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2)
第二章行止觀(2)
說起這門婚事,當年父親為他定親之時,林子葵年方十四,情竇未開,對於娶妻這回事,懵懂得很。
彼時林子葵一心只讀聖賢書,他三歲受經,有神童之目,七歲操管成文,九歲邑庠第一,年僅十四便中了淮南鄉試解元!
這般年紀,堪稱曠世奇才!
可惜患了眼疾,隔年開春會試,林子葵眼睛突發疼痛難忍,考題爛熟於心,卻難以落筆。
他落了榜,無顏做尚書門生,黯然回了鳳台縣。
肖大人那會兒還是個芝麻七品官,碰巧辦了一樁大案,得貴人賞識,便舉家進了金陵。
林子葵居於鳳台縣苦讀,視線日益模糊,得湊近才能認字,大夫不讓他這般用眼,他便不能時時刻刻讀書了。
於是腦子裡也有了雜念。
肖二姑娘,比自己要大三歲。
林子葵不知她名諱,未見她的面容,腦海也曾幻想過,這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她該長什麼模樣呢,她該是什麼性子呢?
眼疾不愈,父親帶他四處走訪名醫,去年冬日生急病走了。
林子葵哭腫了眼睛,渾噩了數月。今年收拾家中舊物時,發現了塵封的婚書,被保存得極為妥善。
八月秋闈放榜,街坊敲鑼打鼓,林子葵在聽書童念書,有人路過他的門前,喚他「林舉人」。
不日,林子葵便帶著墨柳趕往金陵。
這會兒到了行止觀,先進大殿跪拜文昌大帝,林子葵埋頭看見自己儀容不整,慚愧不已。
隨後,主僕二人被這年輕道長領到道觀深處,進了一處僻靜的客堂。
這客堂門口掛著一巴掌大的牌匾,豎刻著「洗心堂」三個字,進入一方小院,有內外兩間房,檐下有竹簾、榆木桌。光斑映照在歲月悠久的木桌上,如水波流淌,明間有陣陣檀香襲來。
道士溫聲說:「此處是專為趕考的讀書人準備的客堂,若是小住幾日,行止觀不收住房的費用,一日三餐和道長們一同使用,住多久都行,如今客堂鮮少有書生來,林居士,你們二人,一大、一小,每日二十文。」
果真便宜!
林子葵從袖中掏出銀錢,想著若是和肖家姑娘退了婚,也不便住在這裡,但……興許肖姑娘看不慣他,扭頭回了金陵呢?
這可能性挺大。
林子葵起了長住之意,但不知日後變故,只能先付兩百文:「我和書童先暫住幾日,便有勞道長了。不知道長怎麼稱呼?」
「居士不必客氣,貧道靈源。」
林子葵環顧一圈,勉強能看見所有的陳設,這裡沒有浴房,倒有個破舊的竹屏風。
他遲疑問:「敢問靈源道長,客堂可設有浴桶,何處燒熱水呢?我上山時弄髒了衣裳,需稍加洗漱一番。明日一早,還得去拜會住持。」
靈源道長:「林居士來得匆忙,這些東西還未準備,今日觀內繁忙,東客堂住著貴人,稍後我送來一些物品給居士使用。若居士著急沐浴,可前往後山,有幾汪溫泉。」
聞言墨柳湊在林子葵耳畔道:「公子,我看見後山有橘子樹,我們去吧!」
「好……那多謝靈源道長。」
林子葵放下籍框,將筆墨紙硯小心地一一拿出,將書放在桌上。
沒多久,靈源道長拿來乾淨被褥,竹席,兩件乾淨的素灰道袍,還有一些吃食,林子葵又是多番道謝。
他這人溫良恭儉,脾氣最好,好似誰都能欺負一下。
靈源交代了些事後便離開了,這會兒剛過晌午,墨柳犯困,但惦記著橘子,林子葵要去沐浴:「我這一身,不說拜文昌大帝,就連拜訪二姑娘,也太過邋遢了些,」
墨柳強撐著睡意,打了個哈欠,拿起葯:「走吧公子,我們去後山。」
後山有好幾條路,走得人少,便不如前山的好走。
林子葵循著水流聲,拾階而上,墨柳一路摘了滿懷橘子,邊走邊吃,看見路邊社工社母的矮小祠廟,還讓自家公子拜了拜。
二人走了一炷半香,終於看見一處汩汩冒著熱氣的溫泉水,就掩在一排翠竹背後。
林子葵伸手探了下,這水溫微燙,但不足以燙傷。
墨柳將藥包拿出:「公子,敷藥。」
藥包薄薄一片,是大夫給林子葵開的,內服配合外用,藥包敷於眼皮上,過兩個時辰取下。
「大夫說了,沐浴之時,熱氣熏騰,葯吸收得更快。」墨柳一邊說,一邊很勤快地為林子葵纏上了黑布條,將他雙目蒙上了。
墨柳抱著橘子,打著哈欠坐在了背後的石頭上。
眼前黑暗襲來,林子葵說:「墨柳,你衣裳也臟,不洗洗么?」
「我么,不急,公子你洗吧。」墨柳想,自己才不像公子這般愛乾淨呢,況且公子這人靦腆,沐浴喜歡獨自,不喜有人在旁。
林子葵只得順了他,雖眼睛蒙上,完全看不見了,但感官還在,將身上衣物一層層地褪了下來,直到光了,皮膚被風吹得發涼。
他輕輕嘶了一聲,蹲在地上,像盲人那般慢慢下水,一隻腳踩足了水潭底,另一隻腳再下去,最後慢慢蹲進了有些發燙的泉水裡,泉水漸漸漫過腰腹、肚子、胸口……
只剩潔白鎖骨和光滑的肩膀還在水面上。
文弱書生林子葵並不知曉,泉水另一邊,有個習武之人定北侯爺,好整以暇看著他脫到不剩下了水,不動彈,也不出聲。
那雙眼睛勝似桃花,天生多情含笑,雖如此,卻沒幾人說他親和。
蕭復望著林子葵的眼神,一寸寸地從他不被遮掩的下半張臉掃過,到若隱若現的水下。
這瞎子,完全看不見自己呢。
蕭復懶洋洋靠在石壁上,單手托著腮瞧他。
趕路累極,林子葵也打了個哈欠,頭偏過去靠在一塊冰涼的石頭上。他這三年蒙眼習慣了,並不像一開始那麼手足無措,草藥的苦香瀰漫著,林子葵出聲:「墨柳?」
「公子……啊,怎麼了?」
「沒事,只是問你是不是不小心睡著了,我們從金陵走過來,風餐露宿,你年紀這般小,跟著我吃了苦,我心中過意不去,明年開春會試,我定會中貢士……到時,你也不必吃苦了。」
說到高中,墨柳一下就精神了許多。
「跟著公子是墨柳的幸事!公子教我認字,念書,給我取名,還帶我離開鳳台縣來了金陵,我爹娘走得早,公子。公子便是我的爹!」
「……」
林子葵無奈:「墨柳啊,我也只比你長四五歲,哪裡生你這麼大的小孩。」
「呸呸,墨柳說錯了,公子是我的兄長,不過若日後公子和肖二姑娘成了親,很快便會有小孩了。」
林子葵搖頭道:「和肖二姑娘那門婚事,定是不成了。」
「怎麼不成?若來年開春,公子高中,殿試能得陛下青睞,中了一甲,官拜內閣!看到時戶部主事肖大人後不後悔!定是親自來接你和二姑娘完婚。」
「切莫胡言亂語。」
「我知曉,公子你說的,我都記得。可這荒郊野外,又不在金陵,墨柳並未胡說,那肖大人,不就是狗眼看人低么……」
林子葵搖頭:「一來,這金榜題名,難如登天,並不如你說的那般輕鬆。」
「可公子你三歲能文,七歲能詩,十四歲中解元。老話說金解元,銀進士,若非突發眼疾,早在三年前,你就該金榜題名了!」
林子葵並不理會他的,繼續道:「二來,我與二姑娘素未謀面,並無感情,我此次來行止觀拜會她,是因見不到肖大人,想著同二姑娘開誠布公,將這門婚事攤出來,說清楚。旁人說我攀高枝,並非我意,若她有意退婚,我便撕了婚書,絕口不提。這陳年舊事,更無人知曉,如此,便不會擾了她的清譽。」
墨柳一下了悟:「是啊,二姑娘比公子還老三歲呢,日後我家公子高中殿試狀元,是要被公主看上,當駙馬的……這婚事,沒了就沒了吧!我們不稀罕!」
熱氣瀰漫,林子葵覺得水溫燙了些,藥力發散,滾熱地熏著眼。
林子葵身子起來一些,被熱水燙得緋紅的胸膛浮出水面,笑話他:「人小鬼大,我不稀罕當肖家女婿,也不稀罕當駙馬。」
他笑的時候,左頰綻出一朵小小的梨渦,清雅出塵的氣質里,又添了一絲可愛。
書童又問:「那公子想當什麼?」
「大丈夫自當匡扶天下,鋤強扶弱!如今天下雖四海太平,可當今天子,暴虐無道,不恤人言,實在……」說到此,林子葵慢慢沒了聲音。
連墨柳都沒聽清,問他:「公子說了什麼?」
「沒什麼。」讓人聽了去,這是要殺頭的。
竹葉飄落到發間,林子葵伸手摸了摸,摘了兩片葉,似是還有,他歪過頭來,將頭髮也沒入水中。
朦朧間,似乎能感覺到一道視線,直勾勾的。
可剛才他分明看過,此處沒有人在。
當是錯覺吧,他並未在意。
可這視線越發濃烈,濃烈到不容忽視!伴隨著水流動之聲,林子葵有些不安,加上泡得有些頭腦發暈,便飛快爬著起來了,說了聲:「墨柳,我要穿衣,你莫要看我。」
林子葵背過身去,身上還有水珠掛著,一顆顆連成串,順著背脊溝、腰窩股溝而下,林子葵雙腿曲著,不著寸縷,彎腰撿起石頭上疊放的乾淨衣裳。
可他畢竟蒙著眼,穿來穿去穿錯了,折騰半天,墨柳說要幫他,林子葵也不讓:「背過去,別看我,我是個瞎子,不是殘廢。」
「瞎子」二字,特意強調了。
林子葵脾性雖好,但某些時候也固執,墨柳是他的書童,又不是他的僕人,穿衣這樣的事,不應讓墨柳來做。
「哦。」墨柳只當他靦腆,偷偷瞧了一眼,心道公子這皮膚可真是白皙無匹,常年在家裡關著念書,除了手指有些繭子,別的皮膚,寸寸都滑若凝脂。
難怪書院里那些舉子,背地裡喊他美人。
林子葵穿好衣裳,拄著墨柳的肩膀,走了老遠,才壓低聲問:「方才,你可見到泉中還有旁人?」
墨柳睜大雙目:「我方才看過,沒人啊!」
林子葵臉色稍微凝了些:「你可有仔細看?」
「我……」墨柳搖頭,「看得不仔細……公子發現有人了么?!」
「似乎是有人……所以我方才攔著你,不讓你瞧。」就連出浴,也大聲提了醒。
墨柳渾身發毛:「那公子為何不出聲?那人是男是女??」
「不知,若是女子……她見了男子,定會尖叫,也興許看我一個瞎子,不敢出聲,假裝不在;可若是男子……」林子葵開始困惑,「他又為何一直目光灼灼地看我?」
墨柳:「這還用說,死變-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