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沈珏從清梧苑離開時,足底彷彿踩在雲朵上,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她仍是不敢相信,謝世子居然如此好說話?不但沒有罰她私自出府,還好心開導,並保證日後會給她做主。
像是在黑暗裡瑟縮太久的軟甲刺蝟,渴望著光亮,可當光亮悠然一束照亮自己時,又害怕得縮成一團。沈珏腦袋一片懵然,儘可能地把那句承諾從腦海里驅散,害怕他只是信口一言。
她不敢奢求希望,擔心換來的是更深的絕望。
事實證明,沈珏感到的飄忽並非虛妄,回到后罩房的當晚她染上風寒,碧雲在旁添炭、時刻照料,一宿未眠。
好在第二日沈珏的高熱終於退下,只是整個人如霜打一般,病懨懨的。
碧雲去柳氏的院子里說清楚沈珏的狀況,回來時愁容滿面。
倚在床欄邊,沈珏小口喝完一盅冰糖梨湯,一說話就吞刀子般疼痛的嗓子得到些許緩解,「怎麼了?」
「夫人說今日有事,姑娘必須在場。」
后罩房的條件委實不是人住的,更別談沈珏身體嬌柔,隔三差五就有八病九痛不能請安的時候,柳氏不是多事之人,一般都會免去她的請安。
但今日的不允許,卻是頭一次。
並未思索多少,沈珏就知曉其中的緣由。約莫是昨天清梧苑的事情鬧大,傳到柳氏耳里,要揪著她問話以正家法。
她再怎麼說也是國公府的表小姐,明面上是主子,怎能拉下臉去給一個丫鬟求情?傳出去她顏面掃地無所謂,主要是不能給府上抹黑。
沈珏強忍著頭暈目眩,起身裝扮,她挑了一件不會出錯的鵝黃色直領綉蘭草褙子,時間來不及敷粉描眉,只好素麵朝天趕去。
氣吁吁地趕到主屋外面,紅木雕鏤門扉大大方方敞開,正房夫人、兩房姨娘與其餘的子女均已到齊,就等她一人。
沈珏習慣被人落在犄角旮旯里默默,如今要頂著眾人的目光走進去,她雙腿都在發軟,甚至做好了一進屋就跪下認錯的打算。
跨過三寸門檻,裙裾巍巍蕩蕩,怎料柳氏見她到來,美目發亮,如沐春風的親和語調托住她的雙膝,「珏兒來了?快過來坐。」
角落裡的椅子不知何時被撤去,堂上惟有柳氏的右手邊還空著一個圈椅。
沈珏踟躕不敢上前,慣來掌權的柳氏卻站起來,樂呵呵地把她往身旁牽。
一落座,眾人的目光就探來,有疑惑的,譏諷的,更有四娘子謝冰瞟了她一眼就扭過下巴。
只有周瑤,自她進來后一直死盯著繡鞋上的蝴蝶繞枝緞面,唇角抿得死緊,不知在想什麼。
周瑤坐在末尾的位置,沈珏卻能與柳氏平起平坐。
雲收雨霽,溫煦的晨曦灑進屋裡,她攏在陰影處,金色的暖光照在沈珏不飾鉛華的面容,如羊脂般細膩,泛出叆叇的光暈。
沈珏身上到處都是不自在,就連進門的問候都忘記,想起來時才恍然,結結巴巴地說:「珏兒見過夫人,夫人康安。」
看她口頭說覺得不夠,還要重新站起來福禮,柳氏一把拉住她,「好了好了,都是些虛禮,忘就忘吧。」又拍著她的手說,「聽丫鬟說你又病了,嘖嘖嘖,這氣色白得可憐,我那裡還有些滋補的阿膠,待會你拿回去補補氣血。」
沈珏受寵若驚,「多謝夫人,珏兒真的……」不需要。
「拿著就好,國公府煊煊赫赫,一份阿膠算得了什麼?你雖不是我的親女兒,但我怪喜歡你溫馴良善的品質,早就將你當做女兒了,總不能苛待你。」
話已至此,再推脫拒絕就是不懂事了,沈珏點點頭,鹿眸蘊著水光,小聲道:「謝謝夫人。」
眼見著寒暄得差不多,柳氏抿一口茗茶潤潤喉,「最近的事我已經聽說了。」
「咯噔」一下沈珏心臟跳動的律動失常,果然,先禮後兵,她終究是難逃一劫。
柳氏平淡的眼神掃視眾人,最後轉到沈珏,「花毀後母親的確痛心許久,但這也不是你的錯,夜裡雨疏風驟,又有誰能預料到呢?毀就毀了罷,正好你也不必再去侍弄花草了。」
不用再養花了么?沈珏美眸里的光亮漸漸黯淡,羽睫低垂,在白皙的眼底拉出纖長如剪的影。
她喜歡幫祖母照顧花草,枝椏結出的花苞,小拇指一般大,最後卻能開出盛艷的花朵,在湛藍的天空下自由暢快地舒展花瓣。
那是她微不足道的價值感,就連這一點兒都要被剝奪了嗎?
沈珏眼睛發酸,從屋外直射進來的陽光令她無所遁形,她拚命壓下那點兒委屈。
柳氏沒能得到她的回應,嘴角的笑容有些僵,很快又調整過來,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和顏悅色道:「所以後罩房珏兒你也別住了,歸燕堂有瑤兒在住,你就搬去……臨水小築吧?」
「母親!」謝冰忍無可忍,站起來扯開嗓子喊了聲。
挨著她坐的三娘子謝清扯扯她的袖口,「冰兒別鬧。」
不僅如此,就連生母常姨娘也在給她使眼色,謝冰一看自己孤立無援,只好就著謝清給的台階重新坐下,面露忿忿。
臨水小築是國公府里方位極好的一處地方,佔地不大,用作世子居所小氣了點,但作為女子閨所卻是剛剛好。
那裡建造得精緻婉約,一步一景,主屋側邊有一方活水池塘,夏日水面碧油油,垂柳窈窕,柳枝若水邊嬉戲美人的紅酥手半入水,令人無端想起西子湖畔的繾綣景色。
更重要的是它冬暖夏涼,幽靜清遠,與清梧苑隔水相望。
四娘子謝冰遺傳了常姨娘的風媚,在府中算是一抹艷麗顏色,從小要什麼就有什麼,就養成了驕縱性子,要月亮絕不摘星星,若說府上有什麼是她心心念念,卻從未得到的,就屬這臨水小築。
以前只覺得臨水小築里的建設與方位最合心意,現今世子回府,住在裡面也能和多年未見的哥哥熟絡熟絡,為她們二房謀好處。
可她讓常姨娘給國公爺吹了好幾次枕邊風都沒能拿下,憑什麼分給卑賤的沈珏?
她就該在下等人都不住的后罩房住到死。
謝冰恨恨地看去,目睹一切的周瑤卻沒那麼在乎了,神色如常,眼睛在謝冰與沈珏之間徘徊,心底暗自謀划。
天降喜事,沈珏第一反應是吃驚愕然,「夫人,珏兒不……」
「就這麼說定。」見識到眾人態度后,柳氏慢條斯理地扶了扶鬢髮的紅寶石綴琉璃簪。
臨走時,沈珏落在最後,謝冰轉身剜了她一眼,被謝清拉走不停地安撫寬慰。
回到后罩房后,碧雲正收拾瀋珏的貼身飾物,后罩房本就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只要帶些姑娘用慣的舊物就好。
陶嬤嬤優哉游哉地進來,嘴裡啃著白饅頭,見她們在收拾體己,便含糊不清道:「咋的?姑娘被趕出國公府咧?」
碧雲雙手一叉腰,揚眉吐氣:「哼——世子好人,給夫人說要讓姑娘搬去四小姐想住都住不進的臨水小築!」
拿著一支杏花木簪的沈珏微愣,事到如今,她不可置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他,真的會給自己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