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金陵城(29)
第六十章
金陵城(29)
主僕二人,當即出門跑到貢院,這放榜一般要分別張貼在京城幾個地方,只是貢院先貼,學子們就等不及先去一睹為快了。
五千多學子,只有三百餘中貢士。所以失望而歸的人要更多:「怎麼會沒有我,怎麼會沒有,莫不是看漏了,不行,我要再看一遍!」
由此造成了嚴重堵塞。
黃紙榜上均勻地排列著名字。偶爾能聽見一兩句歡天喜地的「中了!中了!」
眾人紛紛艷羨地恭喜。
林子葵擠在外圍踮著腳看,額頭汗都出來了,他太過文雅,實在是擠不過旁人,墨柳急死了,乾脆一躬身從地上縫隙里鑽了進去:「都讓開,讓開,哎呀不要踩我……」
墨柳終於擠進去了,臉憋得通紅,只能從眼前的名字開始數,公子,公子在哪……
相爺都說過,公子得中會元。
墨柳就擠到榜首去看。
會元那一行,是單獨的。
林子葵三個字映入他的眼帘,好似做夢,墨柳眼睛發漲,忍不住伸手揉了又揉,確認再三,屏住呼吸——
「公子——!!!」他喜極而泣,慟哭大喊,「中了公子!中會元了公子!」
人聲嘈雜,有人驚異地盯著墨柳。
「林子葵,何許人也?」才子們大多富有盛名,這個林子葵卻不然,是第一回聽見。
「是我家公子!林子葵!我家公子!」墨柳一邊哭,一邊用力撥開人群出去,林子葵隱約聽見他的聲音,不敢相信。
他倒退一步,直到墨柳眼眶通紅,被踩得灰頭土臉地衝出人群,眼裡有淚,嘴角是狂喜,臉頰擠得圓滾滾的朝林子葵道:「公子,中了!」
林子葵呼吸暫停,臉上有片刻的茫然。
「當真?」
「是會元!相爺說得沒錯,朝廷嚴打舞弊,狗官都砍頭了幾個!新考官慧眼識珠,您、您終於中了!」
巨大的狂喜籠罩下來,中貢士,也就等於中進士了,所謂殿試,不過是分個一二三甲的排名。
「我中了,娘子……」林子葵第一反應,是回家給蕭照凌報喜。
可他又想到照凌不在家,所以就急匆匆趕往碩王府找老師去。
此時,蕭復在和小皇帝確定殿試題目。
文泰年間,殿試題是由內閣擬好,再由皇帝選擇。內閣學士、首輔、次輔,共同提前擬定題目,這就有了可乘之機,無論皇帝怎麼選擇,都逃不開這個範圍。今年原本也該是如此的,可錦衣衛審問出龐襄,說他爹和內閣大臣私交甚篤,連殿試題目一樣能到手。
蕭復直接命人將內閣擬定的題目用火燒成了飛灰,哪個環節都會出問題,那不如自己來出。
自然,他自己不是個能出題的人,別說殿試策問,這會試題大半他連看都看不懂。
小皇帝如今已是有模有樣,道:「朝廷如今需要的,是能幫朕安邦定國的人才,這策問,自然從民生治國出發。皇父認為呢?」
民間學子亦能猜到上面的想法,免不了提前準備。小皇帝接連提了幾個國家亟待解決的問題,蕭複發現林子葵都寫過文章,全都押中過。
這一琢磨題目,時間就晚了,蕭復忽想起今日放榜,再一看天色:「這都酉時了?壞了。」
小皇帝問:「皇父,什麼壞了?」
「皇父還有事要出宮,這出題的草稿,你自己攥著,別讓任何人瞧了去。」
小皇帝就把草稿紙放在了蠟燭上,紙張邊緣緩緩變黑燃燒:「皇父放心,兒臣已瞭然於胸,不需要此物。」
蕭復時常出宮,但畢竟蕭復是昌國公的兒子,時常回去看父母,實屬正常。宇文煊從未懷疑過這個問題,他也沒那個膽量,派人去跟蹤蕭復,他連自己的勢力都還未培育起來,身旁只有個和他年歲相仿的小太監,算是他一手提拔的親信,而非皇父的。
蕭復換了衣裳乘坐馬車出宮,一如既往,先回了定北侯府,換車再去林子葵那裡。
林子葵不在別苑中,院里只有幾個打掃的僕役,告訴蕭復:「爺,公子中了會元,去碩王府報喜了!」
蕭復望著暗下去的天色:「可有說何時回來?」
僕役搖頭不清楚。
因此地離貢院近,不時傳來一些中貢士的學子們請人敲鑼打鼓的聲音。
這到了晚膳的時間,林子葵白天去了碩王府,碩王得知消息,當即宴請賓客招待,讓自家燦哥兒跟林懷甫多學學。
「都說金解元,銀會元,賢侄,你既是解元,又是會元!來日中個狀元,好傢夥,這是連中三元啊!」
「王爺謬讚,在下萬不敢當。」
碩王臉上有光,自稱是林懷甫的異姓兄弟,發帖請了諸親好友來吃飯,隔壁的昌國公夫妻倆也請來了,明華郡主看了碩王的帖子,疑惑道:「碩王哪來的異姓兄弟,皇家人認異姓兄弟,這荒唐事,也只有他那個不著調的幹得出來!」
昌國公正在換衣系扣,對銅鏡里的夫人說:「宇文鍛做的荒唐事還少么,他這異姓兄弟我見過,是薛諫之的學生,很得他喜愛看重。人拿個會元也不稀奇,搞不好能連中三元,日後為官也是股肱之臣,宇文鍛精明著呢,你以為他會隨便跟人稱兄道弟么。」
碩王爺一口一個賢弟,方才還是賢侄,一會兒又變了。他敢認,林子葵可不敢當,來往的賓客不約而同看向這宴會的主角,年僅十八的年輕會元,如此清雋儒雅,卓逸不群,家裡有適婚姑娘的,都打起了主意。
真要等人中了一甲進士,那提親的就多了。
蕭復的馬車停在碩王府街道對面,沒有進去。他仰躺在馬車裡,聽見王府裡頭人聲鼎沸,觥籌交錯。
連戶部尚書都來對林子葵舉杯:「聽翰林學士提過林公子的名字,說你寫的文章,那叫一個獨步天下。」
林子葵來回就那麼謙虛的幾句:「不敢當,不敢當。」
他吃過展露風頭的虧,如今越發小心了。
明華郡主見了林子葵,也暗自點頭道:「老爺說得不錯,是樣貌好,他又有學問,又不張揚,都中兩元了,竟還不狂?他性子沉穩,寒門出身,正合我意。家裡二姑娘也及笄了,老爺不妨回去問問她?」
國公府的二姑娘,也就是蕭復的小妹。
打他主意的,還不止一個昌國公府,且多為不需要靠聯姻來壯大實力的王公侯爵,只想給小姑娘添個入贅的如意郎君。
林子葵這性子,很得長輩眼緣。
酒闌人散,碩王留林子葵宿下,林子葵在碩王府住過一兩個月,已是輕車熟路,墨柳將公子扶了過去,林子葵幾乎沒喝酒,全是白水,林子葵坐在院落的葡萄架下,仰頭望著月初時的一輪新月,如一條細細的彎鉤。
「快中秋了,照凌會回家么?他還不知道,我取中了會元。」他呢喃著,墨柳給他打來洗腳水,聞言道:「公子,蕭娘子這個月都沒回來過兩次,我瞧她根本就不喜歡您,心裡沒有您,若是有您,怎會不回家?哪個小娘子如他這般。」
金樽坐得遠,聽著,但不反駁。
侯爺
林子葵搖頭沉默,自己脫了鞋襪,水還燙,他雙腳踩在冰冷的銅盆邊緣。
聽見墨柳碎嘴子:「尚書家的小姐不好么,您卻告訴人,你已娶了正妻。」
話音落,聽見門外傳來一聲:「尚書家的小姐,有我漂亮么?」
林子葵霎時抬起頭。
墨柳當即噤聲。
「問你呢,書童?有我漂亮么?」
墨柳漲紅臉,瞧見蕭娘子在夜色下高大的身影,真是奇了怪,若非公子從來沒說過,他都要懷疑蕭娘子的性別了:「夫人,我也沒見過啊,你怎麼突然來了……不對,這是碩王府,你怎麼進的。」
「我說找我家郎君,就進來了。」蕭復先抬手打發金樽消失,然後讓墨柳也走:「你先出去,別在這兒了。」
墨柳:「我出去,那我去哪兒啊?」
林子葵出聲:「墨柳,你去相爺那裡吧。」
「……好吧。」
林子葵的目光,始終在蕭照凌身上。蕭照凌給他的不安感越發強烈,如同將要脫線的風箏。林子葵望著他不說話,蕭復低頭注視他:「哪個尚書跟你提親了?」
「……沒,沒有提親,只是說了一下他有個女兒,問我可有婚配。」
蕭復掀起袍角,坐在墨柳方才坐的小矮凳上:「這還不叫提親吶,是哪個,姓什麼?」
「戶、戶部尚書……姓周,我都拒絕了的。」他一坐小矮凳,就差不多和林子葵平視。
蕭復用手試了試銅盆的水溫,瞥見他的腳還是乾的,這還沒洗。
「水好了,可以洗了。」
「嗯。」林子葵點頭,放腳下去,水面淹沒白皙到透明的腳踝,蕭復脫了鞋襪,也放腳進去,銅盆不大,他正好踩在林子葵的腳上。
「小郎君連腳也生得這麼好看。」蕭復用腳趾故意去戳弄他,用腳板給他搓腳,林子葵赧然了,十顆圓潤的腳趾微微蜷縮起來,搖頭轉移話題:「我……會試放榜了。」
「已經放榜了?幾時的事?你定中了吧!」蕭復假裝不知道。
「中午放的,中了的,我中了……會元。」他低聲道。
「竟真中了會元!」蕭復朗笑道,「我就知道林郎會中的,你聰明絕頂,從不讓人失望,你說到的,就一定會做到。」
「還不能急,為之尚早,還有一場最重要的殿試呢。」林子葵也高興,但他穩得住。
「殿試也就一道策問,你不必擔憂。你想幾時考?」
林子葵道:「朝廷並未通告,按往年的規律,會試放榜的三日後便是殿試。可我今日聽人說,攝政王處置了一大批內閣腐敗官員,殿試題不從內閣進了,題目也要重新擬定,也說不定……還要等一個月。」
蕭複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怎麼能讓我家小郎君等一個月那麼久?你說三日,那便三日。」
林子葵笑道:「怎麼能我說了算,我又不是什麼人,皇宮不是我家開的,只能聽天由命,倘若早些考好,那便不必提心弔膽了。」林子葵並未問他這個月不回家做什麼去了,心裡是想問的,怕問了,就收不住了,乾脆不問好了。待考完試后,再同他平心靜氣地談一談。
夜裡歇下了,許久不見,話卻不多!林子葵快在他懷裡睡著了,聽見蕭復在耳邊的聲音道:「對了林郎,天子容顏,不可直視,你殿試時,可不要抬頭了。」
三日後,八月初四,大早黎明,林子葵就在宮門口等著了。和他一同候著的還有各個籍貫考上來的貢生。
卯時過,一個穿著深赭色官服的老宦官引眾位貢生入宮,先點名、再換衣、散卷、贊拜。
宮裡稀奇,林子葵也有些管不住眼睛,悄悄抬頭多看了幾眼。
辰時兩刻,三百餘貢生列在奉天殿中,四周宦官林立。
不多時,聽太監高聲宣道:「陛下到——攝政王到——」
眾貢生恭敬下跪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攝政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小皇帝年幼稚嫩的聲音傳來:「眾貢生平身。」
林子葵今日戴了叆叇的,他怕不戴鬧笑話,此刻低垂著頭站起身,他在第二排,前頭還站著人,餘光瞥見高處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龍椅上的小皇帝,身著龍袍,一個是龍椅下首的攝政王,高大許多,隱約瞧見他的袍角,是一件玄黑蟒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