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行止觀(19)

第28章 行止觀(19)

第二十八章

行止觀(19)

此言一出,二人都知道對方的意思,蕭復雖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聽得見他的真摯。

林子葵想事情,從來想的便是如何去解決,而不是推辭、違約。

二姑娘這樣說,興許三爺也看過他的病,有些隱疾。

未來也許可以治好,也許,自己去抱個棄嬰來當做自家孩子養,林子葵亦能接受。

有的時候,蕭復也想跟他說清楚真相,但自己事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更不是一下就能接受的。

一次說一點,徐徐圖之,直到林子葵的底線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為自己退步到,自己是誰,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根本不重要。

林子葵身上是讀書人最質樸的一面,他還未入官場,未經洗鍊,不染渾濁,他是一塊乾淨的璞玉。

蕭復想讓他永遠如此,哪怕入朝為官,也矢志不渝。

所以,當元慶提到文泰帝恩准薛相告老還鄉時,蕭復的第一反應是:「他出城沒有?這麼年輕,才六十四歲告什麼老還什麼鄉,把薛相接到行止觀來,就說本侯有要事同他相商。」

林子葵眼下認為科舉日暮途窮,前途渺茫,正是需要策勵之時。

薛相離京時,僅一琴一鶴,兩輛簡樸馬車,一個年邁老僕,後面車上則是他的髮妻,還有十五歲的孫女,其他家眷早在一個月前,就已回了老家。

如今褪去一身一品官服,當朝宰相,瞧著和路邊放牛老翁,沒什麼區別。

皇帝派來追他的錦衣衛,還沒追到薛相,元慶就先行將薛相攔下了。

老僕高聲問:「前面是何人?緣何攔路?」

薛相鼻樑掛著失而復得的叆叇,正坐在馬車裡,垂眸看書,聞言以為是遇上了賊子,撩起布簾一看。

他眼神大不如前,臉龐已垂垂老矣,人走到跟前,才能勉強認出。

「薛相,下官是統兵駐守關內的陳元慶。」

「陳將軍?」薛相認出他來,多年前是見過的。

「薛相還認得下官,」元慶笑道,「我家侯爺在行止觀,聽聞薛相告老還鄉,特意請薛相去吃一杯踐行酒。」

「你家侯爺,」叆叇滑了下來,薛相推上去,「定北侯蕭復?」

「正是定北侯。」元慶主動牽著馬,「下官帶薛相去行止觀,夫人不妨也也一起去。」

薛相猜到恐怕不是吃什麼踐行酒,這蕭復可不是平白請人喝酒的性子,他想做什麼……

行止觀內,林子葵多日不見靈泊道長,讓墨柳送他去了清心閣,這回恰好又遇上了則悟道長。

這位道長偶爾來一次清心閣,林子葵因著每日都去,故此時常能遇見他,或與他手談一二,或論今說古,長談闊論,總讓林子葵多有領悟。

他很願意與則悟道長聊天,此番來,忍不住地感慨:「道長這般卓識,遠勝朝廷沽名釣譽之輩,卻甘願枕山棲谷,焚香掃地。我原先不甚理解,如今算是知曉了,為何人會蟄居隱逸。」

則悟抬眸看他一眼:「居士此去金陵,可是發生了什麼,生出這樣感悟。」

林子葵並非自怨自艾的性格,沒有說自己受奸人所害,科舉黑暗,只低聲嘆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

林子葵與則悟道長閑聊之際,金樽蹲在清心閣附近的樹上看了一會兒,被則悟道長的護衛發現了,就將他趕走了。

金樽只好回到東客堂,蹲在牆頭對蕭復說:「侯爺,書生在跟老道士說話,我被他身邊的高手發現了,將我趕走了。」

「金樽。」蕭復抬手喚他過來,給了他一顆糖:「那老道士最討厭人聽他講話了,所以金樽啊,

你遠遠的看著林書生,要看緊他的安危,不要讓任何人傷害他。」

金樽接過糖,「哦」了一聲,又回清心閣附近樹上了。

老道士身邊的高手很厲害,他想交手,可那高手似乎知道自己是定北侯身邊的人,不與自己打,只是三兩招將自己驅逐。

他心下鬱悶,像樹上的猴子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隔著一片窗欞,對坐兩人,一個清雋美貌,光風霽月的蒙眼書生,和他對面的那看似老眼昏花的、身材瘦削的道士。

東客堂房間內。元武出聲道:「侯爺,咱們來這麼久了,連太上皇的面都沒見到,也只有林公子,還算與他交善,要不……讓林公子來探問一番?興許虎符的下落……」

蕭復掃了他一眼,元武慢慢噤聲:「屬下失言。」

蕭復:「老道士喜歡子葵,是因子葵博學洽聞,是可造之材,與他是忘年交,而非工於心計。這樣的關係,越單純越好,絕不能利用他。」

「是,侯爺,屬下明白了……」元武心裡感嘆,侯爺喜歡林公子,都這麼久了,竟然半點厭煩都沒有。

「明日就是正旦節了,給道觀捐些香火,給道長們布些施,今晚再多做些吃食,一道吃個團圓飯。」

元武應道是,蕭復又問他:「你這次去查科舉案子,怎麼耽誤了這麼些天?」

元武答:「屬下先後去了禮部、順天府查案,得知三年前失蹤了不少生員,然而都被順天府給擱置一旁了,當時林公子的同窗被順天府抓了,死在牢中,徐黨有意招攬林公子,他並不願,還打算告御狀……這才會被人害了眼睛,會試失利,黯然回鄉。屬下去了一趟唐孟揚的府上,在他府中翻找出一些書信。書信中也提到過這些事,信大多是林公子寄送來的,這三年間,林林總總有七八十封,屬下為了拼湊出完整的往來信件,又去了一趟淮南府鳳台縣。」

蕭復:「不需要徐卓君的證據,他都下詔獄了,過幾天就死了。」他說著伸手,「書信呢,給我看看。」

一摞是唐孟揚寫的,一摞是林子葵寫的。

蕭復皺眉:「這麼多。」

「是,他們來往書信很多的,屬下……都看了一遍,大多時候,唐孟揚用隱喻來寫京中局勢,讓林公子解答,這三年,應當說林公子幫唐孟揚陞官,出了不少力。」

蕭復低頭翻看信書:「這唐孟揚倒是夠狗腿,所謂大學士,不就是揣測君心,審時度勢么,居然還要靠十幾歲的少年幫他出謀劃策,真是個窩囊廢。」

翻看了會兒林子葵寫的信,他的字跡現在蕭復是認得的,內容沒什麼大不了,無非是獻策,問一句好罷了。

唐孟揚的信就很有意思了,會說自己陞官,搬府,也會讓林子葵來給他當幕僚。

誰知道最後一封信里,林子葵提到想進京趕考。

這些信里,不難看出唐孟揚並非完全沒有本事,他對京中局勢顯然了如指掌,且運籌演謀。

然而蕭復看半天,嘖了一聲:「這個唐孟揚……」

元武以為侯爺會說出什麼有見解的話,畢竟看了這麼久。

接著蕭復來了句:「確實是個死斷袖。」

不多時,元慶將薛相接到了行止觀。

「侯爺,那是相爺夫人,和他的孫女。」

蕭復走出東客堂,笑道:「薛相請坐,上茶。」

「侯爺說笑了,老朽已辭官,哪裡是什麼相爺。」薛相擺擺手,坐下呷茶,「陳將軍說,侯爺喚我來,是為了陪我喝一杯踐行酒?不過老夫年紀大了,一杯踐行茶即可。」

薛相夫人和薛相那孫女,以及老僕,都坐在外面,沒有進來。

方才薛相已經給女眷交代過了:「這個蕭侯爺,不是個好相與的,你們莫要跟他打交道

,一句話都別說。」

蕭復不喜歡講廢話,等薛相喝完茶,問:「想必侯爺特意請老夫來,不是喝杯茶這麼簡單吧?」

蕭復就實話回答他了:「我有個相好的小郎君,是淮南府的解元。」

沒等薛相琢磨這句「相好的小郎君」是什麼意思,就聽見後面這句,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

「哦?解元?」

都說金解元,銀進士,能考中解元的生員,那必定不是一般人。

「當年考中解元時,他才年僅十四。」

「老夫……似乎略有耳聞。」十四歲的解元,那是神童了,三年前薛相就曾聽說過此事。

後來聽聞他有嚴重的眼疾,會試失利,回了家鄉,沒有留在應天府書院繼續念書。

不曾想現在從蕭復口中聽見此事。

蕭復點頭道:「此解元姓林,近日進京趕考,被徐黨害了眼睛,心灰意冷,不願再入仕途。所以我想請薛老,開解開解他。」

「被徐黨所害?」薛相哎了一聲,「十四中解元,古往今來,屈指可數,還有侯爺替他代為說項,想必,定是了不得的大才。」

「是,這林書生,學富五車,博古通今,殫見洽聞,謙遜豁達……」蕭復起碼用了十幾個詞來誇他。

聽得薛相是心下嘖嘖稱奇。

他早些年是見過這位定北侯的。

想當初,昌國公將他這個二兒子送來給自己調-教,當時是苦口婆心啊,說:「小兒生性頑劣,就是不肯念書,想來想去,也只有薛相能治他。」

薛相很快就表示自己治不了。

讓蕭複寫字,他寫了,薛相看得臉都綠了:「蕭復!你都十幾歲了,寫字怎麼難看得像五歲孩童似的!」

讓他作詩,他吟了一首輕佻的打油詩。

畫畫也不會。

彈琴也不會。

能下點棋,但不多。

沒事喜歡倒掛在樹上用樹葉練飛鏢。

偶爾還吹一吹竹葉,吹得非常難聽。

一張臉倒是長得漂亮,天天引得相府丫鬟來偷看他。

教了半個月,薛相把人退了回去:「公爺,您這兒子,我教不了。」

現如今,居然能活用四字詞語,用這麼多的辭彙,來誇一個讀書人?

這是何方神聖?

就沖著這個,薛相也得見一見,蕭復還說了:「若您能留下,給他做老師,日後想必,林書生會成為國之棟樑的。」

「老夫捨不得見到英才埋沒,廣陵散絕!這人,我是去見,至於收不收他做學生……」薛相起身道,「我先見一見。」

「他人在清心閣,我帶薛老過去,薛老在他面前,還請不要提及我的身份,喚我蕭居士便是。」

蕭復帶著薛相去清心閣,自然是被則悟道長的貼身護衛給攔了下來,蕭復介紹:「當今宰相薛諫之,已告老還鄉。你去通報一聲。」

那護衛便多看了薛相幾眼,飛身上清心閣。

薛相仰頭,鼻樑架著的叆叇反射著彩光:「這裡頭,可是有什麼大人物?」

「見了薛老就知道了,是您的一位故人,不過那位遁世絕俗,他現在法號則悟,薛老不要當面道破他的身份。」

「蕭復,你這是打的什麼啞謎?」

蕭復說:「薛老忘了,得喊我蕭居士。」

護衛很少現身,這會兒子現了身,在則悟道長的耳邊耳語了幾句。

林子葵看不見,只有墨柳看見了,有點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則悟道長盤坐蒲團,兩手交握,過了許久才頷首:「讓他上來吧,規矩你知道。」

蒼老的聲音朝林子葵道:「林居士,貧道有位俗世舊人來

探訪,乃是真正的鴻儒碩學,你,可要見一見?」

林子葵正襟危坐,整理袖袍:「自然要見,多謝則悟道長引薦。」

護衛將薛相引上樓時,冷聲叮囑了:「則悟道長已退步抽身,洗去前塵,皈依三寶,兩位只能喚他為道長。」

「到底是誰?」薛相心下有種未知的惶恐感,然而推開格柵門,在滿是灰塵的光線下,看見一位樸素無華,穿著灰撲撲道袍的老者轉過頭時,薛相仍難以自制這一瞬的震驚、滿意、欣喜。

時隔多年,君臣相見,誰也沒料到是在這般境況下。

薛相撲通一下,就重重地跪了下去,他張了張嘴:「老臣……」

「哎,薛老,你這腿腳也太脆弱了吧。」蕭復將他拉了起來,薛相情緒起伏,不禁潸然淚下:「則悟……道長!」

則悟寬厚地點頭:「薛居士,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敢問道長……」

「貧道也無恙。」

林子葵聽見了蕭復的聲音,先起身行禮拜見了這位老先生,雖然不知道是誰,但禮儀很周正。

隨後小聲道:「二姑娘也來了?」

蕭復「嗯」了一聲,好在薛老耳背,加上注意力全在則悟身上了,根本沒聽見。

蕭復朝他走過去,就站在林子葵身旁:「我說過,要給你引薦一位老師的。」

「則悟道長要為我引薦的,嗯?是同一位么?」

「恰好,是同一位,他姓薛,你喚他薛老便是。只有他做你的老師,我才放心。」

林子葵壓根沒有往薛相爺身上想,只是心下有些詫異罷了,想來是個大家,否則照凌怎麼會這樣說。

他再次行禮道:「晚生林子葵,拜見薛老。」

「你便是林子葵?」薛老稍微分出一分注意力過去,「淮南府解元,如此一表人才,溫文爾雅,嗯,嗯。」

顯然是滿意的,方才進來,見這解元,跟則悟在說話,薛老想他定當不一般,能得太上皇和定北侯同時看重的人。

不過現在他忙不過來,蕭復也知道薛相見則悟,定有話要說,拜師也不急於這一時,他帶林子葵走出清心閣,墨柳亦步亦趨地跟在背後。

蕭復打發他走:「跟屁蟲,我跟著你家公子的呢,你走遠點。」

「哦……」

公子要談情說愛,墨柳很識趣。

他站在二樓書閣,看著二姑娘牽著自家公子的手,一步一步帶著他下去。

是怕他看不見摔跤,所以格外小心。

墨柳日常感嘆,咱二姑娘這身高身材,這寬肩寬背的,不看那臉,真是太像男人了,太像太像了。

該不會真是吧……

林子葵慢慢在蕭復的牽引下走下樓梯,口中問:「那位薛老,可是一位大文豪?」

蕭復:「是,他叫薛諫之。」

「什麼?!」林子葵腳下一滑,差點摔下去時,被蕭複眼疾手快拽住,往懷裡穩穩一抱,好笑地嘆道:「我就知道,你走路怎麼這般不小心。」

「他當真,是薛諫之薛相爺?」林子葵一臉難以置信。

薛相爺的名諱天下讀書人皆知。

蕭復:「假的呀。」

林子葵:「哦,便是你故意嚇我,我才摔的。」

蕭復話鋒一轉:「騙你的,真的,他就是薛相,如假包換。」

林子葵險些又摔了,被他按在懷抱里,耳朵聽得見蕭復胸腔帶來的低沉笑意,林子葵有點不高興地抬起頭:「到底是真是假啊?你不許騙人了。」

林子葵看不見,並不知道自己仰頭的角度正正好,是剛好讓蕭復一低頭就可以吻到的位置。

蕭復眸光深深地凝視他:「真

,這次沒騙你,不信,你上去問他去。」

林子葵這回信了七八分,還有些迷惘震驚,根本說不出話來了,正要低頭繼續下樓,找個地方緩緩,蕭復卻飛快地低頭去,薄唇在林子葵的嘴唇上碾了一下,專註地含了一下,吮出了一輕輕的嘬聲來,再飛快分開。

林子葵愣了下。

他看不見……

可他依稀知道,是做了什麼。林子葵臉色瞬間從脖子紅到了耳根子。

他鬆開握著蕭復胳膊的手,突然蹲了下去。

蕭復彎腰去看他:「你蹲著做什麼啊?」

他搖頭,一張臉在雪色里,紅撲撲的,小聲解釋:「我不下樓了,照凌姑娘,我們還未拜堂,不能這樣的,不合規矩。」

蕭複眼底漾有笑意:「可是怎麼辦,昨日你都親過我了。我活了一輩子,從沒有親過別人的。」

「昨日……那不同,我們在馬車暗層里,那麼擁擠,那麼危險,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林子葵想,是自己親的他么?這事兒,總不好推給照凌,好吧,他認了。

「馬車還在觀外停著的呢,」蕭復拉著他的手了,說,「薛相那人話多著呢,還得說好一會兒,你要不想走,我抱你去馬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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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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