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蟲鳴聲此起彼伏。
酒館的夜晚最是清寂。
小二坐在了門檻上撐著下巴打盹,聽到了腳步聲時驀然驚醒,可那聲音也是有氣無力。
丹蘅一人在偏僻的角落靜坐,酒鋪中的柱子阻擋了她的大半視線,隱隱可見對面一襲素雅的白衣。丹蘅把玩著酒盞,心思如浮雲來去。等到下一回抬眸時便見那白衣人邁步而來,隔著一丈的距離,朝著她一拱手道:「你我二人相逢在此,也是有緣。我想請姑娘喝一杯,可否?」
丹蘅懶洋洋地一掀眼皮,面前人身形瘦削,銀髮白衣。她的面容清雋,並不像發色那樣冷,而是始終掛著一抹笑意。丹蘅沒有跟陌生人搭話的興緻,只微微地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白衣人見被丹蘅拒絕,也不氣餒,她在一側的酒桌落座,招呼著小二將花生米、牛肉碟端到新位置,她倒了一杯酒,隔空與丹蘅碰杯。
那點兒獨飲的興緻被人攪散,丹蘅擰了擰眉頭,在桌上扔了一塊碎銀后便起身離去。
白衣人凝視著丹蘅的背影,眸光微微一沉。她也毫不猶豫地扔下了一枚金錠,便追隨著丹蘅而去。
「找死嗎?」丹蘅的聲音很冷,刀光一掠,在玄石鋪就的街面上留下了一道深痕。
白衣人一拱手道:「清言只是想與姑娘交個朋友。」
丹蘅眉頭一挑:「清言?嬴清言?」在民間的傳言中,皇六女嬴清言就是隨了她的母親湘妃,是一頭銀髮。
嬴清言頷首道:「是。」
丹蘅打量著嬴清言半晌,才道:「跟嬴夢槐雖然是姐妹,但是一點兒都不像。」
嬴清言故作訝異:「你見過長姐了?」
丹蘅譏諷一笑:「既然來尋我,你會一無所知?」
嬴清言面上的笑意收斂了些許,姬丹蘅還真是一身尖刺,難怪有膽氣刀斬神龕。
丹蘅有些不耐:「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嬴清言笑了笑,從袖中抹除了一捲圖紙,在丹蘅面前一展:「這是清州府的布防圖。」
丹蘅眸色漸深:「我為什麼要信你?」頓了頓,又追問道,「你想要借刀殺人。」
嬴清言大大方方地應下:「是。我想要將清州伯換成我的人。如果能夠掌握十二州,就算未來不得帝王心,無緣儲位,我也可以自己去取。」
丹蘅諷刺道:「你倒是好志氣。」仙盟弟子在爭,帝王家同樣在爭,走到哪裡都讓人無比厭惡。
嬴清言彷彿沒聽出丹蘅話語中的惡意,她笑道:「若是道友不信,我可以對天道立誓。除了這張布防圖,我還可以告知清州府中金翼鵬王陣的破解之法。」
千年來,就算有仙盟的壓制,帝朝還是在孜孜不倦地研究符合自身的「道」。所謂的三十六路秦神是靈山十巫帶來的在此之前,天工部才是帝朝的核心。天工部有各地搜尋來的奇才大匠,他們研究神光甲,使得就算沒有入道的武士,只要穿上神光甲就能擁有一定的神異力量。他們還在鑽研各式各樣的陣法,為的就是日後能夠與仙盟一較短長。
如果嬴清言所言是真,那她的報仇之旅的確可輕鬆不少。
丹蘅掩住了重重的心緒,她緊凝著嬴清言,不想放過她面上一絲一縷的情緒變化。她問道:「你想要什麼?」
嬴清言微微一笑:「想要天翻地覆。」
「哈!」丹蘅的笑聲極為短促,她眸中寒光四溢,「好一個天翻地覆!」一拂袖取來了嬴清言的布防圖,幽幽道,「這柄刀,我當了!」
嬴清言望著丹蘅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街盡頭,她才拍了拍手,低聲道:「趙一。」
一蓬黑灰出現在了乾淨的地面上,逐漸地拉長成一個面貌模糊的人影。
「主人。」他的聲音沙啞。
嬴清言沉聲吩咐道:「想辦法將丹蘅道友要殺清州伯的事情,傳入嬴夢槐耳中。」
趙一應了一聲「是」,立馬化作一團黑霧消失。
街上只有嬴清言清瘦的身影。
她抬頭看了看月,又垂眸望著街上的璀璨華燈。
吳歌楚舞玉詩新,華燈蘭焰動魚鱗。①
醉生夢死樓中,鏡知在凈室中靜坐。
「你最近離開的次數有些多。」雪猶繁抱著雙臂倚靠著雕龍刻鳳的柱子,微笑著望向了鏡知。好在她已經請到了「澹字部」琴師。來客們或許會提起鏡知的名字,但是很快的,他們就會遺忘舊人。人來人往只記新。「你找到存身的意義了嗎?」雪猶繁又問。
元鏡知是逝水浮萍,是無根之木,她的內心始終是那揮散不去的孤寂和茫然。
「沒有。」鏡知回答道,她抬起手解開了纏繞著雙眸的素紗,又輕輕道,「但是我要再做一次元綏了。」
雪猶繁別開了眼。
她不想對上鏡知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泓清水、是一面鏡子,能夠照出內心深處的陰暗。
而自我的陰暗向來是眾人最不願意麵對的。
「你要去哪裡?」雪猶繁又問。多少相處了一段日子,她的語調中是擔憂與關切。
「抱歉。」鏡知沒有回答,停頓了數息后,她又道,「多謝。」
她起身走出了凈室。
雪猶繁這才重新抬眸凝視鏡知的背影,她知道,這一走,「鏡知」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世道有千萬般不如意,又能夠到哪裡去躲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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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騫在高樓醉飲,一夜狂歡,好似丹蘅的頭顱已經是他的囊中物。
他內心深處記恨著元綏,如今若是能斬她道侶,也算是報了昔日之仇。
只可惜他等的好消息並沒有傳回來,而是前去的六個刺客,魂燈俱滅。
「怎麼可能?!」應騫驚惶,渾身顫慄,彷彿跌進了深淵之中。
鬼木傀釘下生辰八字,要麼是功力深不可測之人,要麼是不在生死間的,要麼就是生辰八字不對。應騫沒在天榜見過姬丹蘅的名字,他更相信鬼木傀是個假貨!他豁然翻身坐起,那點醉意化作了冷汗淌落。
他怎麼還能夠感知到徹骨的冷?!
應騫想要大喊,可他的喉嚨彷彿被寒冰封住。
他緩緩地抬起頭,視線之中出現了一道於他而言如噩夢般的身影。
她頭戴道冠、身著黑白二色如太極相間的道袍,披著玄色的綉鶴披風,周身劍光環繞,猶如星辰伴月。
應騫聽到了自己渾身的骨節咔擦咔擦作響。
他的喉嚨里擠出了一個個冒著寒氣的字:「元、元、元綏!」
她是生者還是亡魂?她怎麼會出現在清州府中?巡邏的府衛們呢?那些花千金雇傭而來的門客呢?!應騫想要大聲咆哮,可在那一線逼近的劍光下,他一個字都沒能說出。
昔日元綏將他掃下擂台,彷彿拂下了一隻螻蟻。
如今劍起劍落,更像是掃除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