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問
「謝濯玉……」晏沉像是著魔了一般,死死盯著謝濯玉,一聲接一聲喚他的名字,卻不說其他。
謝濯玉皺著眉等了一會卻沒等到他說什麼有用的,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到底要說什麼?」
下一秒,晏沉突然站起身,繞過桌子,在謝濯玉面前站住。
謝濯玉在他動的時候心中就已升起危機感,仰起頭滿眼警惕地看著他。
晏沉眼眸微垂,一隻手用力按住謝濯玉的肩膀不許他躲,另一隻手抬起,卻沒有如謝濯玉擔心的那樣掐他脖子,而是輕輕碰上了他的臉。
他的食指點上謝濯玉右眼眼下那顆血色淚痣,輕輕撫摸的動作像是在對待稀世珍寶。
謝濯玉微微睜大了眼睛,表情有幾分驚愕與無措。
他這是在幹嘛?
「你……」謝濯玉張了張口,還沒能說出口,那根食指就豎到他唇邊,輕輕點了點他的嘴唇,落下一個無聲的警告。
他只好閉嘴不語。
晏沉摸了一會他的淚痣停了下來,眯了眯眼看他,露出思索的表情。
謝濯玉還沒來得及為他停下了那怪異的動作鬆口氣,下一秒臉就貼上了他的掌心。
晏沉的手很乾燥,掌心熱得甚至有點燙。奇怪的是,他的手明明沒有長繭也並不粗糙,謝濯玉卻覺得他輕輕摸過的地方都麻麻的。
他摸了兩下就不再動了,卻也沒有撤開手,只是掌心貼著他軟嫩的臉頰。
若是忽略他還按著謝濯玉的肩膀不讓人動彈,兩人眼下靠得這麼近還做這種舉動,倒像是戀人在溫存。
「你的臉怎麼這麼涼?」他輕聲開口,聲音低沉喑啞,「就跟你的血一樣冷。」
「要不把你的心剖出來,讓我看看它是不是也是冷的。」晏沉說著勾了勾唇,看著似有幾分躍躍欲試。
謝濯玉皺眉,反問他:「你要殺我?」
晏沉的笑凝住,嘴角緩緩下垂最後抿成一條直線。他慢慢地搖了搖頭,吐出一個字:「不。」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心。」
謝濯玉語塞,但看著晏沉認真的神色突然心尖被戳了一下。
「我的心也沒什麼特別,與你的是一樣的。」他輕聲說。
「是嗎?」晏沉反問他,不等他說話又飛快地說,「謝濯玉你又說謊,明明就不是一樣的。」
「嗯?什麼叫又?」謝濯玉突然被指控說謊,也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正要再問卻見晏沉的臉一下子在他眼中放大了。
——晏沉俯下身把臉湊了過來,近得彷彿要貼上謝濯玉的臉與他額頭相抵。
帶著一點酒香的溫熱呼吸撲在謝濯玉臉上,兩個人的呼吸很快糾纏在一起。
「如果是一樣的,為什麼只有你薄情寡義?為什麼只有你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晏沉咬著牙逼問,臉上因酒醉浮起的紅暈一路蔓延,連眼睛都泛上了紅色。
他抬手捏住謝濯玉的下巴,力氣大得好像要將他的下巴捏碎一樣,臉上的表情狠厲,說出口的話也愈發尖銳刻薄:「他們誇你是天上寒月,可你這滿口謊話、蛇蠍心腸的虛偽小人也配!」
「你真該死啊。」晏沉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臉上戾氣橫生。深邃的黑色眼瞳不知何時已經變成純粹的燦金色,像是燃燒的金焰。
很快,他的眼底浮起一點猩紅血色,讓那雙眼睛看著越發妖異。
謝濯玉好不容易即將進入睡眠卻被他打斷本就不悅,只是看他醉得不輕怕他發酒瘋才耐著心想安撫一下他把他勸走,誰知他又是對自己動手動腳,說得話全都讓人聽不懂就算了,還突然罵得這麼難聽。
泥人尚有三分脾氣,更何況原來天賦卓絕的謝濯玉也有屬於自己的驕傲。
他冷下臉來,眼神流露出幾分嫌惡,抬手狠狠打開晏沉的手,然後猶嫌不解氣地抬腿踹在他大腿上,聲音冰冷:「整日瘋瘋癲癲,連人話都說不明白。」
「晏沉,我看你才應該剖開自己的頭,仔細看看裡面是不是比常人缺少了什麼。」
晏沉看著他眼中的嫌惡,那個眼神和記憶中的某個眼神完全重疊在一起。
他避開謝濯玉的眼睛不與他對視,方才衝天的戾氣一下子消失得乾淨。
他轉身坐回謝濯玉對面,一言不發地拍開酒罈的封泥,然後將壇口湊到嘴邊,仰起頭猛灌了幾口,有晶瑩的酒液從嘴角流下,沒入領口,暈開一片深紅。
晏沉大口灌了幾口酒,然後將酒罈擱回桌上,整張臉紅得更加厲害。
謝濯玉只是一臉冷若冰霜地看著他也不勸阻,還想看看他醉得更厲害后狗嘴能吐出什麼象牙來。
但晏沉紅著眼睛看著他,然後慢慢露出一個慘然地笑。
他開口說話的聲音都在抖,聽著莫名有幾分委屈:「到底是為什麼呢,我明明就沒有對不起你,你怎麼能那樣對我啊?」
「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你為什麼說話不算話啊謝濯玉?」他像是存了幾百年的困惑一樣,偏執地要謝濯玉給一個答案,「你不是仙君嗎,怎麼仙人也騙人呢?」
他死死地盯著謝濯玉,璀璨金瞳眼底的紅色更盛幾分,表情也兇狠,但就是給謝濯玉一種可憐委屈的感覺。
謝濯玉閉了閉眼,突然就覺得好累。他的頭痛得很厲害彷彿要裂開了一樣,身上冷得沒有知覺。
晏沉太複雜了,搞懂晏沉的想法對他來說比參悟大道還要困難上千倍,他也許永遠搞不明白。
「晏沉,我真的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沒有任何有關飛升后的記憶,我只記得我在青雲宗上修行,境界將至大乘,結果醒來就發現在魔界,然後我稀里糊塗地被塞進箱子里送給你。」他頓了頓,聲音里滿是疲憊,「在箱子被打開之前,我甚至沒有見過你。」
「沒、見、過?」晏沉一字一頓地重複道,然後低下頭去,慢慢趴在桌子上,看著謝濯玉的眼睛慢慢浮出幾分水光。
那目光眼巴巴的,看上去像只搖尾討食的小狗。
謝濯玉對上他的視線,心突然軟下來了。
他跟個醉得神志不清的人生什麼氣呢,算了。
趕緊把他哄走吧。
他起身站到晏沉身邊,一邊拍了拍他肩膀一邊輕聲開口道,聲音溫柔得像是在哄鬧脾氣的小孩,「你是魔君啊,一界之主,在五界中都是數一數二的強者,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做啊,誰也不能攔你,對不對?」
「我如今修為盡廢也無處可逃,你要殺我就是動動手指的事情,想怎麼折磨就怎麼折磨,何必煩惱呢。」
晏沉垂下眼皮,沉默許久才沒頭沒腦地說:「我不想的,但是我沒辦法。」
「嗯,人生總是有很多迫不得已的事情啊。好了,別想啦,快回去睡覺吧晏沉。」
「你不回仙界不行嗎?仙君有什麼好當的,你不要當仙君了……」晏沉卻還在絮絮叨叨,語速很快像是再不說就來不及。
只是他的說話聲很快就小了下去,聽上去含糊不清,最後的尾音在寒涼的空氣中戛然而止,謝濯玉沒有聽清。
他等了又等,卻見他已經睡著了。
謝濯玉靜靜地看著他,仰起頭呼出一口氣,那氣呼出來就在空中凝成一團白霧,又飛速消失。
容貌俊朗英氣的青年閉上眼睡著時全無往日的陰鬱狠厲,睡顏安靜,看著還有幾分脆弱。
只是看著他這樣,他的心臟就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晏沉的五官,突然低頭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夜空中的煙花一樣,絢爛又短暫,很快就消逝,好像根本沒有出現過。
謝濯玉站起來走到晏沉身側,伸手去碰了碰他的頭,手掌按在上面輕輕揉了揉。
然後他將斗篷上的兜帽拉起來罩住他的腦袋。
做完這個,他又坐回桌邊,伸手捧起桌上那個酒罈,拇指輕輕揩過邊緣,學著晏沉剛剛那樣仰起頭大口地灌酒。
冰涼的酒液滑入肚中,卻很快在身體中燃起了一把火,連那種揮之不去的陰冷都退去些許。
酒確實不錯,再多的煩惱都會在數杯酒下肚后被忘卻。
謝濯玉這是第一次喝酒,對自己的酒量一點數都沒有,很快就醉得眼神迷離,滿面酡紅。
那張本就明艷昳麗的臉在燭光下看著驚心動魄。
只當今夜是一場夢吧,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夢醒了后誰也不會記得寒冷的雪夜裡發生了什麼樣的對話。
誰的偏執不甘,誰的心跳如雷,全部無人知曉。
——
晏沉睜眼醒來時愣了一下,看著也算熟悉的環境反應不過來。
這是謝濯玉的房間。
可他怎麼會在這裡?
每年的第一場初雪落下時,他都會放縱地喝一頓酒,任自己酩酊大醉不必清醒,昨日也一樣。
他還記得昨天自己坐在房中,看著屋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喝了很多酒,空掉的酒罈在地上滾了一地。
後面的事情卻全部都想不起來,記憶斷在那一刻。
應該,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奇怪的事情吧?晏沉不確定地想,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床邊,卻見謝濯玉整個都縮在被子里,連頭髮絲都沒有露在外面。
他走到床邊,伸手去撥謝濯玉的被子看清他的臉,卻在手剛碰到被子時頓住,眉頭慢慢皺緊。
什麼鬼被子薄成這樣,這個天氣頂個什麼事,蓋了等於沒蓋。
謝濯玉直至天邊泛起一抹微光時才睡著,睡得也淺,感受到動靜后翻了個身,然後慢慢地從被子里探出點頭來,因為怕冷所以便只露著一雙眼睛。
纖長細密的睫毛輕輕顫動,如蝴蝶振翅。
好一會,泛著薄薄血色的眼皮才輕輕掀起,露出淺棕色的眼瞳。
那雙眼睛里蒙著一層薄薄水霧,水光淋淋,仍帶著未清醒的睏倦。
晏沉的目光落到他微微上挑的眼尾,看著眼尾的那一抹紅暈,喉頭上下滾動,嗓子突然就渴得要命。
「你冷不冷?」他本是想問謝濯玉昨夜發生了什麼,開口時卻說了一句廢話。
謝濯玉整個人困得不清醒,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拒人千里。
他半睜著那雙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晏沉,開口說話的聲音聽著也軟綿綿的,還帶著一點可愛的尾音:「冷。」
「這被子一點都不暖和。」他小聲嘟囔著抱怨道。
晏沉在他開口說話時呼吸陡然沉重下來,然後一言不發地抬手解開斗篷的系帶,將那件狐裘脫下來蓋在謝濯玉身上。
謝濯玉像是蓋蒙了,縮在狐裘下面半天都沒有動靜,以至於晏沉都懷疑他是又睡過去了。
「謝濯玉,先別睡,我有話問你。」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露出臉來,只是眼中的水光已經盡數消失,又變回了往日清冷的模樣。
他像是知道晏沉要問什麼,未等他問就已經開口道:「昨夜你突然滿身酒氣地闖了進來,坐在桌邊灌了一壇酒,然後倒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