都暖不成……」方思寧仍舊趴著,語氣很是哀怨,「要不,你來想一個賠禮的法子?」
陳慬自然是不敢讓她賠禮的,但這會兒若再不說些什麼,只怕她愈發亂來:「那……就請郡主再為屬下斟一杯酒罷。」
「好!」
方思寧翻身起來,快步走回內室,拎起了酒壺。陳慬緊跟其後,雙手捧了酒杯,在一旁恭謹跪下。
方思寧先替自己斟了一杯,隨後才斟了他的。而後,不顧他的驚訝,在他身前跪下,亦是雙手舉杯,俯身拜道:「之前種種,對不起了。」
陳慬忙低了頭,還她一拜:「郡主切莫如此,屬下承受不起。」
方思寧抬頭,神色愉悅非常,一張口更是語出驚人:「誒,你說我們這樣,像不像夫妻對拜,合巹共飲?」
陳慬目露訝然,卻終是忍俊不禁。
是啊,不僅是胡鬧,還像是一個荒唐的遊戲……
他笑著垂眸,也無言語,只是舉了杯,將酒飲下。
方思寧隨他笑起來。她喝完自己的酒,長出了一口氣,又道:「要不我吩咐廚房炒幾個下酒菜,我們繼續喝?」
她說完,也不等陳慬回應,徑自起身,高聲喊人。陳慬心想阻止,卻哪裡還來得及。聽著外頭人聲漸響,他有些無奈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
這酒,其實還挺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