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金陵城(30)
第六十一章
金陵城(30)
林子葵聽人說過,攝政王名喚蕭復,是昌國公府的公子。前幾日在碩王府,除了戶部尚書問他打聽婚配,林子葵還瞧見有個伯爺問他家兒子蕭復娶妻的問題。
昌國公直接擺手:「他婚事,我跟他娘做不了主,你要不明日上朝請奏?直接問他去?」
當場將人說得不敢再吱聲。
林子葵和攝政王的聯繫,僅在那時空當下存在了短暫的幾句話工夫。
攝政王也姓蕭,且上過戰場,戰功赫赫,林子葵後知後覺地想到這個問題,眼神瞥在對方的靴子上。
但攝政王一句話也沒說,只平靜地坐在那裡,便散發出一股稜稜威壓。
但先說話的人卻是宦官。
「今日殿試,不得大聲喧嘩、交頭接耳,不得舞弊營私,否則逐出奉天殿,杖責三十,朝廷永不錄用!貢生,都聽明白了嗎!」
貢生異口同聲:「聽明白了。」
而小皇帝的聲音,實在太年幼了些,坐在墊高的龍椅上問:「今日殿試,朕策問你們兩道題。」
林子葵且聽他聲音有些耳熟,不過小孩的音色,大多如此,他並未想過這孩子曾被送到他面前,讓他考校過。
林子葵站在第二排,還低著頭,小皇帝也並未認出。
「貢生且聽題。」宇文煊道,「孟子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話,在貢生心中何解?暢所欲言,無須顧忌。」
此言一出,偌大的奉天殿,空蕩蕩的寂然。這問題答不好,仕途就盡了。
誰會知曉,才八歲的皇帝,殿試策問問這樣的題目。
但很快,就有膽識過人的學生出聲回答:「學生認為,君王應當保民、愛民、得民、恤民、成民、撫民、利民。苟無歲,何以有民?苟無民,何以有君?」
小皇帝暗自點頭,蕭復手指搭在扶手上,沒有作聲,視線掃過林子葵——讓他不抬頭,他還真不抬,若林子葵一抬首,便能瞧見蕭復戴了比皇帝規格低的冕冠,這冕上珠簾,將他的容顏遮掩了大半。
今年的新科進士,賢才不少,會試試卷小陛下都看過了。他一旦點頭,梁洪就用筆將考生姓名圈起來。
又有人道:「君王應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治天下,可應於掌上!」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明聽。天便是民,民便是天,君為天子,君王是以是天下百姓之子。」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
在這些大致思想相同,重複孟子所言的芸芸聲音中,突如其來傳來一道溫和的、卻也冷靜過頭的言語。
「學生以為,民為貴,指的是被教化的民。」
奉天殿鴉雀無聲,所有人齊齊小心朝聲源處望去。
是第二排的一位考生。
他怎麼敢!
梁公公眯著眼睛數了數位置,然後在名冊上找到了名字。
新科會元,林子葵。
他附耳在攝政王耳邊說了一句,攝政王輕咳了一聲:「本王知道。」
聲音很小,林子葵隱約感覺聽見了熟悉的聲音,耳朵動了動。
龍椅上,小皇帝轉頭看了一眼皇父,發現皇父臉上表情是一種「讚許」的微笑,但又不完全是他熟悉的那種,令人無法捉摸。
小皇帝問:「貢生所言何意?」
林子葵始終沒有抬頭,作揖躬身道:「回陛下的話,亞聖所言,便是本者,民也;末者,君也,此話本沒有錯,可自古以來,下不可犯上,孔聖人曾曰『盡美矣,未盡善矣』、『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王之威是不可侵犯的,若民為貴,豈非統治下教化的民乎?普天之下,『賤民』如何自處?」
小皇帝沉默地盯著他。
振聾發聵的諫言,是多少人不敢說的?
蕭復看著林子葵低垂腦袋背脊微躬,知道他心裡一定害怕極了,可林子葵一貫的心直口快,若遇上文泰帝那樣的皇帝,現在腦袋都落地了。
林子葵又說:「學生還以為,『君如好樂,與百姓同之;君如好色,與百姓同之;君如好貨,與百姓同之;君如好利,與百姓同之……』。倘若君王真的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做到與民同甘苦,便能實現『王道』,民為貴,君為輕,便不再是虛言。」
這番話給了小陛下下台階的機會,他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問:「貢生可有反駁的?」
考生心裡都在罵娘,這還怎麼反駁,話都說到他這樣了,反駁也是虛言妄言,也幸好這個林子葵到最後才出聲發言,不然大家都不用說話了。
縱觀一圈,小皇帝問出第二道殿試題。
「眾貢生,為何考取功名?」
奉天殿再次陷入萬籟俱寂。陛下好似問了一句廢話,苦讀十年詩書,便是為了那一頂烏紗帽,那一座黃金屋,官袍加身,萬民愛戴。
這這句話要答得漂亮,不是個容易事。
有考生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學生只有發達了,有了功名,才能兼濟天下百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考取功名,效忠陛下!」
「生則親安之。為天下百姓,為父母親人。」
還有考生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林子葵站在第二排,一直沒有出聲。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回答的話,讓皇帝生氣沒有,但聽他的聲音,似乎不像是生氣,他愛說實話,不講虛言,每每總會控制不住自己,因為這點,害過自己。
可林子葵亦能感覺到,高位上坐著的皇帝、攝政王,似乎都在看自己。
若有似無的視線,不知是誰,從高處落下來,清晰地照在他的頭頂。
所以林子葵出聲回答:「天下不公,官僚腐敗。學生考取功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天下不公,百姓哀乎,萬世不平!」
林子葵知道,若他不大聲疾呼,洪流就會將他淹沒,他半點也不違心,說得堂堂正正,音聲如鐘。
這皇宮裡,說真話的少。
唯有這些剛錄用的貢生,還有幾分赤忱。
小皇帝側過頭,問梁洪:「梁公公,考生叫什麼?」
梁公公道:「新科會元,林子葵。」
「林子葵,」小皇帝垂首望下去,「你所言可有依據,你可有冤屈要伸張?如何不公?」
「……有。」林子葵想起被斬頭的徐閣老,據說被做成人彘,午門斬首的徐卓君,還有不知所蹤的唐孟揚,被罷黜放逐的徐黨……
這些人全都罪有應得。
可死了幾個壞人,官僚就變好了么?
林子葵眉眼低垂,站的筆直:「學生有冤要伸。文泰四年會試,同窗舉人蘇州人士黃樅,當街吟詩被冤枉下獄,被歹人毒死在順天府。同一年,失蹤數十上百生員,至今未尋到蹤跡。」
小皇帝一拍桌案:「何人如此大膽!」
「徐徽侄子,徐卓君。」
宇文煊的表情,當場就變了,視線不自覺地瞥向皇父。
皇父神色晦暗不明。
全天下都知曉,這幼帝乃是徐徽的外孫,太皇太后和攝政王,認為其才幹得以擔此大任,才宣旨讓他坐上龍椅的。
如今鄴朝真正的掌權者,還是攝政王蕭復!
而林子葵居然在殿試當場,說中幼帝不敢再提、壓在心底最想忘記的事。宇文煊不知該有多懊悔,問林子葵那句冤屈。
奉天殿里,氣氛一時凝滯古怪,是攝政王輕咳了一聲,才衝掉了將要死掉般的寂靜。
林子葵耳朵又動了一下。
這咳嗽聲極為耳熟,耳熟的,讓他忍不住想要抬頭看一看。
宇文煊收回瞥見皇父的視線,只能聲音艱難地說:「你指責徐卓君勾結順天府尹,你可有半句虛言?」
「學生絕無半句虛言。」
小皇帝道:「既如此,徐卓君,徐黨,當年的順天府尹,或斬首罷黜,你如今站在皇宮殿試,還有何冤?」
「學生沒有冤,冤的是地下亡魂。學生替他們出聲,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長久的寂靜瀰漫。
「你舉劾一事,朕會命大理寺查明真相。朕的策問,還有哪位貢生要回答的?」
有考生說話了。
氣氛扭轉回來。
跟著,梁公公的聲音傳徹大殿:「殿試結束,考生散場——」
所有貢生再次齊齊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攝政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林子葵方才感覺口乾舌燥,剛剛的殿試,讓他現在腳步虛浮,用光了所有的氣力!
想起那道始終沒有露出真面目的咳嗽聲,林子葵忍不住悄悄一抬頭。
隔著薄薄的叆叇,珠玉冕冠下,清晰的俊美側顏,落入眼帘。
林子葵被推搡在人群里出奉天殿,他難以置信,忘記了禮儀,回過頭去確認,蕭照凌朝他看了過來,如同墨線勾勒的眼皮,似有若無朝他鉤了一下。
他站在至高無上,冷森莊嚴的大殿上,是那麼地高高在上,不可冒犯。和林子葵眼前的那個愛好褻褲,和他一起洗腳睡覺,愛吃他喂的東西的「娘子」,判若兩人!
可那張臉,那臉……
世上怎可能有如此相像之人!絕不可能,除非,蕭照凌,便是……
——攝政王蕭復!
蕭復……
蕭照凌……
他嘴唇微動,兩個名字,呢喃在嘴唇間。
不切實際的荒唐。
林子葵被裹挾在三百餘貢生間,踉蹌走出奉天殿。午時已到,明晃晃的日光落在眼前,視線里的懸日高照,照得林子葵大腦一片空白,頭暈目眩間,他站不穩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