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5)
第五章
行止觀(5)
蕭復轉頭繼續吩咐道:「元慶,將戶部主事肖簧的生平送上來,事無巨細,尤其是那肖府二小姐,叫什麼,什麼性子,跟何人來往,都查清楚。」
元慶雖弄不懂,但也應了。
這會兒,皇宮內廷已然變了天。
皇帝躺在金黃龍榻上,正臉色紫紅,痛苦扭動著軀體喊:「母后,母后……」
「皇兒,我的皇兒啊,母后在這裡!」蕭太后急得快哭了,「太醫!章太醫,章太醫何在!」
急匆匆拎著藥箱趕回宮中的章太醫,撲通趴在地上:「皇上,太后,老臣在。」
「蕭復呢?他傷得如何?」
章太醫跪著答:「侯爺……不能動彈,臣斷然無法帶他回宮。」
皇帝宇文鐸繼位尚不足八年,他年紀尚輕,萬想不到,年僅二十五,不知怎麼著了道,中了苗疆蠱蟲!
這蠱毒發作,渾身奇癢難忍,這是第三次發作,此前每月一次,同女子月信一般規律。
太醫都來看了,有說是毒藥的,章太醫推測是一種蠱:「約莫是下在御膳之中,蠱蟲磨成粉末后,融進食物,進肚后再產卵,因著不會立刻發作,也難以提防。」
蕭太后:「那該如何是好?!」
章太醫道:「種蠱容易解蠱難。若是有此道中高手出馬,想必才能藥到病除。」
「種蠱高手……快,快派人去雲南!務必找到蠱王!」
然而一月後,杳無音信,蕭太后突然想到了自家弟弟蕭復。
宇文鐸哭鬧如同孩提:「母后,蕭復呢!舅舅!母后,兒臣要小舅舅……」
蕭太后只好寬慰他:「定北侯進京遇刺,受了重傷無法動彈……」
「來人……送朕出宮,朕去找他,朕求他!當年將他發配關內,是朕做的太絕了。」
宇文鐸雙目眼珠突出,滿臉青筋都暴起,發抖的模樣篩子似的:「讓他去找蠱王……給朕找來!啊!母后,兒臣,好痛苦……」
蠱王蹤跡詭秘,不過,蕭復自幼是在雲南王府長大的,他幼時被人擄走,得蠱王相救,因而結識。
后蕭復的祖父雲南王中了奇蠱,命不久矣,便是蕭復尋來蠱王,花費七七四十九日,替祖父解了蠱。
蕭復敢扇皇帝巴掌,一來是他身份尊貴,是皇帝的長輩;二來,他是半個江湖人,身上有江湖氣,三教九流的做派,並不把皇權放在眼裡。
宇文鐸為他的行徑感到恥辱,偏又忌憚,有身邊宦官支招,便想方設法,逼蕭復去鎮守關內。
蕭太后也說過他,做事太絕:「蕭復他畢竟是你舅舅,就算他比你大不了兩歲。」
宇文鐸卻說蕭復是心腹大患:「他背靠昌國公府,富可敵國的雲南王府,母后你是他的長姐,他不將朕放在眼裡!若他一日看朕不順眼了,想坐朕的皇位怎麼辦?」
蕭太后說:「不會的,他是你長輩。」
宇文鐸:「可他也是雲南王府的人!」
雲南王,先皇最想除掉的藩王,卻又是扶持自己坐上皇位的功臣。
七年後的今日,宇文鐸開始急著要蕭復,赤紅雙目吼:「母后,朕要微服私訪!去尋蕭復,讓他將蠱王給朕找來!」
他這一發作,也就一兩日,卻彷彿命都去了半條,半死不活地躺著,氣都喘不勻。
「皇帝出宮,可不是小事,若讓人發覺此事,可就……麻煩大了。」蕭太后暗自搖頭,「此事只有你我,章太醫,幾個貼身太監宮女知曉,這些個太監宮女,都已處置,也只留了章太醫一命。皇兒放心,母后馬上借口祈福出宮,定讓你舅舅替你找到蠱王!」
一扭頭,蕭太后表情卻惆悵了起來。
「為何,偏偏去的是行止觀……」
-
行止觀,洗心堂。
林子葵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翌日晨,天蒙蒙亮時,墨柳先醒了,像往常那樣給林子葵打了一盆水來,水是山中泉水,觸手冰涼,林子葵被涼水浸得清醒了些,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墨柳為他披上灰兔毛的披風:「公子,山中冷,小心別著涼了,咱們帶的衣服少,是不是得下山去購置兩件?」
林子葵搖頭:「過些時日再說吧。」
「哦。」墨柳迷迷糊糊間,想起昨日之事:「對了公子,我昨日去東客堂探查,你說我被肖姑娘的人發現,還把我打暈了,後來就回來了,那肖姑娘的事,公子可有跟她說清楚?」
林子葵嘆息:「她似乎並不願退婚。」
「您嘆氣作何,這不是好事么!那肖姑娘是不是美若天仙?」
林子葵遲疑了下:「天仙下凡,只是…她和尋常女子,不大一樣。」
「哪裡不太一樣?我昨日都沒見到。」
「她……比我高,」林子葵比劃道,「比我壯,比我俊朗,挺拔。」
墨柳臉色越發蹊蹺,天仙?
「您這說的是男子吧?」
「不,她是女子,只是頗為喜歡男裝。墨柳,若你見了她,萬不可冒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二姑娘生得比男子還高大,聲音並不嬌柔,也並非她所願。」
墨柳撓頭,應了聲。
林子葵不言了,埋頭將漆黑的蒙眼布帶上。這是他的習慣,白日避光出門,減少用眼。
在觀中用過早飯後,林子葵便去了行止觀的文昌殿,他脫下披風,跪在蒲團上行了完整的祈禱儀式,燒香求了功名,然後又繞到觀音殿中虔誠地搖了一根觀音靈簽。
「開天闢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若得此簽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墨柳念簽文給他聽,喜道,「公子,這第一簽肯定是個上上籤!」
解簽人是個六十來歲的坤道,接過簽后,臉上露出匪夷之色:「這是哪位的簽?」
「我家公子的!」
林子葵拱手應道:「道長,是在下抽的。」
坤道打量他:「你是問功名,還是姻緣?」
「功名……和姻緣,都問。」
坤道感慨道:「這是一根天王簽,貧道也是第一次見有人抽出。若是問功名,意味著,你日後會高中狀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墨柳狂喜,激動抓住他的手:「公子!!」
林子葵也面露意外,問:「若問姻緣呢?」
坤道拿著簽:「姻緣已到,將會有位高權重的人看上你、賞賜你,且主動與你交往。」
林子葵倒退了半步,想到了肖二姑娘。
莫非,這就是自己的命?
「那……我會與她,成親么?」
「從簽面上看,結果定當不錯,公子無需擔心。」坤道說,「你還有什麼要問的么?」
林子葵本想問「若我不願呢」,不知為何又不敢問了,拱手言謝:「多謝道長。」
「不必客氣,」坤道很友善,「居士你可是住在觀中西客堂?」
「正是。」
「這幾年因為一些傳聞,鮮少有舉子來行止觀念書,居士既然來了,那便是有緣。」
林子葵疑惑:「一些傳聞?」
坤道看他竟不知道,便道:「只是一些謠言罷了。」
她不再說,又有香客來解簽,林子葵只好離開,行止觀香客不少,每逢初一十五,更是絡繹不絕,整座道觀的建築沿著山腰呈中軸線向上,要過兩道窄小的門,才是後堂。
林子葵挨個拜完,忽然聽見一旁傳來耍賴哭聲。
「娘,我要在行止觀求學,你就同意我吧!」
「不行!你難道不曉得……」那大娘左右看了一眼,聲音瞬間壓低,「你不知他們客堂鬧妖怪么!客堂都死了多少讀書人了!」
林子葵和墨柳俱是一怔。
「這是道觀,哪來的什麼妖怪!」
「那勾魂的紅衣狐狸精,可是千年的道行,專勾你這樣的書生,這事兒沒得商量,跟娘回去!」
「娘!!」
見二人要走,墨柳急忙一步過去:「兩位,請留步。」
大娘:「幹什麼?」
墨柳:「沒什麼,剛剛……大娘說的,什麼狐狸精啊,我怎麼沒聽說過?」
大娘看了墨柳這書童一眼,又望向他背後站著的林子葵,顯然是個書生,便低聲解釋:「聽說行止觀的後山有個小的狐仙祠,可惜裡頭住的不是狐仙,而是狐精。前些年有個舉人,次次路過都拜,便被狐狸精給纏上了,最後舉子在客堂穿著紅衣上吊了,聽說,死的時候渾身精氣都被吸幹了呢!」
約莫是顧忌此地乃是道觀,大娘並未多說,只說:「雖然客堂出過這事兒,祈福抽籤倒很靈驗。」便匆匆帶著兒子離開。
墨柳憂心忡忡:「公子,客堂原來有妖怪,難怪咱們昨日來時,那道士表情奇怪。」
林子葵還算自若:「方才解簽的坤道說這些年都沒有讀書人來住,原來是這個緣由。不過我想,都是些無稽之談,舉人考取功名壓力大,上吊也不稀奇。傳來傳去,謠言就變了味,成了紅衣狐狸精勾魂索命。」
「公子說得有理。」
主僕二人穿過三清殿旁側,朝後院客堂走去,有陣陣梅花的幽香傳來。
墨柳攙扶他:「公子,有台階,您慢些。」
林子葵慢慢走上台階,忽然,墨柳的腳步停住了。
不遠的琉璃瓦牆前,有一株百年桂花樹,樹枝掛著數不清的祈福紅綢,隨風輕飄。樹下站著一紅衣「女子」,衣裳鮮紅似火,張揚肆意,遠遠地,亦能看清那張熠熠生輝、漂亮得如夢似幻的臉孔。
因為那人身著女子裝束,披散墨發,容貌實在過於美貌昳麗,令人驚心動魄,墨柳先是吃驚,隨後緊張起來:「公子!」
林子葵不解:「怎麼了?你看到了什麼?」
「是、是……」墨柳吞口水,「紅衣狐狸精,勾魂索命……」
他二話不說就要拽著林子葵離開:「咱們去觀音殿避一避!」
「你定是看錯了,」林子葵知道他膽子和汗毛一樣小,聽不得志怪故事,加上他根本不信什麼妖怪之說,便一把摘下蒙眼布,「只是一個穿紅衣的姑娘罷了,你不必害怕,我還在呢。」
說完,林子葵定睛一瞧,果真瞧見一紅衣人,看不清臉孔,只覺膚白勝雪,似妖似魅。
看身形,反倒像個男子。
林子葵一皺眉:「你說的狐狸精,便是她么?」
「是、是……公子,咱們還是走吧!」
林子葵紋絲不動:「我帶你走近看看,道觀怎會有狐狸精,道長都說了,都是些謠言,你一個讀書人,怎盡信這些怪力亂神。」
話畢不由分說拉著墨柳走過去。
「公子,我不要,你別拉我了……」墨柳一臉抗拒。
隨即走近,林子葵便見樹下紅衣美人,抬手朝他招道:「林郎!林郎!」
林子葵停住腳步。
那聲音清亮,含有金石質感,和尋常女子不同,光聽音色,就能想象出那高大的身軀,那張朱唇玉面的臉蛋笑靨如花的模樣——林子葵一聽便聽出來了。
是二姑娘。
「她在喊林郎?」墨柳慌張:「完了公子,狐狸精盯上你了!」
林子葵反應很快地轉過身:「墨柳,我們去觀音殿吧。」
墨柳鬆了口氣,快步拽著公子跑。
林子葵腳步匆匆,胡亂將蒙眼布罩上,還沒走到,就倏忽被一隻手抓住肩膀,這手勁用得不大,卻讓林子葵一下動彈不得,一瞬想,二姑娘不會真是狐狸精變得吧。
變得低沉的聲音湊近,氣息拂過他的耳畔,問他:「林郎,你走那麼快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