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陵城(9)
第二十七章
金陵城(9)
宇文鐸此刻還不曉得,自己這個皇帝已經要做到頭了,生命開始數日子。他還震怒於徐閣老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徐閣老結黨營私,廣收義子,他知曉,並且縱容。
不然如何制衡宰相的權力?
然而前不久,內閣大學士唐孟揚,被人閹后挖了眼珠,而後送來上朝。
文泰帝見狀大為光火:「誰敢對朝中大臣下此狠手?!」
金鑾殿上,徐閣老瞥向這個義子,出聲:「唐大人,是誰對你下此兇手?委實太過可恨!」
唐孟揚根本站不起身,跪趴在地,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眼睛看不見,原來是這麼可怕的事。
按理說挖眼睛,聽著像是一種報復,可唐孟揚太了解林子葵了,林子葵不可能做這種事,也不可能僱人做這種事,頂多對自己心灰意冷,再也不來往。
膽敢做出這種事的,他腦中不作二想,除了徐卓君這個戾氣重的,還能有誰。
方才有人來接他上朝,唐孟揚不知對方是誰,那人聲音冷靜,告訴他眼下利弊:「你在皇帝面前說出實話,還能有一線生機。倘若你說不知,你當徐黨會放過你?」
唐孟揚:「不……我是義父的義子,他不會害我的!」
「你如今已經是個廢人了,你以為自己還能做大學士么?唐大學士,你對徐閣老已經沒有用處了,你在朝上狀告元兇,我保你一命,將你送回江南老家。」
唐孟揚跪在金鑾殿中,他聽見徐閣老的聲音,腦袋轉過去面對他。
「義父……當真,不知是誰對我下此狠手么?」他嘴唇顫抖道。
「什麼義父,唐大人,你神志不清了!」徐閣老心下不安,怕觸怒皇帝,連忙道,「陛下,唐大學士現在失張失志,他的話不可信啊陛下!」
文泰帝抬手制止:「哎,愛卿,還是聽聽大學士怎麼說吧。你別打岔。」
審完案子,按律法,就讓刑部將徐卓君羈押詔獄了。然後文泰帝又讓錦衣衛,將唐孟揚送到太醫院去,自己親自去看望。
「唐大學士,你將這些年,在徐黨的所作所為全部寫下立據,朕會保你不死。朕是愛才之人,這些年你為朕屢屢獻策,立下功勞,朕都看在眼裡。你是朝廷忠臣,不如留在宮裡,做朕身邊的宦官如何?」
唐孟揚聽見「宦官」二字,一時不知該不該謝主隆恩。
宦官得寵,他心知肚明。
只能強撐著下床,要謝主隆恩了,文泰帝擺擺手:「哎,朕恩准你不必下跪了。」
那皇帝身邊的小宦官,連忙朝唐孟揚來了句:「哎呦喂,恭喜你啊唐公公。」
唐公公如果眼睛還在,這會兒應該眼含熱淚了:「同喜,同喜……」
文泰帝有些器重他,也覺得他可憐,問院判:「章太醫,你看看唐孟揚的眼睛,還有沒有救?」
章太醫醫術高明,聞言道:「如若挖下來的眼珠子還在,那興許還能保住……」
文泰帝就低頭問他:「唐孟揚,你的眼珠子呢?」
唐孟揚倏地臉色煞白,差點趴在床邊吐了出來!
見他作嘔,文泰帝不悅,身旁宦官上去斥責:「唐孟揚你好大的膽子!」
「不,不!陛下贖罪,臣失儀了!臣是因為徐卓君,他讓人將臣的眼珠……餵給了臣,所以臣方才、方才……」他強忍著身上的顫抖。
「你說什麼?餵給你吃了??!」文泰帝怒氣沖霄,又震又怒,「這個徐卓君!心腸歹毒,居心險惡!」
此子不除,就是下一個蕭復!
結果沒過幾日,文泰帝此前派去追察母蟲下落的老
蠱師和十幾個錦衣衛,只剩下一人重傷回來!
那錦衣衛躺在太醫院吐血道:「臣等人,一路追查到江西吉水!蠱師說母蟲就在附近不遠,然而卻遭遇埋伏,行兇者來歷不明,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臣,一人回來複命……」
文泰帝皺眉:「江西,吉水縣?」
朝中出身江西吉水的朝臣,還不少,有一年進士上百人,有十個出自江西。
其中最為位高權重的,便是徐徽徐閣老。
文泰帝震詫不已,倒退幾步,跌坐在龍椅上:「真是徐閣老,打算害朕!母蟲在他手裡,他要控制朕,要殺了朕!快,快請薛相進宮!」此時宇文鐸只能想到,廉明公正,臣心如水的薛相,
「薛相……」宦官察言觀色道:「陛下您忘記了,前幾日,陛下您恩准薛相告老還鄉。」
他一腳踹過去:「還不快去把人給朕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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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林子葵這個蒙眼瞎,正攙扶著裝瘸的蕭復,打算從馬車上下去。
蕭復招招手,喚來等候一旁的侍衛:「這位老鄉,你是住這兒附近的么?」
老鄉?
那侍衛滿臉猶疑不定,一瞧侯爺的表情,趕緊承認了,配合地演繹:「哎,我是,我是!兩位這是?」
林子葵禮貌地出聲解釋:「我二人是離京途中遇上山匪,才落得如此下場,不知此地離行止觀,還有多遠?」
「行止觀啊?不遠不遠,不過看兄台二人寸步難行,著實可憐。屬……我這兒,有馬,正好拉你們的馬車,我送你們回去!」
蕭復拉著林子葵:「太好了林郎,遇上了好心人,咱們有救了。」
林子葵最近被人背刺得怕了,扭頭猶豫道:「照凌姑娘,我們……是不是應該小心一些。」
蕭復:「老鄉看著是個好人,老鄉,你說是吧?」
侍衛一臉正直:「是,我當然是了,我叫牛二。」
牛二,聽著就是個老實人,林子葵雖然稍有不安,但還是坐上了對方的車。
中途林子葵身上突發奇癢,他吃了三爺喂的蟲子就是如此,每隔幾日就來一遭。
前幾日他渾渾噩噩,在蕭復面前,儘力地掩飾自己。
每次一發作,就默默蜷縮起來,絕不吭一聲。
這會兒他坐在馬車裡,麻癢鑽心,不是疼痛,就像是真有蟲子在身體里爬。林子葵控制不住地用手去撓,他不住地發著抖,縮在角落裡,蕭復看見了,將人摟住,伸手牽住他的手心:「林郎,是哪裡不舒服?肩膀?」
林子葵點點頭,卻說:「沒事……只是有些癢,我忍得過去。」
眼下手裡沒有湯婆子,蕭復脫下身上大氅蓋住他,解開他的裡衣腰帶,林子葵下意識抓住了他,有些痛苦的模樣:「照凌姑娘……」
蕭復埋頭親在他的耳尖上,或許不能叫親,就是恰好挨著了。林子葵敏感地一縮腦袋,把耳朵藏在肩膀和腦袋之間。
然而卻陡然感覺一隻溫柔的大掌伸入衣衫,捂著自己的肩膀,胸口。
蕭復低聲:「給你捂捂,你別撓,會撓壞的。」
蕭復低眸看著他的皮膚。
林子葵的皮膚並非是雪白,而是像在關內時,蕭復每日當水喝的羊奶的顏色,看著很好吃,味道會很甜。
誠然蕭復不懂什麼叫甜味。
可放在躲在馬車暗層里,嘴唇摩挲那幾下,蕭復就感覺到了。
原來是這個味道。
甜。
他手掌運功,微微發熱,熱度侵到林子葵的肩頭,帶著掌心的體溫,瞬間就緩解了一些,林子葵打了個哆嗦,只能依偎在他懷中,心裡萬分難堪。
自己,怎能躲在女子懷中呢
……
然而他也提不起力氣來,一邊哆嗦,一邊固執地念叨些什麼。
蕭復埋首一聽。
真好,書獃子又在背論語了。
這行了約一個時辰不到,馬車上山了,將二人送到行止觀。林子葵每次發作,也就不到半個時辰,那奇癢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出了些汗,將衣裳整理妥當,鵪鶉似的啄著腦袋坐在角落裡,白布蒙著的雙眸下,臉頰是淺紅色的,浮著微微濕潤的汗意。
蕭復偏要上去說:「林郎你羞什麼?我早將你身子看光了,有什麼好羞的啊?」
若是換個人,林子葵大概要說教他:「多言,浮也,謔言,淫也……」
這人換成蕭照凌,他只能裝傻,橫豎也不吭聲,等他說。
蕭復嘆口氣輕捏他的臉:「林郎臉皮比以往厚了些。」
這時,馬車停下來了。
林子葵立刻道:「是到了么?二姑娘,我們快下車吧!」
行止觀內,元武元慶和金樽,三人全都回來複命了,見蕭侯爺走路一瘸一拐,居然要林公子一個蒙眼瞎攙扶!大驚失色:「主子!」
「路上被人刺殺,沒事,一點輕傷。」蕭復甩了甩腿,示意自己沒瘸,是裝的,然後吩咐道:「林公子的書童在哪?將他帶到寒梅堂來吧。」
兩人這樣進了行止觀,林子葵先行去燒香跪拜,近日發生了太多事,不求功名,只求和二姑娘可以平平安安。
在侍衛的引路下,回了東客堂,林子葵正坐在芭蕉葉下,聽見書童的聲音,當即站起身來:「墨柳!」
「公子!」墨柳都有許多日沒見他了,疾步匆匆跑過來,像個孩子去抱家長那樣撲過去。
由於林子葵每日都會蒙著眼敷藥,墨柳一時半會兒也沒感覺到林子葵蒙著眼有什麼不對。
這是正常的。
林子葵自然不會向他吐露這些事。
而墨柳非常關心二姑娘的事:「二姑娘跟公子你一起回來啦?怎麼樣公子!肖大人召你去金陵,是不是商量成婚一事的?」
林子葵嘴唇動了動,然後點頭:「照凌姑娘……」他側過頭去,雖然看不見,但卻知道蕭照凌就在裡頭,林子葵對著墨柳道,「二姑娘已經答應嫁給我了,方才,照凌姑娘同我道,三月就帶我回鳳台縣,在爹娘的牌位下,同我成親。」
「回鳳台縣成親么?」墨柳感覺好像哪裡不對,為何不在金陵成親?許是要辦兩場吧!墨柳想通了,大呼好:「太好了公子,二姑娘馬上嫁給您,就能為您生個大胖小子了!」
「噓、噓……不得無禮。」林子葵急忙按住他的嘴唇。
蕭復耳朵多尖啊,他雖然在聽元慶稟報說,特意放生了錦衣衛回宮,「侯爺,母蟲完好無損,屬下不辱使命。」
蕭復接過那控制皇帝生死的蠱蟲罐子,還是分了些神去看林子葵。
元慶一說完,蕭復就走了出去,林子葵還在樹下跟墨柳說話呢,墨柳一見蕭復,連忙道:「公子!我還在廚房煮了雞呢,我得去看著!您跟二姑娘……好好說話吧。」
「二姑娘來了?」
「嗯。」蕭復捏住他用一根檀木簪挽起的發梢,林子葵回過頭去。
回到行止觀,林子葵原本浮沉的心緒,也安定了下來,心裡只剩下日後的平平淡淡。
林子葵喚道:「照凌姑娘……」
蕭復的手指挽著他的頭髮:「林郎喚我照凌便是。」
林子葵遲疑了下,然後順從地喊:「照凌。」
「我要同林郎坦白一件事,不然,我不敢同林郎成親,我終究不安。」他語氣稍稍嚴肅了些。
林子葵表情微愣。
什麼事?
他不敢成親?
難道他嫁過一次?
就算是嫁過一次,林子葵也能接受。
卻不想,蕭照凌說:「我啊,不能為林郎生孩子了。」
哎?
沒等林子葵出聲問緣由,蕭照凌主動交代了:「我天生構造和尋常女子不同,是生不出來了,不能為林家延續香火,至於怎麼不同……日後林郎便知。這樣,林郎可還要我?」
傳宗接代,是一件大事。
至少在林子葵自幼受的教誨里是如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可是林子葵聽見這件事,並不像蕭復想的那麼反應巨大,林子葵微微鎖眉,像是在沉思,但很快就出聲回答了:「我曾……答應過二姑娘,要蟾宮折桂,再明媒正娶你,可我答應的事,也做不到了,我再無法考取功名,永遠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舉子,照凌你,可還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