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
謝濯玉輕輕皺起眉想了一下,然後才搖了搖頭:「倒沒有恨他到那種地步,說實在應該也不算恨,但是挺討厭的。」
「不過他死了的話,那就不用為了不餓死逼自己吃難吃的東西了,這麼想也確實應該高興一下。」謝濯玉頓了頓,又補充道,「如果新廚子手藝還行,而且不像他那樣區別對待的話。」
晏沉聽著他說完靜靜地看著他,沉默了許久,才聲音很輕地說:「不會。」
但謝濯玉的注意力已經放回到書上,沒聽清他這句話。
晏沉聽著謝濯玉輕聲說著那些話,心尖又像被鋼針扎穿了一樣疼得要命。
他總會在跟謝濯玉說話時,被他的某一句話打動,覺得他是溫柔的……溫柔得要讓人淪陷。
那顆心好像比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要乾淨,不盛著任何污濁的慾望和恨意。
謝濯玉是水,乾淨、溫柔、柔軟,怎麼都很好。
但水也會結成冰,而堅冰可為利劍。
晏沉深深地看了謝濯玉一眼,低頭露出了個嘲弄的笑,然後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有些蠢代價太慘痛,只能犯一次。
——
第二日直到中午飯點,晏沉都沒有來。
十三和十七聽謝濯玉的去領飯,回來時兩個人拎著三個食盒回來,高興得整張臉都好像在發光。
三個食盒一共十個菜,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差點就要擺不下了。
十三和十七是侍女,她們那份是一樣的兩素一葷,分量也稍少一些。謝濯玉是大一點的那個食盒裝的,兩葷兩素,分量稍多點。
但除此之外,三份飯菜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顯然做菜的人沒有因為身份區別對待。
因著味道不錯,謝濯玉這一日難得多吃了一些,十三和十七更是吃得頭都抬不起來——要知道,往年即使是年節里,她們也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飯菜!
這些日子都是陰天,陰冷的大風一刮就是一整天,甚至吹得窗子都在微微震動。
謝濯玉搬了張椅子端了杯熱茶坐到窗邊,輕輕推開一點縫隙往外看。
他看著風將慢慢走遠的兩個小丫頭的裙擺吹得打了個旋,又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看陰沉沉了好些日子似要下雨的天空,心口突然一疼。
他的傷始終未好,身體某個部位仍然會突然毫無前兆地疼起來,疼得最多的還是頭,但他逐漸習慣,即使疼得要命面上也看不出來。
只是這幾日溫度再次降到一個新境界,那些他本已經習慣的疼痛也開始變得難以忍受。
有時候他看著是撐著頭在專註地看書,其實已經頭痛欲裂,連視線都模糊了,根本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夜裡也總是睡不好。就在前幾日的一個晚上,他疼了一整夜,閉著眼從天黑熬到天亮也沒能睡著,十三早上端著水進來準備等他洗漱時看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當場嚇了一跳。
十三知道他怕冷,很久之前就說要把她的被子給他,自己去跟十七擠一塊睡,謝濯玉皺著眉拒絕了,只讓她別擔心。
她只好找出了一件舊的斗篷給謝濯玉讓他在被子底下再蓋一層,確實好了一些,只是現在也越來越不頂事了。
昨夜,他直接給冷醒了,冷得整個人都牙齒輕輕打戰。被窩冷,他身體深處也散發著一種冷意,彷彿不在室內在冰天雪地。雪上加霜的是,他的頭又開始疼。
饒是謝濯玉也有點受不了了,他甚至想著今天跟晏沉說一下,討一床被子吧。他怕哪天真的在夜裡凍死,那也太丟人了。
只是今天晏沉一直沒有來。
謝濯玉放下書,低頭喝了一口熱乎乎的茶,心裡有點空空的。
新換的廚子手藝很好,日日做的菜都不一樣,葷素搭配合理,賣相漂亮,聞著就讓人食指大動,味道更是輕輕鬆鬆甩以前的幾十條街。
讓十三和十七高興的是,新來的幾個師傅脾氣都很好,總是笑眯眯的,說話很和氣。
而且,君上已經一連數日都沒有來扶桑閣了!
雖然現在天太冷了,謝濯玉因為白日看書時也縮在床上被子里不要她們伺候,也不能再出去外面玩,但她們還是為這個事情很高興。
——她們真的很擔心喜怒無常的君上哪天不高興,真把主子殺了或者丟萬魔窟什麼的地方去。
她們希望君上再也想不起魔宮還有一個扶桑閣裡面住了三個人,最好永遠不要來。
但謝濯玉不知怎的,有時候會想到他,下意識抬頭看對面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窩在床上蓋著被子。
面前沒有人在看自己,也沒有人在說有的沒的,還硬逼著自己搭話。
其實本來是該高興的,但有時候總會覺得缺少了什麼。
謝濯玉覺得自己有點好笑,明明又怕又提防晏沉,平時都不想搭理他。
但他現在不來了,卻又覺得不習慣。
他想,也許他太孤單了……他一直都很孤單,從前在青雲宗的時候就形單影隻的沒有朋友。
不是沒有弟子主動親近他,但他們看向他的眼睛里有著敬畏、崇拜、嫉妒等太多情緒。
他們主動接近他,吹捧他,說著想和師兄成為朋友,卻又覺得他說話太直、覺得他太冷淡不近人情,最後漸漸疏遠他。
而晏沉看向他的明明帶著恨意,但他卻覺得有時候他們相處時像是朋友。
謝濯玉輕嘆了口氣,回過神來輕輕搖了搖頭,將這有點荒謬的想法否定。
即使沒有仇恨,晏沉也不會願意與他這種無趣的人做朋友,他們反而是因為仇恨才有交集。
說來說去,只是因為習慣吧……習慣真是可怕啊。
謝濯玉開始計數,算晏沉有多少日沒有來。
冬天快來了,他需要一床厚被子……僅此而已,他想。
立冬那天,陰沉了許多日的天空中終於飄下了雪。
雪剛下的時候,謝濯玉幾人剛吃完晚飯,天還沒黑。
十三和十七收拾完桌子準備把食盒還回去,突然就被謝濯玉喊住。
他看著十三拎著的食盒,皺眉想了一下道:「先別去還,你們兩個趕緊回自己房間去。今日的晚飯也不必去拿了。」
「只是下雪而已,沒事的公子。」十三往窗戶的方向看了一會,笑了一下,「我們下雪很早的,今年算晚了。現在下一會,等晚上才會下得很大。」
「去年,才深秋,就下雪了。」十七也點了點頭,語速很慢,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
謝濯玉輕輕搖了搖頭:「聽我的。」
他看著外面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的雪粒,心中隱隱有種風雪欲來的感覺。
若是等會她們倆走到半路雪下得太大,那就麻煩了,沒必要冒風險。
十三和十七對視一眼,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把食盒放回桌上,聽話地回了房間。
謝濯玉的感覺是對的,十三和十七回去后不到半個時辰,天空已經完全黑沉。
雪很快就下得很大,所見之處全是翻卷的雪花。
他輕輕推開窗戶,從一點縫隙往外看,院子里的石桌已經消失在風雪裡,完全看不清。
謝濯玉關好窗,轉身上了床,慢慢鑽進被窩裡,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
並不是很暖和,但是他突然就泛起困意,只想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謝濯玉終於快要成功戰勝刺骨寒冷和綿綿不絕的疼痛進入夢想時,房門突然被人重重地撞開了,一陣裹挾著霜雪的冷風闖進了房間,直接把謝濯玉凍醒了。
他睜開眼緩緩坐起來,眉頭皺緊,臉上少見地流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關門。」他轉頭看向站在門邊的晏沉,冷聲道。
晏沉盯著他沒吭聲,但很快轉身把門砰地一下用力關上。
謝濯玉倚著床頭,默默地看著他從門邊的陰影走到房間中央的桌邊坐下,把手裡的東西重重地放在桌上。
桌上擺著一個燭台,跳躍的燭光不夠照亮整個房間,卻足夠讓謝濯玉看清他。
晏沉喜歡穿黑衣,謝濯玉見了他那麼多次他永遠一身黑,只有衣服上的暗紋稍有區別,偶爾有幾身用金線綉出張牙舞爪的龍。
但他今夜穿的是一身張揚如火的寬袖紅衣,披著一件帶著茸茸毛領的厚重黑色狐裘。
那一身紅耀眼奪目得似要將人灼傷,謝濯玉看得怔住了。
謝濯玉為了暖和一點,睡前連外袍都沒脫,他踩著木屐站到地上,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服,才走到桌邊在晏沉對面坐下。
一靠近,他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從晏沉身上傳來,和風雪的冷冽氣息摻雜在一起,莫名讓人暈乎。
眼下湊得近了,他能清楚地晏沉臉上泛起的紅一路蔓延道脖頸,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
謝濯玉抬眼對上他黑沉得似要將人吞噬進去的眼睛,猶豫了半晌還是問了出口:「你怎麼了?」
晏沉怎麼看都不是會放任自己醉酒到這種地步的人,今日還穿了一身紅衣,怎麼想都反常。
晏沉眯了眯眼,伸出手靠近謝濯玉,嚇得他以為他要動手下意識地身子後仰。
他的手頓在空中,然後落了下去,搭在桌邊攥成一個拳頭。
「謝濯玉。」他輕身喚道,聲音乾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