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
被子里的熱氣順著小腿流出去,顧一辭睜眼時被裝修聲和電話聲吵醒,電話是快遞,大清早地送來,是李詩怡媽媽寄來的家鄉特產,牛肉乾和果脯,從破損的外賣箱子里漏出來包裝。她靠著門拆開快遞,微信很快就來了。
牛皮糖:我媽給我寄了特產,我寫了你的地址,你過來的時候給我帶來吧。
故辭:你為什麼不自己收。
這時候說話終於硬氣點了,她疲倦地坐在地上,伸開兩條腿,一股無名火從肺里竄出來,頂著喉嚨讓她想吼幾聲,好了,她和李詩怡爛在一起吧,她把沈雪柔刪了,她把人家刪了!她近乎泄憤,因此對李詩怡的恨從水底到了水面,頓時波濤洶湧。
牛皮糖:沒辦法嘛,寄到家裡來我老公要說她窮酸氣,我也懶得給他吃,還不如給你吃。
這又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還不如給你」,這話一般不是用來「還不如喂條狗呢」么?她自嘲地笑笑,把腦袋裡的痛苦漱進馬桶里,起來收拾東西,用了個閑置的茶葉盒把破損的外賣盒替換掉,裡面散裝的牛肉乾和果脯稀里嘩啦地倒進去,貼了膠帶封好,下樓坐車。
李詩怡家裡還是只有她和女兒昭昭,今天倒是整齊了不少,手腕上的傷口好得只剩下令人忽視的創口貼,她把箱子撇在門口,用腳推了推。李詩怡拿著剪刀過來拆:「不是原包裝啊,你拿了多少?」
她一陣煩悶:「我一口都沒有拿你的,原來的箱子壞了我換了個。」
「讓你拿你怎麼不拿,現在倒對我夾槍帶棒的。」李詩怡咕噥著,從裡面抓住兩條牛肉乾推給她,她隨手放在玄關柜子上,掃了眼,小孩在嬰兒車上抓著玩具沒有哭鬧。雙手插兜,靠著牆,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冬天鎖骨發就是很難打理,她自覺像一頭熊一樣出來,懶懶地說:「我回去了。」
「留下吃飯唄。」
「不了。」
「你留下吧,我有事兒跟你說。」
顧一辭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久了,自己也像條狗,此時尾巴低垂,忍著想豎起來咬人的衝動,她刪了沈雪柔,她刪了人家,卻和自己討厭的人坐在同一個屋子裡吃飯,自己還得對著那切得極其難看的土豆絲操持起來,她怎麼這麼賤得慌。
失去沈雪柔這事把她變得易怒,對李詩怡也少了吸一口氣的耐心,說話時不再多為對方思考一步,因此就忽然變得很傷人:「有什麼話不能直說,非得耽誤彼此時間,你也不付費給我,把我招呼來招呼去的,沒有意思。」
李詩怡吸了口氣,倒也沒再說她語氣不對的事。
「先吃飯吧,你再著急也來都來了,現在回去還不如把飯吃了呢,省得你回去還要點外賣。」
「點外賣也挺好,不用我自己做。」她切了小米辣,熟門熟路地看了下冰箱上貼的購物小票,打開裡面取出絲瓜,手指還來得及夾著兩顆蛋,手肘關上冰箱門。
「我想你的手藝了,咱們也好久沒這樣了,你做飯我打下手。還挺懷念的,」李詩怡在剝蝦仁,頭也沒抬,含著點幸福的微笑,半晌沒等到顧一辭接茬,補充說,「就是感覺還跟你住在一起,就,生活嘛,感覺這樣挺好的。」
「我感覺不太好,我現在不太想給你做飯。」她切絲瓜。
李詩怡把牙籤一扔:「你今天怎麼了這是,說話吃槍子兒了,我跟你好好說話你怎麼老懟我,我哪裡又惹到你了。」
「挑你的蝦線吧,別說了,萬一我真走了呢,你的事兒不就說不出口了么。」顧一辭涼涼地說,說完驚覺自己怎麼對李詩怡能說出這麼刻薄的話來?心裡無名的愧疚又涌了上來,好像人天生就該懂禮貌講客氣的,對人說話語氣不好就是情商低,她又沒修鍊好。
但想起自己對沈雪柔怎麼乾的?拉黑了,哈,哪有這種理,喜歡的人,她就拉黑,討厭的人,她就討好?這得是多少斤的賤骨頭?
那一點愧疚冉冉升起,被她一刀剁碎了,最後一塊絲瓜四分五裂,她扔進垃圾袋,李詩怡沒說話,她心裡想,完了。
她猜得不錯,冰箱小票是新的,有新鮮的蝦,有絲瓜萵筍,還有超市自售的辣白菜五花肉的預製菜,這是來招待她的,她說話那麼夾槍帶棒李詩怡也沒借題發揮只是發了點平時十分之一的脾氣。
要借錢了。
借錢的時候李詩怡都是柔順的可憐的,睜著月牙似的楚楚的眼睛望著她,像是有千百句話蘊在眼波中,眼淚偶爾也會登場,但她往往不會讓李詩怡哭,她覺得把別人弄哭自己的罪惡感就層層累積兌換十八層地獄入場券,她不喜歡欠著別人。但眼淚是最不講理的佔便宜的方法,誰哭了誰就得逞了。所以她總是欠著李詩怡。
飯吃到一半,李詩怡把筷子放下了,顧一辭也不是來吃飯的,跟著撂了筷子。
李詩怡說:「你吃呀你吃,你怎麼不吃了?」
「直說吧,又借錢?」
李詩怡捋了下頭髮,有點不好意思:「瞞不過你,我是真的沒辦法。」
「借多少?」
「兩萬,哦不,三萬。」
「三萬?」她反問,抬手把碗上的筷子併攏了,站了起來。
李詩怡立馬說:「兩萬也行,兩萬五也行,你看著給唄,我媽要來了,我手頭實在是沒有,前兩天去醫院,醫保不給報……今天又為了招待你,你說……」
「知道自己沒錢還買的八十六一斤的蝦是吧?」她覺得匪夷所思,站在原地,像戴了頂荒唐感的帽子,視線都有點發黑,李詩怡到底是怎麼能這麼輕易地張開借錢的口的?是知道自己不會拒絕?
「這不為了讓你……」
「別說這些。」
「我媽要來了!」李詩怡把她的惡劣語氣忽略了,站起來抓她的袖子,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媽身體不好,我不想讓她擔心,她說來這邊我得帶著她逛一逛吧,她怕我過得不好,我得給她買點衣服保養品,還得給家裡人帶東西……沒有一萬真的拿不下來,一萬也行,你有多少就借我點。」
她還在回味剛剛升起的滑稽感,罕見地覺得自己和眼前的人剝離開來,她站在「顧一辭」此軀殼的背後審視自己,沒來得及熨的襯衫,皺巴巴的褲腳,穿著一身客氣的濺著油點子的白,像一片日用綿柔衛生巾站在那裡,薄薄的一片。
她想起沈雪柔,圓潤的肩頭,從胸到腰的弧線都恰到好處,有一種很具體的柔軟。
聽見她自己在說:「你媽媽要來,和我也沒有什麼關係。」
好爽,好爽,怎麼會這麼痛快?說出「關我屁事」的中心思想之後,有種通了電的爽快感,從尾椎骨到後腦勺都打通了,她攥住了拳頭。
「你這話怎麼說的?我媽媽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吧?」
李詩怡意識到她不太好惹,扶著椅子,轉身攔她,又補充說:「咱倆在一塊的事她也沒反對,你到我們家她還給你包餃子吃。」
什麼叫「她也沒反對」?沒有反對,脅迫著李詩怡快去相親否則就去死也叫「沒反對」嗎?對,那位女士是包餃子了,那天李詩怡的弟弟放學回家了,這頓餃子是給誰包的也說不準。
同樣的一件事到不同人嘴裡就比整容醫院還要十八變,李詩怡痛陳她媽媽對顧一辭好的種種事迹,把今早的特產都拿來說,說她媽媽知道是寄到顧一辭的地址的都沒說什麼,又說婚禮上我媽把你當親女兒似的看。
她冷冷淡淡地垂著眼,發現每當自己很難贏過李詩怡的詭辯時,就暗自在兜里掐著她的紋身想沈雪柔。
把對沈雪柔的愧疚與悔恨拿來比較一下,就像拿著照片在李詩怡家打卡,李詩怡處處不如沈雪柔,她對沈雪柔都拉黑了,她憑什麼在李詩怡面前當好人?
李詩怡說了半天自己媽媽和顧一辭的感情,說到最後甚至好像自己的媽媽忽然成了顧一辭的,沒有血緣關係卻締結了深厚的母女感情,顧一辭捏痛了指尖,保持著難得的清醒,心裡幽幽地想。
我沒有用,我這種爛人都把雪花飄拉黑了,拉黑你媽媽就拉黑吧。
然後李詩怡轉變了話術,忽然說:「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我媽媽來得突然,我沒做好準備。我會打好借條,真的,我媽媽一走,我就準備離婚,到時候我自己帶著孩子雖然困難點,但一定比現在好過。」
顧一辭愣了,手指的疼痛消失,李詩怡站直了,瞥一眼已經冷掉的菜,把小孩抱過來,哄著小孩說:「媽媽就要離開沒用的爸爸了,再也不會被打了,過了這段時間,說什麼也會自立起來,再也不麻煩我們昭昭的乾媽咯!」
過了這麼久,從相親到結婚,無論是不是她媽媽以死相逼,李詩怡跳進婚姻的坑裡之後就始終沒有出來的心思,那是個爛泥坑,她也一屁股坐著,坐在坑裡哭訴著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再向她伸手。
之前李詩怡也說了離婚的事情,是在結婚前說的。說等她媽媽百年之後,她立馬結束婚姻關係和她雙向奔赴。
早一年說該有多好呢?顧一辭心裡想,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呢,說得好像她還對李詩怡念念不忘余情未了似的黏糊,好像李詩怡把離婚兩個字從牙縫裡蹦出來是為了她顧一辭似的。
但這些細節,她沒有去扣,天啊,李詩怡進步了,她終於想著跳出這個火坑。
難搞的婆婆,家暴的老公……這些就都不復存在了。
顧一辭狠狠地用拇指指甲摳住中指的皮肉,淡淡地說:「但,和我也,不算有什麼關係吧?」
「是,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但我離婚了我們是不是就能正常做朋友了?」
李詩怡又昂著臉,拽孩子的胳膊,用小孩軟嫩的手指去夠她的鼻子:「你老這麼煩我,看不起我,我也知道。」
「我沒看不起你。」
「你不就是想讓我離婚么?我離,我一定離婚,但現在我不想讓我媽看見我的情況……她身體不好,我不想氣她。」
「那你離婚之後打算一直把消息瞞著嗎?」
「之後再說,我自己能處理,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現在提離婚的狼狽樣子,她走了我就能解決。真的,我就是找你幫忙渡過一下眼前的難關,救急,真的,再幫我一次。」
這次李詩怡抱著孩子倒是坦誠,沒有再找什麼奇怪的理由,把前面說的那些理由都一筆勾銷了,只剩下了另一個許諾,她在離婚之前不想讓她媽媽擔心,要用禮物和錢堆起自己體面安全的外在,為此她坦坦蕩蕩地問顧一辭借錢,並許諾打借條。
她不想借的。
她沒有多少錢,她掙得多,但被李詩怡捲走的也不少,都是隱形的東西,疫情期間李詩怡哭著讓她想辦法弄到奶粉來,她問李詩怡怎麼沒提前囤,李詩怡說你是在指責我嗎這種特殊時期你怎麼能指責我。她說我沒指責你,最後也解釋不清楚只好去四處找人……就這樣錢如流水一樣地離去,沈雪柔嘲諷地問她有多少存款時,她下意識地駝背彎腰了下,兩隻手攥在一起。
但一萬塊她也拿得出來,對方說打借條。
而且,李詩怡之前沒有這樣堅定地說要改變現狀的。
借?還是不借?
昭昭似乎是被她媽媽抱痛了,嗚咽了一下,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李詩怡也格外冷靜地拍著孩子的屁股和後背,顧一辭低頭看鞋尖,藏在兜里的手指攥了又松,拽著衣裳。
面對著這種鏗鏘有力義正嚴詞的懇求,她本來有免疫力的。
但在胡攪蠻纏的李詩怡這裡,這前所未有的宣誓一般的表決心,威力堪比排山倒海。
她微弱地抗拒了一下,最後痛苦地被本能拽走了,魂兒又飛到了身後,看著「顧一辭」的軀殼當好人,想幫別人,自己有能力卻沒幫助對方就會有負罪感,那可悲的軀體繳械投降,緩緩說:「你打借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