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藥可救
窗帘拉開,飄窗上的綠植支棱著葉子,她隨手拿起噴壺呲了它兩下,一屁股坐在飄窗上,低頭扯著襪子,一團臟污的咖啡漬,脫了襪子扔下,小腳趾碰到桌腳腫了。看了一天孩子,她耳朵里隱隱飄蕩著小孩哭鬧的迴響,回自己的小屋時才開始矯情,對著小腳趾的疼痛傷春悲秋起來,想哭幾聲,發現嗚嗚不出來,累極了是哭不出來的,人的能量有限。
她有點說不出來,綵排了一會兒,沒有想出自己接下來該怎麼拒絕李詩怡,李詩怡總有辦法,李詩怡說幾句話自己就會被堵住。
然後,她不好意思打開和沈雪柔的聊天界面,該怎麼說?彙報自己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醫院,本打算當麵攤牌最後是當面送人頭,輸了個徹底,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沈雪柔說她活該真是沒錯,她想。
可能有些人就是無藥可救,比如自己這樣的,學了這麼久的拒絕都治標不治本,也不能說沈醫生醫術不精,是她自己上趕著當舔狗她自討苦吃,她甚至都不喜歡對方就只是被拿捏住,就是個濫好人大蠢蛋。
天上掉下狗屎是自己張著嘴去吃的,她沒救了。
她的那盆金鑽裡面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長了兩根野草她都不捨得拔掉,她這輩子就是亂糟糟地過吧,就那麼當個ATM姬好了,就那麼當個傻子好了,最後像被人嫌棄的松子一樣死在亂糟糟的家裡發臭,反正臭不到她自己,後半輩子能不能活幾年都不一定呢。
玻璃上倒映出手機的亮光,一朵雪花飄的消息一直沒發過來,到了關鍵時刻對方就把她放養,可她又怨恨不了誰,人家給了她建議,未雨綢繆地跟她說了,是知道她就這點兒出息。
算了,還是不要耽誤人家的時間了,人家是直女,真以為一直留著好友就能有機會追求人家嗎?彎的還最後結婚利用她呢,直的不是更要命嗎?在好友列表裡供著當個念想?別痴人說夢了,她配得上誰,她爛鍋配爛蓋地和李詩怡地久天長吧,李詩怡拉她下地獄,她就下地獄好了,網戀之前她不也是渾渾噩噩地過著,有什麼大不了的,最後一起瘋好了。
確認?確認,把好友刪除,消息記錄也刪除了,這時候斷舍離倒挺快的哈?
天崩地裂了,沒出息的眼淚往外掉,她立馬就後悔了,可對方也不再像上次那樣借坡下驢了,甚至可能都沒想著給她發消息,沒有再發來好友申請。
她是怎麼了,一到晚上就傷感不理智綳不住了嗎?怎麼還能把人家刪了啊她憑什麼啊再一再二不再三的,窩裡橫是吧?就會傷害幫助自己的人是吧?可人家也不是她窩裡的她憑什麼鬧這種情緒?
算了,爛了算了,顧一辭沒救了,什麼顧一辭,什麼故辭的,聽起來陽春白雪的挺帥的一名字,黏黏糊糊的,不如叫顧不上正事吧,或者叫顧意作死,她叫什麼顧一辭啊,跟人家辭別了嗎?這是一次嗎,這是第二次了,她改名叫顧二辭得了。
心裡想著八百個後悔的理由,一骨碌從飄窗上滾下來,落在沙發上再跌到難清洗的長毛地毯上,一屁股坐在了自己脫下來的襪子上,抱著沙發埋頭哭起來,怎麼辦啊,也沒辦法,人怎麼這麼難做出正確的決定啊!
一次失敗之後就處處失敗是吧,她還能擺脫李詩怡嗎?她是活該,但隨便哪個神來救救她吧,雪花飄之神能不能再給她一次機會?
哭夠了,眼睛腫了起來,第二天的圖是畫不成了,自暴自棄地開始點外賣,翻了一圈又看見夜晚的配送費最便宜也是十二塊錢,又想起那些年給李詩怡點過的外賣都沒計較過價錢,又難受地蜷起來。窩了一會兒還是咬牙點了燒烤,三十分鐘沒有騎手接單,她就取消了。
踉蹌著坐起來,打開冰箱的一瞬間,想起來她為了準備教沈雪柔做紅燒肉買了好多豬五花切了塊凍起來了。
現在這些豬五花給誰吃啊她。
先解凍,深夜裡開著燈切薑片,忽然就平靜了,淘米煮飯,燒水把豬五花焯水去腥撇掉浮沫,水咕嘟嘟地翻滾著漸漸發白的肉色。
炒個糖色吧,她摸了點冰糖,叼了一塊在嘴裡。
米飯叮一聲轉成保溫,她瞥了一眼,把肉下鍋,翻炒,扔了小半個八角進去,翻了翻調料盒,廚房裡的香氣氤氳著,出鍋時她切了一點檸檬皮,細細碎碎的一撮灑在上面。
已經是深夜兩點,隨手擦擦桌子和牆面,擦了窗戶上的水汽,支開一條縫,灌進來的冷風吹了她一個激靈。
把紅燒肉和米飯按對角線拍著,米飯上面撒著芝麻和海苔碎,點開朋友圈掃了兩眼,把手機扣上,筷子斬向紅燒肉,攮進嘴裡,米飯匆匆追上。
餓得有點發慌,胃裡發酸,發出空曠的無聲的吶喊,拼了命地蠕動著,腦子也趕不上趟,全身心地放了空,被紅燒肉填滿,腦子裡恨不能多出一雙手來把肉填進嘴裡。
不知饑飽地吃了半盤紅燒肉,撐得彎不下腰,掃地機器人慢吞吞地從腳邊走過,按照她給它設置的路線,在深夜裡悄悄地工作著,左左右右,上上下下,走過桌子時滑了一下,碰到她的腳踝,她縮起腳,看著它掃完,回去角落裡洗拖把。
沈雪柔從睡夢中坐起,去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發了會兒呆,迷迷糊糊地回去睡回籠覺,腦袋剛沾枕頭,大腦卻莫名其妙地想起點無關的事情。
有時候做夢會夢見無窮無盡萬花筒一樣的指甲,有時候睡覺時會被一雙慘白的雙腳驚醒,還有小時候的一些溫情的時刻,她站在那裡和小孩的沈雪柔面對面,小孩的自己酷酷的,插著兜表情臭臭的,因為新年的一身衣服連內衣帶鞋襪一共一百塊,花得她不滿意,她不喜歡全身都是粉色,她看中的黑色帶水鑽和不鏽鋼鏈子的褲子她媽媽說什麼也不給買,她從小就是個陰沉女孩。
總之經常被一些渺遠的夢打斷睡意,像扇了個巴掌那樣清晰地提醒她,別睡了。她就睜著眼,想著這件事。
是,她沒回顧一辭的消息,顧一辭那個沒出息的傢伙,之前和李詩怡見了面不是折戟沉沙了么,這次也沒和她報備就自己去了,像個給對面送人頭都送得義無反顧還說「看我秀你一臉操作」似的菜雞。
她就晾了對方,要顧一辭自己體會一下自個兒的道行和對方的段位。
那就回一下吧。
回了發現更睡不著了,對方又把她刪了。
祝你好運,她閉上眼睛往後倒,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說好改變?結果就,這樣?
呼……
上遊戲,對方不在線,好,去另一個遊戲看看,都不在線。
行吧,沒什麼好說的。
手機明明滅滅好幾次。
再怎麼樣,顧一辭總也是在進步的,如果退回原點,她也會看不起顧一辭的。
最好是因為和李詩怡已經說清楚了,覺得不需要她才刪掉的。
而不是被李詩怡完全碾壓洗腦變成更傻的蠢貨。
她又翻了一遍和顧一辭從遊戲認識到現在的聊天記錄。只看聊天記錄感覺故辭這個人還只是個虛擬人物,只看顧一辭感覺這人是個神奇的軟蛋,但把這二者結合起來,她就有種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感覺。
搖搖頭,倒了水吃了兩片褪黑素。
她不在晚上多想,夜幕像內耗的遮羞布。
睡吧。
第二天一早,微信里就彈出幾條消息。
是店裡新來的小學徒,和她關係還算不錯。她從那個女客戶家裡出來之後約了小學徒一起過去。
是達拉呀-:我們下周三過去那個客戶家嗎?你今天還來店裡嗎?
一朵雪花飄:過去的,咱們一起出發。
那還是個03年的孩子,初中剛畢業沒多久就出來打工了,倒不是因為家裡貧困,是她過於叛逆,不肯念書,她父母就把她送出來打工,指望她吃了打工的苦就回去念書,沒想到她喜歡打工賺錢自己花的滋味,徹底放棄了念書這回事。
「張達拉。」她招招手,女孩就跑過來,嘴裡含著一顆榴槤糖,故意撲過來哈氣給她聞聞味道。
她在面前扇扇風,看看店裡沒什麼人,又看看時間:「走吧。」
張達拉小時候沒有出生證,後來得上幼兒園了,必須上戶口,她媽媽看《刁蠻公主》看得上頭,順口讓她叫張娜拉,後來人家跟她說張娜拉是個韓國人,自作主張地給她改了名字叫張達拉,取了父親的一個字,諧音長大了,還很吉利。
這小故事跟客戶一說,對方哈哈大笑。她帶著學徒過來,讓小孩學習的心思倒是沒有多少,只是為了警惕女客戶背後不停地過來端茶送水的男人。
給他老婆剝了兩瓣橘子,切了西瓜和哈密瓜,星期三不去上班在家裡呆著。
等他老婆做完了,他又杵在旁邊好奇地看。女客戶看他感興趣,就抓著他的指甲給她,問能不能給他修一修,那個指甲甲床太短了看著不大氣,不像個掙大錢的。他表現得很是抗拒,腦袋一歪,擺著手像是推酒似的一個勁兒地說:「這是你們女人的東西,我不用我不用……」
他越抗拒,女客戶就越要把他摁在桌子面前,十根肥短的手指攤開。
她說得慢慢養,心裡想著趕緊離開,張達拉倒不知道這環節,當場打開小紅書給客戶看養指甲的案例,說我沈姐有辦法,老客戶都說好。
平時的機靈勁兒真是該收一收,她笑著說自己今天真是沒做好準備,沒拿工具,下次來弄吧,這也不著急一時半會兒的。她信譽好,說得又誠懇,女客戶說讓她下次把傢伙事都帶上,她同意。
這次或許是因為學徒的緣故,男人沒有追下來,電梯里,她也沒說一句話,張達拉沒明白過勁兒來:「姐,給男的做也是免費的嗎?我們來,這公交費是不是也不報銷?」
「我不愛給男的弄。」
「男的不是一般事兒比較少么?」
「他們不愛護指甲,弄不好,要來怪我。」她搪塞了個理由,張達拉低頭從兜里拽出中午吃飯的小票,疊了好幾下,疊了個很小的千紙鶴遞給她。
「那你是白貼錢過來給客戶弄咯,店裡不給報銷交通費,卡也不在跟前,你都是倒貼出去給人免費做的。」
「店裡收了人家的會員費,但人家不到店裡就不認,也不能退,還兩年就過期,人家就得著急……店裡這樣做,不好。」
張達拉說:「那你就倒貼錢做好人?」
「這倒不是,那這樣比如說我以後不在店裡做了,我自己出來做,客戶給我介紹客戶,我自己單幹還自由……要是我再琢磨下技術,收費貴點,就給有錢人弄,是不是也是一條出路。」
張達拉想了想:「那這樣挺麻煩的呀,又有風險,你在店裡提成挺高的,為啥出來單幹?」
「我沒說我就要出來單幹,我是說,我做事不會太虧了自己,只是說不定多一條路而已。」
張達拉似懂非懂,咂咂嘴,又說:「是不是要是你不這樣做,到時候人家跟工商舉報,咱店就得吃大虧。」
「也說不準,我也不知道。」
「我感覺你長得比我還小,但說話就特別沉穩,要是你再高點就好了。」
「我比你大九歲呢。」
「但你長得很顯小,要是換身衣服去初中都行。」
哪壺不開提哪壺,但對方年紀小,眼睛亮,她不覺得討厭,只是插著兜說:「謝謝你陪我過來。」
「謝啥,今天不用去店裡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不過下禮拜我過不來,周姐說讓我幫她忙,具體也沒說,反正我可不想惹她,我下下回跟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