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康煦帝病了。
是在御駕親征的路上感染了風寒。
起初只是小病小災,不管是皇帝還是隨行的人,都沒有放在心上。可伴隨著行軍隊伍的前進,康煦帝的病情卻沒有好轉,反倒是日漸嚴重。
這無疑讓隨軍的人開始擔憂。
皇帝是一國之本,萬萬不能在這時候出差錯。便不斷有人勸說皇上及時折返,以身體為重。
可康煦帝並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軍營。
哪怕在病中,康煦帝也時而會寫信回朝,除開要務外,自然還有不少是給太子的親筆信。
掐指一算,康煦帝離去不到一月,太子已經收到了好幾封書信,有的是抱怨,有的是嘮叨,更有皇帝的思念之情,這無疑讓太子有些嫌棄。
「阿瑪都一把年紀的人,還這麼黏糊,著實叫人害怕。」
太子這麼吐槽時,賈珠可完全沒從太子的身上真正看到厭惡嫌棄的表情。便知道,太子這不過是假意抱怨罷了。
既然這來往的書信,太子已經回復過不少次,為何偏偏是這一封,太子要來問賈珠的意見?
……這讓賈珠想起某一件事。
或者,某一個「夢」。
這些年,太子做夢的頻率沒有那麼多,卻也沒那麼少。
一個月可能會有一二回,有時會讓賈珠夢中驚醒,有時也或許什麼都沒發生,就這麼繼續睡下去。而依照系統的說法,不是每一次允礽做夢的時候,賈珠都會同步接收到夢境,所以,在太子那頭,或許每月做夢的次數要更多些……
如此複雜幽暗的夢境,賈珠不說全部都記得,可至少大部分,都是留有印象的。
正如他眼下想起來的這一個……
賈珠記得,那是在半年前,將將要過年時,外頭張燈結綵,非常熱鬧。賈珠卻躲著,偷偷在書房讀書,末了,他就一個不小心在書房睡著過去。
他沒想到,那一日太子早早就休息,而他「夢到」了……
夢中的康煦帝一廢太子時。
賈珠有些怔然地站在台階下,看著坐在皇位上的老者氣喘吁吁,扶著梁九功的胳膊,正對著台階下跪著的一個男人竭力唾罵。
那勃然的怒意,讓朝臣駭得接連跪下,不敢直視天子怒容。
在那眾多人中,最前頭的那個男人卻跪得筆直。
康煦帝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抽打在他背上的鞭子,可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那種冷漠,卻足以叫任何一個人都為之更加暴怒。
皇帝的氣急敗壞根本打不散太子身上的漠然,好似他說出來的話,根本傷及不到他半分。
這人都知道,縱然關係再好,可到憤怒上頭,怒火直衝腦門,只會讓人徹底失去理智,更想將所有惡毒的語言噴洒出來,用盡一切的力量將對方壓垮——
康煦帝推開梁九功,幾步走到了殿台的邊緣,「……太子,早在二十九年,朕御駕親征,卻在途中重病那日,太子來探望朕,卻毫無擔憂之色時,朕就該知道,你是個不孝不悌,不忠不義之徒!」
「阿瑪!」
此前一直任由著皇帝唾罵,好似根本都無所謂的男人,卻在那一刻猛然抬頭,在沒有任何命令的前提下,硬生生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緩慢,根本沒有人壓著他的腿腳,可太子動作時的沉重,卻好似那些語言的重量層層束縛在了他身上,叫他連行動也是難。可向來破局最為難,一旦拋卻了一切,無拘無束時,最是肆無忌憚,太子的動作由慢到快,彷彿那些壓力顧慮,在太子站起來時,已經被他全部拋卻在了腦後。
顯然太子站起來這個舉動,讓康煦帝異常憤怒,他怒視著太子,正要再罵,卻聽到太子又低
低叫了一聲。
「阿瑪,」男人的聲音帶著晦澀,好似從幽暗處爬出來的怪物,卻勉強維持著理智,「如果我想要你死,早在康煦三十一年時,我就不會救你。阿瑪要是死在了那個時候,我焉會有今日的下場?」
「你,逆子!」康煦帝大怒,「這本就是你應當做的,如今卻是挾恩不成?」
男人興意闌珊地搖頭,任憑康煦帝再怎麼說,都不再開口,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就像是一根石柱。
賈珠陪著太子經歷過許多的夢境,可唯獨這個記憶最為深切。
他不知太子和康煦帝為何在「夢中」會走到那個地步,可太子話里的悲哀,卻是能感受到一二。當康煦帝將太子的一切作為都當做惡意時,不管他如何辯解都是錯。
誠如太子所說,若他對康煦帝懷有惡意,那年康煦帝身懷瘧疾時,太子已經將要二十,他放任康煦帝死去,豈不是將一切都收入懷中?
也或許……
康煦帝是知道的。
可有些事情走到頭,就不得不做。
便是皇帝,也是如此。
一回想起此事,賈珠就有些明白,太子要找他入宮的原因是為何。既然賈珠都能記得這個「夢」,那沒理由太子不記得……
畢竟,伴隨著太子的長大,他對那些碎片化的「夢」的記憶只會越來越深刻,自然就會意識到,那夢中有些事情太過奇怪,也太過連續。
沒有誰的夢境會是如此連貫,也跳躍。人與事務的變化都如此清晰,好似歷歷在目,好似真的曾經這麼發生過……
有時賈珠都有一瞬間的恍惚,當初他做出來的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
當然,賈珠從來不後悔,畢竟這意味著一條命。
可這代價,卻是如此漫長折磨。
「阿珠,你瞧著我這麼久,可看出來什麼?」
太子打趣,拍了拍賈珠的胳膊,「孤怎麼覺得,阿珠好似要哭出來似的?」
賈珠的喉嚨微動,平靜地說道:「殿下看錯了,我只是在想,皇上既然病重,那自然是要撤回來休養,再不濟,保成也該去瞧瞧皇上。」
「阿珠覺得,我該去?」
賈珠頷首,「保成自然該去。別的且不說,皇上決意御駕親征,自然是懷有雄心壯志。可這半道上卻是重病在身,這種落差定然會叫皇上心中難受。身體並著心裡的兩處為難,自當由人子去寬慰。」他娓娓道來,為太子分析其中的問題。
允礽斂眉,若有所思,「可大哥也在阿瑪的身邊。」
賈珠笑了起來,嘆息著說道:「可皇上最喜歡,最疼愛,最放在心上的,是太子殿下才是。」
允礽頷首,那眼神卻有些飄忽,不知在思忖著什麼,過了半晌,賈珠才聽到太子嘆了口氣,淡淡說道,「阿珠,是不是越喜歡,越在乎,便越是會刻薄對待,越是無法容忍一點瑕疵?」
賈珠心中一凜,隱約猜到了太子這話的言外之意。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說道,「保成,如果不在意,便無所謂,不是嗎?就好比說,我喜歡太子,在意太子,所以,若保成背著我沾花惹草,只需要一次,我便會主動退出這段關係,」許是因為賈珠是一邊想,一邊說,所以他說話有些斷斷續續,當然,礙於他這段話的含義,也叫太子氣得牙狠狠,「可如果這個人是其他人,比如大皇子,或是賈璉,雖然我也不喜歡他們的行為,可我不會因此疏遠,或是影響到與他們的關係。」
當然,若是那種特別惡性,如賈赦亦或賈珍那類,賈珠自然會默不作聲地遠離。
頂著太子兇巴巴的眼神,賈珠繼續說道,「又或者,父親對待我和寶玉兩人,許是因為我年長些的緣故,他
的確偏寵我幾分,可若是我做出了與寶玉一樣的荒唐事,那父親的憤怒,也會比對著寶玉時,要更旺上幾分。」
世人從來如此,對自己喜歡,在意,關切的人投以更多的情誼,而不知不覺間,也會更加刻薄,以更高的要求對待彼此。
康煦帝縱容喜愛太子,那相對於,他希望從太子身上得到的孺慕與關切,也會遠勝於其他皇子。
太子沉吟了半晌,「別的我都理解,為何方才阿珠舉例,要拿我和大哥賈璉比較?」
賈珠撲哧一聲,眉眼微彎地笑著,「如果我與太子沒有這層關係,那殿下,大皇子,賈璉,又有什麼不同?那我對殿下,與對比其他人,自然也無不同。」
太子沉默了一會,驀然說道:「要是那時孤沒覺察到自己的感情,等到娶妻生子后,方才醒悟過來,那……」
「那我與殿下,也再沒有任何可能了。」賈珠輕輕地說道,「殿下有自己應當肩負的責任。」
責任,情愛。
在賈珠看來,是沒有辦法完全為了某一樁而徹底拋棄另一面的。
太子微蹙眉,過了一會,方才慢吞吞地說道:「阿珠說得極是,孤應當去看望阿瑪,還得是擔驚受怕地去。」說到最後一句話,允礽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賈珠搖了搖頭,撫摸著太子放在他膝蓋上的手掌,「殿下只要做自己便好。」
太子冷冷嗤笑了一聲。
驟然一下的聲響,叫賈珠的心口也跟著跳動了一瞬。
……顯然,那急促笑聲里的不以為意,夾雜著少許難以察覺的惡意與怒氣。
賈珠猶豫了一會,輕聲說道:「那我能與殿下一起去嗎?」
其實他本不該提出這個要求。
賈珠剛入翰林院,正是需要和其他人熟悉的時候,如果匆匆離開,尤其還是跟著太子,等再回來,或許又有無形的隔閡。
如范茂那樣的人雖然不多,卻也未必會少。
然賈珠卻不敢讓太子獨自去。
從殿下突然叫他入宮一事來看,顯然夢境里的情緒已經影響到了現在的太子,若是太子面對此情此景,賈珠也不敢保證事態會是如何發展……畢竟保成的脾氣從來都不怎麼好。
如果讓太子率人前去,是依照歷史。
那再加上一個他,怎麼都算得上是嶄新的變化吧?
太子挑眉,似笑非笑地說道:「阿珠不是最在乎規矩,禮數等事嗎?」
賈珠平靜地說道:「我是在意。可是我更在意保成。」他看向太子,聲音里略帶淡淡笑意,「難道殿下是打算拒絕嗎?」
太子笑了笑,上前蹭了蹭賈珠的嘴角,笑眯眯地說道:「阿珠既然這麼在乎我,我怎麼會不答應呢?」
他的心情驟然大好,拍著賈珠的肩膀說道:「那就再帶上一個狀元郎吧,孤可是聽說,他在翰林院里的關係還算不錯。」
再帶上一個人,許多事情就不會顯得那麼明顯。
太子是喜歡展現賈珠的獨特地位,但也不是為了給他樹敵去的。
將這樁事情了結后,賈珠和太子又黏黏糊糊了一會,在他們差點擦槍走火時,賈珠的理智猛地回來,堅持住了底線,沒真的滾到床上去。
儘管他們有些事情都做了,可是一直都沒做到最後。
賈珠不知太子是怎麼想的,但對他來說,是因為系統曾經在他的耳邊逼逼賴賴,說是他們現在的歲數還小不能多做傷身。
「年紀還小?」賈珠記得自己那時還有些詫異,「秦少尚的夫人都已經有孕在身了。」
【宿主的歲數,對系統而言,也只是剛剛成年,到身體完全發育成熟,最起碼還要幾年的時間。】
有了系統這話,再加上
賈珠本身也不是個重欲的人,便一直都沒怎麼涉及到此事。
至於太子是怎麼想的……
賈珠就不知了。
可從太子有時的……變態程度來看,殿下應當不只是有一點點想法而已,怕是有著許多想法。只是不知為何,一直都壓抑著沒有真正做到最後。
這對賈珠而言當然是好事。
一旦真的……
咳,他覺得他們會食髓知味,好些日都想著褲腰帶上的事,這簡直是不知廉恥!
反正賈珠在捍衛住自己最後一件衣裳的存在後,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逃走了。
太子哼哼地看著阿珠逃走的身影,嘀咕著說道:「孤是什麼洪水猛獸嗎?」
明明都好幾日沒碰阿珠了,怎麼還是這麼敏/感?
他分明很克制了!
太子殿下一邊哼哼唧唧,一邊叫人進來研磨墨水,站在書桌前盯著康煦帝的來信,思忖著要怎麼回。
其實回信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在於……
允礽記得的那些「事」。
允礽必須承認,在賈珠入宮前,他的情緒非常暴躁,根本算不上一個「好」字。在看到書信前的好心情一瞬間被撕毀得徹底,好似埋藏在骨髓里的暴戾都在一瞬間衝上了太子的腦門,叫他幾乎要發作出來。
太子身邊的太監宮女都不知為何殿下的情緒驟轉急下,更別說是還在商議朝事的大臣們。
等到他們從太子的口中得到皇帝病重的消息,一邊為皇上擔心的同時,也一邊感慨著太子對皇帝的情誼之深,不愧是皇上親自教養出來的……
允礽光是看著他們臉上的神情,就能猜到他們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可越是如此,允礽就越是暴怒。
好似原本燃燒殆盡后的焰火併未真正熄滅,只是潛藏在幽暗處,冷不丁在要緊的時刻突然冒了出來,以無法阻擋之勢燃燒成了大火,燒得他的雙眼發紅,回到毓慶宮后就砸了半個宮殿。
太子已經少有這麼衝動。
玉柱兒和冬雪他們看著太子如此暴怒,誰都不敢勸,畢竟都以為殿下是因為擔憂皇帝的身體,方才會如此。
……事實上,的確也是如此。
只是伴隨著允礽能夠感覺得到的擔憂,那狂躁的惡意如影隨形,根本毫無休止。
他越是擔心皇帝,就越是感覺到那股怒氣。
幾個太監宮女們看來看去,最終還是冬雪硬著頭皮去勸說,「……殿下,皇上有上天保佑,肯定是不會出事的。殿下若是心中難受……不如,請珠大人入宮一敘?」
真賊。
玉柱兒和王良聽了都不由得在心裡豎起大拇指。
這可的確是個好辦法。
其實他們方才也想到了賈珠。
應當說,在太子殿下發火的時候,很難不想到賈珠。沒看他們稱呼賈珠時,都是不那麼得體,卻更加親近的珠大人……這其實是不應當的。
伴隨著賈珠的成長,他們應該稱呼他為賈大人才是,可是這東宮上下,不知不覺就繼承了從前的稱呼,沒人糾正,太子也不在意,便一直這麼叫下去。
賈珠在的時候可好了,尤其是當伴讀那會。
只要太子殿下生氣,有賈珠在,保管什麼事情都沒有。
這讓他們不由得懷念起賈珠還在宮內的時候,現在呢,珠大人已經入了翰林院,成了庶吉士。想要入宮雖不麻煩,但也少了時時能入宮的隨性。
可恨!
那廂,冬雪在勸說了太子殿下后,總算讓殿下稍微冷靜了些,看著宮內的狼藉,煩躁地叫人上來收拾,帶著人去就去演武場。
當然,他的確叫人去請了賈
珠。
在賈珠剛回來前,通身煩躁的太子剛剛從演武場回來,又澆了一身的冷水,總算好受了些。
而現在……
玉柱兒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正站在書桌前的太子殿下,只見少年垂下眼,正凝神回信,提筆寫就時一氣呵成,絲毫不見剛才的煩躁。
玉柱兒再一次在心裡感慨……
要是賈珠能時時刻刻跟著太子殿下就好了……或者給他們每個人都批發一個珠大人,遇到太子發火時,就將珠大人給舉起來……保管太子殿下看了就消火。
「玉柱兒,你發什麼瘋?」太子擰眉看了眼在悶笑的大太監,「去將六部尚書,並著這幾個人,都叫進宮來。」
太子隨手地將一張紙丟給玉柱兒,同時又將一封信交給王良,讓他派人去送信。
「阿瑪身體不適,孤心中擔憂不已,決意親自過去一趟。」太子淡淡說道,「傳他們進宮來,孤要與他們一同商議孤離京后的事。」
「嗻。」
玉柱兒和王良欠身,領命而去。
…
翰林院,賈珠歸來時,想起太子殿下的暗示,猶豫了一會,還是去找了徐柳青。
徐柳青聽了賈珠的話,起初一愣,繼而一喜,「賢弟,你說的可是真的?」
賈珠斂眉,輕聲說道:「殿下此番傳我入宮,的確是透露出了少許意思,若是……那自然是真的。」
徐柳青憨厚的臉上露出欣喜之色,拍著賈珠的肩膀,笑著說道:「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愚兄都謝過賢弟這番心意。」
徐柳青似乎將這件事都歸功於賈珠。
賈珠含笑說道:「這可是太子殿下主動提及的,與我倒是沒什麼干係。」
徐柳青只是笑著,看起來卻是不信。
他自詡身為狀元郎,總是有幾分獨到之處。可是這些在皇帝太子的眼中,根本也算不得什麼。
這春闈每三年一回,狀元三年也有一個,值錢,但也不那麼值錢。如果不靠著在翰林院的時間早早地給自己爭出一條門路,那狀元郎和普通的同進士也沒什麼差別。
不管差旅多累,可要是能在太子的面前混個臉熟,到底是好的。
更別說,這一出是為了慰問軍隊。
徐柳青不知道皇上重病的消息,賈珠提及時,也只說太子殿下是為了前往慰問,其他的事情並未多說。
而這件事,伴隨著宮裡傳下來的命令,很快傳遍了翰林院。
因為太子決定明日動身。
這命令來得倉促又突然,賈珠和徐柳青收到命令時,已經是要下值的時候,好些同僚聽聞這事,正要問及他們,卻發現賈珠已經早早走了。
徐柳青倒是慢了一步,被好幾個同僚圍住。
有的問:「徐大人,此事,可是與賈大人下午入宮有關?」
也有人問,「此次出行,徐兄竟在名單上,這正說明太子殿下對徐兄的重視。」
還有的說,「……實乃幸事,徐兄若是飛黃騰達,可莫要忘了我們。」
徐柳青憨厚笑著,一一應著,心裡倒是發苦,方才他怎麼不警惕些,跟著賈珠一起早早離開。
但這怨不得這些人在乎。
畢竟他們剛入翰林院沒多久,大家原本是一樣的,可突然有人被挑出來,便顯得打頭刺眼了。
能入翰林院做庶吉士的,要麼出身好,要麼排名前,兩者都是的也不少,當然說起話來,便更為直接。
范茂酸不溜秋地說道:「賈珠能被選中,那是人家從前和太子殿下十來年的關係;徐兄能被挑選上,是因為他是這一屆的狀元郎,我們有什麼?」
徐柳青哽住,花了一點時間,總算擺脫了他們,腳步匆匆地
走了。
他那個態度,就好像背後跟著一堆餓狼。
當然,他儘可能地掩飾了自己離開時的如釋重負,但還是腳步輕快地離開。
畢竟,這的確是一件好事。
但很快,就變成了一件壞事。
因為這些隨行的人總算知道,為何太子殿下要這麼快就決定啟程,乃是因為康煦帝病重了。
這的確是個壞消息。
他們在離開了京城后沒多久,便開始趕路,縱然大部分人都有馬車可坐,可是這一路顛簸下去,人都快沒了,有些人一下了馬車,就忍不住吐了一地。
可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提出異議,畢竟沒看太子每日都是在外騎馬,跟著一路疾馳,直到夜間才回去休息的嗎?
也有不少人看得出來,太子殿下的心情不怎麼好。也不敢在這時候,觸怒太子的霉頭。
賈珠的馬車就依照官位,被安排到了隊伍的後面。
可賈珠大多數時候,都在太子的馬車上。
太子累時,才會回馬車休息。
賈珠知道太子是在趁機宣洩自己的情緒,每次跑完馬後,他回來時就能冷靜一點。
「殿下還是心情不好嗎?」
這日,太子躺倒在賈珠的膝蓋上,將整張臉都埋在了賈珠的小/腹處,這吐息弄得賈珠身體有些僵硬,畢竟這鬧起來有些痒痒,但賈珠還是任由殿下去了,只是手指穿插在太子的頭髮里,將冠帽取下來后,梳理著有些凌亂的頭髮。
太子含含糊糊地說道:「阿珠將我的頭髮弄亂了。」
賈珠:「太子的頭髮本來就是亂的。」
太子哼唧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又說道:「真奇怪,阿珠,我又覺得難過,又覺得擔憂,可是憤怒的情緒還是揮之不去。」
賈珠挑了挑眉,殿下這話,就讓他不知道怎麼接。
他知道殿下為何憤怒。
可賈珠不應該「知道」這一點。
如果不是他可以入夢,賈珠是不會知道緣由的。他的手指在太子的腦袋上拽了拽,有些好笑地說道:「其他的我都可以理解,可是憤怒?」
太子委屈地說道:「就是憤怒。」
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太子這些天渾身充滿戾氣。
這讓賈珠看了,都很是心疼。
那些陳年舊事的壓力,落在年紀小小的太子身上,這是多倒霉的事呀。
一時間,賈珠對太子的態度更加溫柔,有時都到了千依百順的地步。
太子一邊得寸進尺,一邊指出,「阿珠,你再這樣下去,只會叫我越來越過分。」
賈珠仰面躺倒在床榻上,含糊著咬著自己的頭髮,「……我不如此,保成就不會過分嗎?」
太子兩隻手撐在賈珠的左右,認真思考了片刻,「不。」
他笑了笑。
「的確是,欲/望難平。」
…
這可是快速行進的馬車,這麼顛簸的時候,也不可能做點什麼。太子也不喜歡將情緒發泄在賈珠的身上,只是兩人顯得更加膩歪便是。
又過了幾日,太子好似突然自己想清楚了,又或者……將那些負面的情緒都壓了下去,這才一點點好轉起來。
那個時候,他們已經快趕到目的地,而舟車勞累,每個人都疲倦不已。
太子眼看快到了,便令隊伍的速度放慢了些,又多給了半日休息的時間。
不僅是為了人,也是為了馬。
在駐紮休息的營地里,賈珠從太子的馬車下來,與玉柱兒說了幾句話,這才邁步回到了自己的馬車。
徐柳青和賈珠是一起的,對於賈珠每日都出去,只有在夜間才回來的事,徐柳青一
直都沒說什麼,更是什麼都不問。
他總覺得自己這一次能夠入選,是沾了賈珠的光。
太子和賈珠的關係一直都很好,殿下時常召見賈珠也是正常的事,他從來都不曾多想。
而太子那處,等賈珠離開后,允礽召來了王良,吩咐了幾句,這大太監立刻領命下去,過了好一會,回來時,他的身後跟著兩個侍衛。
太子撩開車簾,侍衛便低聲稟報著什麼。
太子半心半意地聽著,待聽到其中一句,微挑眉說道:「大夫?」
「是的,在離開京城前,賈府多次延請大夫,說是為了府上的主子們診脈,但據卑職觀察,許多時候,應當只是為了大人。」
太子若有所思,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繼續說下去。
於是這兩個侍衛,便將近期發生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等到他們稟報結束后,太子漫不經心地叫人賞賜了他們兩個,自個兒琢磨了好一會,方才看向王良。
方才那些侍衛說的話,王良也基本聽了去。
太子淡淡說道:「王良,你瞧著阿珠的身體,可看出來什麼不妥?」
王良小心翼翼地說道:「恕奴才愚鈍,並未看出來。」
如果賈珠的身體不適,王良自認為不說看出十分,那最起碼也能看出五分吧?
畢竟賈珠從前的身體孱弱,生病是常有之事,而且他常在太子身邊,這朝夕相處,伺候的宮人要是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那也白乾了。
可方才那侍衛說的話,又不可能是虛假。
為何賈府要頻頻請來大夫?
這或許是他們心中的疑竇,可也算不得什麼大事,畢竟賈珠看起來身體健康,更是沒瞧出來哪裡有問題。
而再過一二日,他們就已經趕到了康煦帝所在的營地,此事更是被掩在角落,暫時不被提及。
康煦帝病得很重,但也沒重到危及生命。
不管是皇帝,還是隨軍的大臣們,都清楚這點,但多數人還是請求皇帝回到城鎮休息的緣故,自是非常鮮明。
是為了皇帝的安全,也是為了軍中的士氣。
康煦帝御駕親征,是為了鼓舞士氣,也是打著要將這件事一鼓作氣解決的目的。若是皇帝在軍中病懨懨的,哪怕只是小病小災,也會影響到隊伍的士氣。
康熙帝便是為此,猶豫再三,還是後撤。
也是在那個時候,寫信回了朝廷。
太子的書信,只比他們出發的隊伍早了一日,而他們這一路上日夜兼程,倒是沒比書信慢了多少,康煦帝堪堪收到信件的兩日後,太子親率的隊伍便也抵/達了這裡。
康煦帝收到消息時,正披著衣裳坐在床頭看著軍報,聞言都嚇了一跳,「太子到了?」
梁九功的臉上總算露出少許笑意,高興地說道:「是啊,皇上,這還能有假?太子之前送來的書信,不也與您說過此事嗎?」
康煦帝將手裡的軍報闔上,嘀咕著說道:「這送信的速度,和隊伍行進的速度,怎能合在一起比較?」只要算上馬車這些,行進的速度就不可能快上多少。尤其是一路上那些保護的侍衛,總不可能一個個都是騎馬……
康煦帝想到這裡,突然臉色一沉。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已經響起了太子熟悉的聲音,「……等你這個奴才通報,孤自己喊一聲的時間都有了,阿瑪——」
康煦帝聞言,好氣又好笑地說道:「罷了,還不快讓那混小子滾進來。」
梁九功連忙去請。
「阿瑪,我帶阿珠來看您啦。」
太子的聲音剛進門時,就已經響起,「您信中也說得不清不楚,叫人看了也是難受擔心,怎麼不多寫一些。」允礽抱怨著,又看向梁九功,
「最起碼,也應當讓太醫將脈案給附上。」
太子這話直截了當的,彷彿之前那些時日的距離不在,連一聲招呼都不怎麼打,便直接問起了皇帝的身體。
康煦帝咳嗽了一聲,啞著聲音說道:「朕竟是不知,保成還會看病,這醫案給了你又有什麼用?」
太子快步走到康煦帝的床邊,賈珠緊跟在他身後,兩人行了禮,又好生將康煦帝打量了一番,這才鬆了口氣。
皇帝的神色的確是病懨懨,可最起碼沒有到嚴重的境地,好好將養,該是能夠康復的。
太子哼唧著說道:「我看不懂,可我能叫太醫院的看,不然就這書信那幾行字,阿瑪是想叫我自己猜出來這嚴重的程度嗎?」
康煦帝瞪了眼太子,這才看向太子身後的賈珠,淡笑著說道:「阿珠怎麼跟著太子過來了?」他打量著賈珠眼底的青痕,忽而說道,「你們一路趕來的?」
太子不緊不慢地說道:「收到阿瑪的來信后,次日,我便點了些人過來。」
太子說得輕描淡寫,還搶在賈珠的跟前,讓康煦帝微蹙眉,「我問的是阿珠,又不是你。阿珠,你來說。」
賈珠似乎覺察到康煦帝要問的是什麼,猶豫了一會,看了眼太子。
康煦帝沉聲,「阿珠,有什麼說什麼,可別想著瞞朕。」
賈珠抿著唇,輕聲說道:「太子擔心皇上的身體,又嫌棄朝臣的建議,不肯多帶侍衛隨行。一路來時,只點了兩百騎兵護衛,一路疾馳趕來的。」
「荒唐!」
康煦帝聞言,便有些動怒。
一時氣憤上頭,便猛地咳嗽了起來。太子蹙眉,也有些生氣,僵著站了一會,才跨步過去,拍著康煦帝的後背,「阿瑪連自己都顧不好,眼下生了病的人,可不是我。」
「你乃堂堂太子,此番出行,身邊就只跟著兩百騎兵,保成,你是嫌棄自己的目標不夠大,不夠叫那些狼子野心的人盯呢!」
皇帝又氣又急,恨不得將允礽罵的狗血淋頭。
可瞧著太子那模樣,便知道他半點都聽不進去。雖然低垂著眉眼,好似真的多乖巧那樣,可康煦帝都被太子騙了這麼多年,哪裡瞧不出來他的想法。
儘管皇帝知道太子是擔心記掛自己,本該高興。
可是一想到太子只點了兩百騎兵,如此數目,實在太過少,若是路上出了什麼問題,可當真叫人悔之。
康煦帝捂著嘴悶悶咳嗽了幾聲,又看向跟前的賈珠,電光石火間,想起來方才看到賈珠時有些微妙的念頭。
阿珠是個在乎規矩的,隨同太子趕來這事,算是合乎情理,也是有些逾距。
這可有,可不有的事,阿珠卻做了,眼下還一路跟著太子……
康煦帝沉聲說道:「阿珠,保成還做了什麼,叫你擔憂成這樣,連離開京城都一定要跟著他?」
賈珠微訝,看向康煦帝。
皇帝如此敏銳,只從細節處,就推斷出不少事情。賈珠看了眼太子,復低頭,「太子殿下在得知皇上重病後,便有些傷心過度,我只是有些擔心殿下……」賈珠斟酌著說道,畢竟他知道太子砸了毓慶宮的事,是整個宮內都知道的事,這早晚都瞞不過去,也只得說出來的,但他生怕康煦帝想到別的上去,便只得潤色了些,「不過眼下想來,的確是我多慮……殿下一直很成熟……」
康煦帝不滿意地皺眉,感覺賈珠說的話怕是有些隱瞞。
太子在此時打斷了他們兩人的對話,硬邦邦地說道:「我只是砸了毓慶宮罷了。」
康煦帝一頓,挑眉看著太子。
太子陰測測地說道:「阿瑪要是不介意的話,其實我也砸了乾清宮,就是沒我那東宮那麼嚴重便是。」
康煦
帝:「……」
保成這麼理直氣壯的態度,竟讓皇帝有一種做錯了事情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太子似乎覺察到了康煦帝的想法,理不直氣不壯地說道:「分明就是阿瑪的錯,如果不是阿瑪生病,我就不會砸了毓慶宮,阿珠就不會出於擔心阿瑪和我要跟著,我也不會為了趕路只帶了兩百侍衛……這歸根究底,難道不是阿瑪生病的錯嗎?」
康煦帝聞言,踹了太子一腳。
這話到了最後,他反倒是成了萬惡之首了是吧?
太子拍了拍衣裳下擺上的腳印,小臉鬱悶,那小眼神還溜溜轉著看向康煦帝,叫皇帝的臉色板著好一會,到底是沒撐住,無奈笑了出來,「成,都是朕的錯,成了吧。」
他朝著太子拍了拍身邊的床沿,「過來。」
太子在原地站了好一會,這才挪到了康煦帝的身旁坐下。皇帝嘆了口氣,將這臭小子抱在懷裡,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
「朕知道,保成有心了。」
他的聲音有寬慰,也有嘆息。
好似是在感慨從前瞧著還嬌蠻任性的太子,已經長成這般模樣。
康煦帝似能感覺到太子的身體僵住,後背撫摸起來,還有些緊繃。過了好一會,太子才慢吞吞地將小臉埋在皇帝的衣裳上左右擦了擦,又非常響亮地吸了吸鼻子。
康煦帝的額頭青筋直跳,「保成,別得寸進尺!」
允礽的回應就是更加大聲地吸了吸鼻子,哼哼地說道:「阿瑪活該!」
幾步開外的賈珠,總算緩緩放下了一顆提著的心。
賈珠一直有些擔心這場見面。
儘管太子應該非常清楚這兩者的不同,也能意識到,許多事情的發展早就不太一樣,然從前幾日太子的情緒里,賈珠還是隱約能感覺得到那揮之不去的陰霾。
直到此時此刻,康煦帝臉上的動容是真,太子擔憂的情緒也是真,那些不堪的事……應當不會再按照那樣發展,這讓讓賈珠放鬆了些。
這一旦放鬆,賈珠才意識到自己的後背其實在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爬滿了汗意。
康煦帝雖然高興他們的抵/達,可是皇帝的身體畢竟孱弱,與他們說了會話后,臉上便流露出疲態。
太子皺眉,「阿瑪,給您看病的是哪幾個庸醫?」
康煦帝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朕帶出來的,可都是太醫院的佼佼者。」
太子殿下嘀咕著,「一直都沒見起色,不就是庸醫?」
眼瞅著康煦帝當真是累了,太子這才帶著賈珠退了出來。是梁九功親自相送的,可太子卻不著急去休息,而是皺眉看向梁九功,「阿瑪的病情,為何如此反覆?」
梁九功輕聲說道:「太子殿下,這的確怪不得太醫院的太醫,實乃皇上……有些操勞過度,總是不肯按照醫囑好好休息,這才拖到有些嚴重起來。好在這些日子好好歇息,已在好轉了。」
太子皺眉,「孤從宮內帶了些藥材來,你待會讓太醫去瞧瞧,可有什麼用得上的。」
「嗻。」
梁九功忙應下。
等到送走這兩位后,梁九功這才輕手輕腳地回去,眼瞅著答應了太子要休息的康煦帝竟還坐在床頭看軍務,這叫梁九功無奈說道,「萬歲爺喲,太子剛剛走之前,還讓您莫要再亂來,您怎麼答應得好好的,眨眼間又是這般?」
康煦帝瞪了眼梁九功,「到底他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
梁九功知道康煦帝不是真的生氣,便也跟著說道:「可太子殿下是擔心您,皇上是該好好休息。」
康煦帝嘆了口氣,將軍務闔上,沉默了一會,才說道:「連阿珠都擔心他,硬要跟來……這臭小子,無端端發那麼大的火氣作甚。」
早在賈珠說話時,康煦帝其實已經知道了太子砸了毓慶宮的事。
畢竟太子的回信是比他們的出行更早,此事又瞞不住什麼,送信的侍衛自然將此事也回稟給了康煦帝。
梁九功笑著說道:「那是殿下記掛皇上呢。」
康煦帝埋怨地說道:「那也不該這般失控。」
梁九功嘿嘿笑,「可是皇上看起來,可是高興得很呢。」畢竟,康煦帝臉上可還掛著笑意。
康煦帝又瞪了眼梁九功,將手裡的軍務丟了過去,「你不說話,沒人將你當啞巴!」
…
康煦帝知道這一回隨行的人舟車勞累,也就省去了接風洗塵這個俗套的流程,命他們好好洗個澡,歇息歇息,待到明日,再說他話。
而賈珠回到自己的房間,也的確在沐浴后就躺下去睡著了。
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被顛簸散架了,一旦真的躺在了舒適的床榻上,就立刻睡得沉,連侍從悄聲進來熄滅燈燭都不知。
他原以為能一覺睡到天明,卻沒想到,到了後半夜,他還是昏昏沉沉地醒來,酸澀的眼睛睜開,只覺得後背都是冷汗。
過了好一會,他掙扎著爬起來,捂住了額頭。
……殿下的夢,可真是一天,比一天都來得兇殘。
這讓他無疑是有些擔心。
難道殿下的情緒,其實一直沒好轉?
只是因為太會偽裝,方才連他也險些騙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