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海月不知心底事,幽幽斜照萬家。
姬贏雙目一瞬不移地望著見秋山,想要看清她的心思。只是那張溫溫柔柔的臉上,沒有怨憤、沒有不平、沒有驚詫,就像是沒有波瀾的古井。她忽然間生出了幾分莫名的惱怒,抿了抿唇,她又道:「元綏身死,丹蘅下崑崙,她如今在清州之中,刀斬秦神。她惹下的麻煩不小,我已經讓人將她帶回蓬萊了,這件事情希望你不要插手。」
見秋山聞言抬眸,輕柔地望著姬贏,就像一陣包容萬物的春風。
姬贏被她這樣望著,心中的羞惱更甚,她眉頭緊緊地擰起,衣袂無風自動,使得佩環也跟著琳琅作響。「我知道十年前丹蘅聯繫了你。」姬贏突然提起了過去的事情。
見秋山那溫柔的面龐終於出現了一道裂痕,那雙遠山眉微微地蹙起,她的思緒不免也回到了那個暗夜。在離開蓬萊之後,她其實就沒再見過丹蘅了,但是當封玉中投映出那道倉皇無措的影像時,她一眼就將人認出。她久為碰面的女兒懇求她,想要離開蓬萊,離開姬贏的掌制,她不願意跟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結成道侶。
只是她拒絕了。
時至如今,她仍舊記得那雙眼中光輝寂滅的模樣。
好似一朵盛放的花,在瞬息間枯萎。
可是元綏是業障纏身的她唯一的生機。
可是元綏隕落了。
她們都做錯了。
姬贏漫不經心地問道:「你仍舊沒有改變自己的念頭嗎?」
見秋山沒有應聲。當初離開蓬萊的時候,她其實想要將丹蘅一併帶走,可姬贏說未來的她會千夫所指、舉步維艱,說她給不了丹蘅一個好的成長環境。她和道侶殊途,也終將和女兒殊途。許久之後,她輕輕地反問:「那你呢?」
姬贏揚眉一笑,她道:「我要大荒十二州,千秋萬載,蓬萊第一!」
意氣風發,仍似少年時。
她要與四宗、帝朝爭鋒,想要第一,哪裡會有太平?!
見秋山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①」,何其荒唐!
見秋山笑了笑,她轉身撫摸著書架上的捲軸,留給了姬贏一個背影。
短短二十年的分離,她已經記不起姬贏尚未坐上宗主之位時的模樣了。
話不投機,何必再談!
姬贏伸手一抹封玉,見秋山的身影在眼前化散。
她抬頭望著那一輪朦朧的海月,問出了始終漂浮在內心深處的一句話:「恨嗎?怨嗎?」
可惜無人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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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的枯榮刀扔在了桌上,發出咚一聲響。
丹蘅盤膝坐在了小榻上,舉杯痛飲。她抬起袖子一抹嫣紅的唇,悵嘆了一口氣:「我真是恨啊!」
鏡知坐在了禪椅上,不動聲色地問:「恨什麼?」
「不知道。」丹蘅搖頭,她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就是有一股恨意盤踞在心中,越來越明顯。」
鏡知:「許是受了業障的影響。」
「不是。」丹蘅搖頭,此刻的她認為自己很清醒,「這是我自己的恨意。」她轉眸,凝視著安靜的鏡知,舔了舔唇笑道,「可能我生來就是有恨者,要覆滅人間呢?」
夜風溫柔,落花飄入窗欞,落在了肩上、裙上。
鏡知站起身,輕聲道:「不要說胡話。」
「這不是胡話!」丹蘅驟然起身,她踩著滿屋的落花走到了桌邊,伸手將枯榮提起。刀身流淌著青色的光,倒映著一雙帶著三分醺然的眼。「你猜我為什麼不收刀?」見鏡知沉默不語,丹蘅大笑,她繼續邁步走到了鏡知的身邊,手指從她的面頰上滑過,「人要殺我,我便殺人。你在醉生夢死樓中,興許不懂這樣的情緒。」
她怎麼會不懂?
可此刻只能是不懂。
丹蘅的手指冰涼,鏡知沒有拂開。她微仰著頭,聲音中帶著幾分困惑:「二十年在蓬萊,十年在崑崙,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怨憤?」
「因為我是任人擺布的困獸!」丹蘅恨聲道,「阻我自由者,只能爭個你死我活。」
「可當你向著公孫啟出刀的時候,你的自由便消失了。」鏡知的聲音平靜而又殘忍。大秦敕封三十六路秦神,他們怎麼會容忍一個可以刀斬秦神的人出現?!今夜街上的刺殺只是一個開始。「回蓬萊去吧。」鏡知勸道。
大秦帝朝再怎麼有膽氣,都不敢將刀劍伸入蓬萊群島。
丹蘅用刀身擊打著桌面,在聽到鏡知的勸聲時,她的眼神冷銳冰寒,宛如那經年不化的太古雪。「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一個人不行?」丹蘅問道。
鏡知道:「就算是天下無敵的人,也撼動不了整個皇朝。」
能殺百人、千人、萬人,但是能殺千千萬萬人嗎?仙盟惱恨帝朝的不馴,可除了將他們強壓著,沒有其他的辦法。
「清州伯有十萬清州兵,八千披甲士,你要報仇,恐怕不易。」
「所以你要借儒門的庇護躲過這一劫,要我跟你一樣始終龜縮在宗門的後頭,當個懦夫?!」丹蘅驟然大喝。
「我沒有做錯事情,我為什麼要躲?!」
鏡知抿唇不語。
丹蘅定定地望著鏡知,神態逐漸地轉成了失望:「聽你的曲子,喝你的酒,我以為我們是知己。」
鏡知掩住了內心深處的悵然,微微一笑:「鏡知於道友而言,不過一個過客,擔不起『知己』之稱。」
丹蘅冷笑,提起枯榮刀,再度破門而出。
人生百事,如草木枯榮,如浮萍,如逝水,一生一死,一聚一散。
鏡知不當知己,那她也不去做那千金一擲的聽琴人。
清州府中,必定四面刀兵,嚴防死守。
丹蘅雖有報仇的心念,卻不會莽撞行事。
她現下唯一的念頭,便是去找一間酒館痛飲,壓下心中所有的不平事!
浮雲如輕紗,籠住了朦朧的月色,好似丹蘅此刻蒙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