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甚爾怎麼進來了?」修也問,「剛才影之書顯示出的名單上沒有你。」
甚爾掀起眼皮,向入口處瞥了一眼,「嘖」地砸了一下嘴:「是老頭子把我強行塞進來的,說什麼要是出不去的話就斷了我的供。」
修也並不知道甚爾隱瞞了和直毘人交易的真相。
同為「廢物」,修也當然知道甚爾在禪院家被歧視的現狀,所以他很輕易地就相信了甚爾的說辭,並有些同情地伸出手,小大人一樣踮起腳尖拍拍甚爾的肩膀,以作安慰:「別擔心。既然你選擇和我組隊,我就一定能把你帶出去。」
被修也這麼小小一隻的小朋友安慰,甚爾感覺自己像是遇到了一隻不怎麼親人的小貓,唯獨在看到他的時候才「喵喵」地跑過來蹭他的褲腿。
真可惜啊。
禪院家這種地方,真不適合養貓。
甚爾用力揉了揉修也的腦袋,把他那頭柔軟蓬鬆的金毛揉得好像稻草一樣亂。趁修也伸手努力把髮型復原,甚爾走開兩步,俯身去看透明的胃酸池。
在池子的最底部,有個黑漆漆望不到底的空洞,似乎連接著某個不可測的異空間。
「另一頭是什麼地方?」甚爾問。
修也復原了一半就放棄了,他頂著依舊有好幾撮亂毛毛支棱亂翹的腦袋,抽出長勺,開始一點一點地從池子里將胃酸向外舀:「或許是腹腔。」
「腹腔?」
甚爾伸出手,撩開本來就已經鬆鬆垮垮的和服前襟,在他自己的肚子上摸來摸去:「是肚臍眼周圍嗎?」
修也抬眸看了一眼,他暫時放下長勺,伸出他比甚爾的大手小了一大圈的雪白手掌,輕輕地按到甚爾形狀漂亮結實的腹肌上:「胃在肚臍眼上方,大概是肋骨下面和肚臍眼上面這一部分。」
修也的手又軟又暖和,拂過甚爾腹肌的時候好像小貓爪子踩過。但儘管在摸著赤.裸的腹肌,修也的表情依舊平靜認真,全無邪念,視覺上造成了一種帶著微妙張力的反差。
【甚爾為什麼不是選手!甚爾為什麼不是選手!甚爾為什麼不是選手!徹底瘋狂!徹底瘋狂!徹底瘋狂!】
【別摸甚爾了,修修,摸我吧!】
【剛開始看,這個黑毛大帥哥和修也是什麼關係?怎麼他們剛一見面就這麼熟,竟然上手就可以摸腹肌?】
【甚爾是修也的堂哥,他不光是沒有術式,連咒力都沒有,這兩個人在禪院家都被歧視孤立,屬於同病相憐啦。不過我也不知道他倆為什麼這麼熟,等一波小黑屋採訪揭秘www】
【哦哦哦,懂了,感謝科普!不過修修總和甚爾在一起玩的話,不會更被禪院家那些長老嫌棄嗎?】
【我也覺得修修其實應該和直哉學一下,去結識一些能力比較強的族人,好歹也能在未來給自己多一些助力……】
看到這些彈幕,修也虛擬的貓貓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對哦!
如果他一直堅持和甚爾在一起玩的話,那他成為家主的希望不是越發渺茫了嗎?
想到這裡,修也仰起臉,看向甚爾的眼神亮晶晶的,就差從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甚爾被修也突然變化的表情稍稍晃了眼,他有些疑惑,低頭看了一眼修也的手掌所按的位置,然後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似乎想明白了什麼。
「多加鍛煉,你以後也能有腹肌的。」甚爾說。
修也:?
修也收回手,順便幫甚爾把衣襟拉上,以此阻斷彈幕們看到甚爾身體之後癲狂的尖叫。
「如果我沒猜錯,我們現在是在某種擁有消化道的生物體內。鑒於禪院家應該沒法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飼養如此巨型的生物,所以答案其實很明顯。」
修也用長勺敲了敲粉紅色的地面,斷言:「這是某隻咒靈,或者某個咒術師製造出來的領域。」
甚爾心領神會:「所以,重點並不在尋找出口,而是尋找領域的主人?」
但,領域的主人會在哪裡呢?
答案呼之欲出:
當然是統領人體的中樞位置,心臟,或是大腦!
「[心臟]距離[胃]比較近,而且通路也很多,所以先去[心臟]比較好。」修也舀起一勺胃液,繼續愚公移山一般試圖將胃液池子舀空,「這個池子是被胃酸腐蝕出來的,底部應該相當薄,很輕易就能通過這裡前往腹腔。只是清空池子需要的時間會比較長……」
甚爾在修也旁邊也蹲下,他偏過頭去,打量了幾眼修也認認真真勤勤懇懇的模樣,忽而笑了笑。
「我覺得,你比直哉合適。」
修也疑惑地看了甚爾一眼:「什麼?」
「下任家主的人選,我覺得你比直哉合適。」甚爾重複了一遍。
修也臉上出現了極為少見的驚恐表情,同時手也發抖,半勺胃酸被他不小心潑了出來:「我……我不想做家主!」
他的反應讓甚爾笑得更愉快了。甚爾從他手裡強行接過長勺,甩乾淨裡面的胃液,敲敲地面:「很多事,並不是『你不想』就可以不去做的。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是被逼到了那個位置上,被迫做出唯一的那個選擇。」
「行啦,別哼哧哼哧舀了,交給我吧。」
修也張開口,還未將「你想做什麼」問出口,對著胃酸池,甚爾縱身一躍!
「噗通!」
少年躍入池中,濺起大片的水花。修也被嚇得不顧自己有可能會沾上腐蝕性的胃酸,連忙衝到池邊,彎腰努力向池底去看:「甚爾!甚爾!!!」
除了一連串的氣泡,修也看不到甚爾的影子。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臟「砰砰」亂跳,眼前甚至閃過了不少被強酸腐蝕得面目全非的畫面,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對那些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彈幕來說,這或許只是一個綜藝節目,禪院甚爾也只是一個長得很帥身材很好的嘉賓而已,如此迅速的退場僅僅只能引起他們的一時唏噓。
但是對於就在此時此地的禪院修也來說,禪院甚爾是他認識了很久的堂哥,也是他在禪院家唯一的朋友,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冷靜下來,修也,重新撿起他引以為傲的冷靜。他還有底牌,是的,他並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他還能救回甚爾……
「術式,剛才摸到影之書的時候,我覺醒了術式。」
修也低下頭,看向自己腳下的影子。他蹲下來,伸出微微有些發著抖的手,摸向那片深色的暗帶。而他的影子也伸出手,緩緩地與他的手掌相對。
他的術式是……
「咕咚……咕咚咕咚……」
胃酸池的液面突然開始下沉,在池面正中,一個小小的漩渦形成,就像是打開了塞子的洗手池,旋轉著開始下滲。
修也閃電般收回了觸碰影子的手,起身匆匆再去查看。在他身後,他的影子遲疑了半秒,慢了一拍才將手收了回去,恢復到和修也統一的動作。
「捅開了,這胃壁脆得像紙一樣,我一下就捅開了。」
從池壁邊緣,一條結實的胳膊猛地扒住地面,甚爾探出身子,就像是落水的猛獸一樣甩了甩腦袋上的水珠,然後面帶得意之色地仰面看向修也:「你說的腐蝕性液體也不怎麼樣,我都沒什麼感覺。哎,你的臉色怎麼那麼差?」
修也的心跳還沒恢復到正常頻率,依舊砰砰跳得飛快。他抿起嘴唇,臉頰上飛起兩團薄紅,在雪白的皮膚上看著尤為明顯:「……你的衣服都被腐蝕光了!」
沒錯,現在扒著池壁的禪院甚爾,全身上下□□。
理所應當的,彈幕都瘋了。
【這是我能免費看的嗎?阿巴阿巴阿巴,口水和褲子一起飛了出去!】
【我宣布,《禪院101》已經代替《柯學有你2》成為了我今年最喜歡的選秀節目】
【禪院甚爾,男菩薩,你能不能再往外探一點兒,把下半截也露給家人們看看?】
修也用最快速度脫下自己的羽織,兜頭就甩到甚爾腦袋上:「快穿好!」
他背過身去,只聽見背後甚爾爬上來之後濕淋淋的腳步聲,還有帶著笑意的調侃:「害羞了?這有什麼可害羞的,之前你叫住我,讓我脫了外套給你當速寫模特的時候怎麼不害羞呢?」
「那不一樣,速寫是藝術!而且那是在我的院子里,是個私密空間。」修也非常嚴肅地反駁,「這裡是公共區域!」
有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呢!
甚爾四下望了望,一點兒沒看出來這裡算什麼公共區域。
「回頭吧,我穿好了。」
修也謹慎地慢慢轉身,甚爾已經把羽織穿了起來,只是修也的羽織套到他的身上緊繃繃的,平添了幾分滑稽。令人鬆了一口氣的是,他的褲子應該是用某種特殊材料製成的,並沒有被腐蝕掉,讓彈幕們頗為惋惜了好久。
「走吧。」修也恢復鎮定,率先走向通往腹腔的大洞,「腹腔的環境應該會好一些,因為腹腔是無菌的。但是領域內一切皆有可能發生,所以還是要保持警惕。」
甚爾看著修也單薄的小小背影,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唇角勾起的微小弧度。
剛才這孩子是在擔心他。
在這個禪院家,或許也只有這個孩子會擔心他了。
腹腔是個黑暗,乾燥,而且沒有明確道路的怪異空間。
修也花了一段時間,讓自己的眼睛適應了這裡的黑暗。這片空間相當擁擠,各式各樣龐大又造型奇異的建築錯落擺放,而那些建築之間只留出了相當狹窄的通道,有的建築甚至是並列擺放,想要通過就只能奮力地從中間的狹縫擠出去。
修也並沒有忘記自己作為嚮導的職責,他等甚爾走到他身邊之後,伸手比劃著指出他們要走的路:「這個很大的輪廓就是我們剛才所在的[胃]。接下來只要沿著[胃]伸出的[食管]往前走,通過[膈肌]上面的食管裂孔,就能抵達胸腔。心臟就在胸腔最顯眼的位置。」
甚爾和修也並肩向前,稍有些好奇:「老頭子教過你醫學?」
「沒有,只是為了畫畫而自學的。」修也說,「想要畫好人體,就必須要對解剖知識有深入了解。」
甚爾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一路上他們並沒有遇到什麼咒靈,這和修也的判斷一致,這個領域是按照「人體」來進行布置的,而咒靈在這個領域承擔的就是「細菌」的角色。在無菌的區域,也就不存在咒靈。
[膈肌]是一片橫亘了整個空間的巨大牆壁,在牆壁之上,凸起數條粗大管道一鼓一鼓地跳動,牆壁正中,三個大約有十個禪院家大門般大小的孔洞容納著幾條貫穿胸腔和腹腔的管型通道,其中一條就是剛才選手們通過的[食管],另外兩條則是主動脈和腔靜脈。
修也稍稍湊近了其中一條管道,這條管道的外殼材料是半透明的青藍色,他可以透過外殼看見裡面流動的暗紅色液體。從顏色上判斷,這應該是腔靜脈,收集迴流的血液抵達心臟,也就是修也和甚爾的目的地。
「小橘貓?」
修也像貓動了一下耳朵:「怎麼?」
甚爾的聲音從黑暗中的某處響起:「這個管子里好像有人。」
血管里怎麼會有人?
修也連忙將臉貼得更近,透過模模糊糊的血管壁,他依稀看到緩慢流淌的血液之中浸泡著一些黑色的影子。隨著血流,那些黑影離他越來越近,如同二氧化碳、廢料等等被管道運輸的貨物,被靜脈血推著送往心臟——
被當做貨物的,正是和修也一起進來的那些禪院選手們!
一張張昏迷的面孔從修也面前緩慢流過,其中一張臉神志不清地撞上了血管壁,給了修也看清他的機會。那正是直哉的隊友,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顯然是經過了異常激烈的打鬥。
沒錯,說得通。之前修也早就提醒警告過直哉,[腸]是個異常兇險的地方,那裡有著數目龐大且戰鬥力更強的咒靈,環境也相當惡劣。這些選手應當是被咒靈們擊敗,然後作為廢品被腸壁吸收,塞進腸道豐富的靜脈血管網路之中,一路沿著靜脈通路迴流向心臟。
之後這些選手的結局會如何?
會被當做廢料排出?還是……
修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他用力跨越腔靜脈裂孔,來到同樣黑暗的胸腔地區。不同的是,當他雙腳落地后,修也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因為整個空間都充斥著同一個極為響亮單調的聲音:
咚咚,咚咚。
甚爾在修也之後翻過裂孔,也皺眉頭。
咚咚,咚咚。
修也快步走向巨大響聲的來源,穿過一大片半透明的漂亮圓形泡泡,剎那間,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整個空間,一個巨大的玻璃房子出現在修也面前。
那是連接著數根粗大管道,通體透明、散發出耀眼光芒的大玻璃房子。這棟房子被承重牆分為了四個房間,每個房間都連接著一根粗大的管道,其中一根就是腔靜脈,昏迷的選手們一個接一個地從管道之中栽出來,軟塌塌地疊成一座小山。
在選手們身旁,一隻長相如同圓圓土豆,表面長著密密麻麻斑點的咒靈伸出細長的雙手,就像是在菜市場挑揀鮮魚一樣,仔仔細細地挑揀著成為了俘虜的孩子們。
修也光是看到它身上那些鮮紅色的點點,都覺得自己的密集恐懼症要犯了。
「沒有……接種過……這個也……沒有接種過……」
「都沒有接種過……真好啊,真好,我真喜歡這些咒術師家族,他們基本都不會給孩子接種疫苗,嘿嘿……嘿嘿嘿嘿…………」
土豆模樣的咒靈拎起一個孩子,它將這孩子的腦袋和自己舉得齊平,然後通過它或許是嘴巴的一個洞口,對著這孩子的口鼻呼出了一道氣。
下一秒,那個孩子的臉色就變得痛苦起來。他仍然沒有恢復意識,但是他本能地開始呼吸急促,臉上忽然浮起一塊一塊詭異的紅斑。緊接著,就像是烤箱里的麵糰一樣,紅斑上開始冒出無數鮮紅色的痘點。
「感染,感染,感染!」咒靈愉快地大笑起來,「我要把他們全部感染!我的時代沒有過去,還沒有過去!我會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重新,重新殺死一整個大陸的人!」
修也的瞳孔因震撼而顫抖,他低低喘了兩口氣,輕聲問:「那是什麼疾病的咒靈?」
「我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小橘貓。」甚爾笑了一聲,「要不然,猜猜看?」
修也搖搖頭:「我只對解剖有研究,對具體的疾病並沒有什麼了解。」
「那就讓我告訴你吧。」
甚爾轉了一圈手中的長勺咒具,活動活動肩膀,淡然道:「那是早就該滅絕的咒靈,因為人類對它的負面情緒開始消退而虛弱,被禪院家捕捉后,就一直關在這個房間,作為試煉所用的道具苟延殘喘到今天。」
「它是[天花]。」
咒靈從俘虜中又拎出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還有一些微弱的意識,他用盡全力掙扎著,用雙腿踢蹬著,雙手又抓又撓,企圖對天花進行反擊。
但是天花大笑著,輕而易舉地將孩子的雙手反剪到背後:「省省力氣吧,[腸]里那些二級咒靈還沒有讓你吃到苦頭嗎?瞧瞧這張小臉蛋,真好看,要是長滿了麻子,那就更好看了……嘿嘿……嘿嘿嘿嘿……」
「放手!」那孩子尖聲叫,「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天花掰著孩子的下巴,它醜陋的大臉湊近了這個因恐懼而眼中蓄滿淚水的孩子,得意洋洋地端詳著他慘白的小臉:「你們剛進來的時候,我就看中了你。你是這幫孩子裡面長得最好看的之一,只可惜,那個和你一樣漂亮的金髮小朋友從另一條路跑了,我真想讓他也長出滿臉的麻子啊……」
被天花牢牢抓住的這個孩子正是禪院直哉。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不想毀容,我不想!」直哉哭了起來,「我不要變成麻子,我,我以後還要變得和甚爾一樣好看,我長大之後要長得比修也好看!我不要做醜八怪!」
天花享受著直哉的恐懼,它的笑聲越發響亮,響得都蓋過了心臟的跳動聲,在整個領域之中回蕩嗡鳴:「醜八怪?不,那只是痊癒之後留下的癥狀!我曾經是遊盪在世界上最恐怖的死神,我收割數以百萬計的生命!」
「村莊在我走後只余空殼!城市在我走後只余墳冢!國家在我走後成為歷史的殘骸!」
「你會成為一具長滿痘疹的屍體!」
天花鼓起它圓胖的身體,對準直哉的口鼻,它即將呼出那致命的吐息。
淚水鼻涕糊滿了直哉的半張臉,他拚命試圖搖頭,心中絕望地祈禱:
他不想繼續考核了,誰能來把他帶出去,誰能救救他!
爸爸!爸爸!
扇叔叔!
還有,還有……
想不到有誰了,但是,無論是誰都好,救救他!
救——
「噗嗤」
一柄造型奇異的咒具從背後貫穿了天花的身體。
那團吐息卡在天花的喉頭,它發出了「嗬、嗬」的悶響,穿過朦朧的淚水,直哉勉強看清楚了那柄咒具的模樣。
好像是……一把……長勺?
長勺無情地在天花身體中攪動起來,「嘩」地橫里一勾,竟然徑直將天花向另一側甩了出去!
直哉重重落在了地上。他本能手腳並用地向後爬,驚恐地看向那個從天而降的救星。
「你剛才說,長大以後要比我好看?」
金髮的小少年隨手甩掉長勺上的粘液,他偏過頭,對著直哉微微蹙起眉頭,漂亮的五官擠出一副為難的神情。
「我覺得不太現實。」修也說,「畢竟,還是我更好看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