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籠
「只是,本座到底還沒有這通天手段,能將仙君修為廢盡,還悄無聲息地擄到魔界來。」
謝濯玉垂眼看著軟榻上鋪著的獸皮毯子上的花紋,神情怔愣。
他不是傻子,自然聽明白了晏沉的意思。
既如晏沉所言,他已飛升,實力強盛,怎麼醒來時靈脈全廢擔心破碎,淪為一個廢人,還落到魔界來?
既然連他的宿敵晏沉都沒本事做到,能做這事的那人要麼境界遠在晏沉之上,要麼便不止一人!
晏沉現已是魔界之主,五界能有幾個境界在他之上的,更何況仙界為何並未因他的失蹤驚動……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他是自己逃來魔界的。
而最想他死的人,就在魔界之外的九重天上。
謝濯玉原想著跟晏沉做筆交易,讓他放自己離開魔界回青雲宗,現在卻發現自己不可能回去了。
且不說他已飛升數百年,人間滄海桑田,宗門是否還存於世都未可知。即使仍在,他若真回去,也怕是要給宗門帶來災難。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彌天大罪,但他確實無處可去。
晏沉看著謝濯玉怔怔的表情,那張漂亮得不可方物的臉上流露出深重的難過。
他眼皮輕耷,纖長細密的睫毛輕輕顫動。那顆眼角的鮮紅淚痣許是沾了鮫鱗粉,在夜明珠的光下閃閃發亮。
晏沉呼吸快了半拍,突然就感覺心尖被戳了一下。
他坐起來,把謝濯玉扯倒,然後翻身將人壓在榻上,眯了眯眼睛捏上了他的下巴,目光如炬。
謝濯玉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卻又掙脫不開,乾脆微微偏頭閉上眼睛不與他對視。
晏沉鬆開捏著他下巴的手指,慢慢落到謝濯玉頸上血管處。
隔著薄薄一層皮膚,他甚至能感受到其下流淌的血液。
「謝濯玉,你已是廢人,無處可去,外頭興許還有人在追尋你的蹤跡想殺你,其中興許還有你的好友,興許那些人還是你師尊派來的。」晏沉輕聲說著誅心的話語。
「而你竟如此倒霉落到我手中。」
晏沉手指微微用力按了按,似乎想要捅破那層皮膚,讓血液奔涌而出。
謝濯玉沉默不語,睜開眼想問那你想如何,卻對上了他陰鷙森然的目光。
「可你欠我那麼多都還未還清,我才不會讓你死得那麼痛快。」
「更何況,你可是獻給本座的禮物。如此絕色美人,本座自當要好好享用。」
說著,他故意湊得很近,近到快要吻上謝濯玉的嘴唇,連彼此的呼吸都要融在一起。
謝濯玉張了張嘴,啊了一聲,眼睜睜看著晏沉的臉在眼中放大。微微瞪圓了眼的表情看上去又呆又可愛,一點也沒有平日里的清冷感。
下一刻,他突然伸手用力地推開晏沉,又羞又惱以至於說不出一句話,只能背過身去,恨不得整個人都縮起來。
晏沉眯著眼並未發怒,只是久久地盯著謝濯玉紅得快要滴出血的耳垂,半晌才嗤笑了一聲。
臉皮薄如紙,心硬如鐵。
晏沉拈起謝濯玉的一縷頭髮纏在指尖繞著玩,看似隨意提議,語氣卻透出不容拒絕的意味:「謝濯玉,既然當不成問月仙君了,那我就給你起個新名字。」
問月,多好聽的尊號。謝濯玉飛升封君之後,有不少人便只喊他問月。
晏沉最開始很少喊,後來更是恨透了這個稱號,恨到無人敢在他面前喊這兩個字。
謝濯玉抬手把自己的那縷頭髮揪回來不讓他玩,回應的聲音沒有波瀾,彷彿與他無關:「不需要,我有名字。」
對記憶停在青雲宗的謝濯玉來說,問月仙君這一稱呼太陌生了,沒有就沒有了。
晏沉既與他有仇,想出再難聽再惡毒的稱呼他也不會覺得稀奇,他不會為晏沉故意喊他一些難聽的稱呼生氣。
可他不願意被晏沉賜名。
名字是不一樣的,它是有意義的,被賦予名字的人會承擔上取名人的期許與願望。
謝濯玉不願意迎合,他只想做自己。
若是要折斷脊骨丟掉所有尊嚴,甚至要變成另一個人才能從晏沉手中活下去,那麼他寧願不要。
晏沉伸手摸了摸他散在背上那一頭柔順如錦緞的烏黑長發,然後猛地揪了一把他的頭髮往後扯,逼得謝濯玉隨著他的動作微微仰頭。
但謝濯玉仍未開口妥協。
晏沉注視著他面無表情的死人臉,半晌后才鬆開手,轉而用力推了一把謝濯玉,差點把他推到地上。
「也是,你怎麼配我給你起名字。」
人生所求,不過歲歲平安,日日無憂。
歲寧。當要想一個新名字時,他腦海中第一個閃出的便是這個。
只是謝濯玉不識抬舉點醒了他。
這麼好的名字,給謝濯玉這薄情寡義的東西不如給只狗。
謝濯玉先是被狠狠拽了頭髮,又差點被從榻下推下去。他也不是沒有脾氣,捂著頭又驚又怒地轉頭忍無可忍地想罵他一句。
轉過頭看清時,他那句並沒有什麼威力的話止在了嘴邊。
大殿中擺了許多夜明珠,軟榻前的桌案上更是在桌邊一左一右擺了兩個比嬰兒拳頭還大的,足以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
晏沉明明就在光下,謝濯玉不知怎的卻覺得他陷在一片陰影里看不真切。眼前的臉分明清晰,卻給人一種很遙遠的虛幻感。
晏沉分明沒有表情,他卻不知怎的突然覺得他好像有點受傷。
「給他安排個住處,也不必再麻煩,把扶桑閣簡單收拾一下就能住。」晏沉輕飄飄地撂下一句話定了謝濯玉的住處,全然不知這決又會掀起多大波瀾,「半夏你帶他去。」
謝濯玉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跟在引路的半夏身後。晏沉沒把他關陰暗地牢已是好事,住哪裡他都只能接受。
走在去扶桑閣路上,半夏表面鎮靜,內心已經恍惚了。
扶桑閣是魔宮第二大的一座宮殿,內裡布置得很好,卻一直空放著。君上甚至不許人進去,即使是洒掃的侍從也得提前通報然後在規定的時間去。
但最重要的是,它就在君上所住不歸殿的旁邊,出門拐彎十幾步就到。
她耳聰目明,剛剛就在殿內,自然將二人對話聽了個清楚。
問月仙君可是五界無人不知的大人物,即使是她這樣的小侍女也聽過他的種種傳奇事迹。
聽聞他突破境界如喝水,渡劫飛升時才堪堪三百歲,飛升后不到百年就封了仙君。
而血河魔君與問月仙君是不死不休的宿敵這件事就更是無人不知了。
兩百年前的那場仙魔大戰,二人交手打得天地變色,最後是仙君稍勝一籌重傷了魔君,贏得了兩界和談。
而現在,君上不僅沒有殺了修為盡失的宿敵報仇雪恨,反倒將人安排在身邊。
但半夏很快就冷靜下來。
左不過她只是個下人,做好自己的就行。君上的心思她怎麼可能猜得透,猜得越多出了錯反是死路一條。
再說,萬一君上是覺得把人囚在自己身側更方便從肉/體到精神都折磨他呢。
一時間,半夏腦中閃過了不少話本橋段,臉突然紅了幾分。
想到這,她沒忍住悄悄地看了看謝濯玉。
明明謝濯玉穿的是一身輕薄的微透白色紗衣,還像舞姬一樣赤著腳。
但他不笑時細眉微蹙,嘴唇下意識輕抿,透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便只能讓人想到雲端俯瞰渺小眾生的仙人,對他明艷的長相生不出旖旎的心思了。
那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了。
沒人能對如此美色無動於衷,也沒人會不想將仙人扯落雲端,看他由寒冰化為春水。
晏沉看著空蕩蕩的大殿,閉目時好像仍聽見仇恨在血液里碰撞的聲音。
一想起方才那出現一瞬的悸動,還有心臟沉甸甸下墜的感覺,他甚至有點反胃。
怎麼可以對謝濯玉那種反應,真是噁心,簡直愚蠢透頂。
只是不想讓他死得輕鬆痛快而已。
晏沉手指深深掐進掌心,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底閃過冷光。
——
謝濯玉在扶桑閣住下,看著布置華麗的房間,只覺這是一個華麗的危險牢籠。
而他是那隻被囚在其中的雀。
想來恨他入骨的晏沉不會讓他往後的日子好過,定是要傾盡各種手段好好折磨這個已是廢人的宿敵。
就是不知道,他能在晏沉的折磨下活過幾日。
不明不白的修為盡失,又落到自己從未見過卻又深仇大恨的宿敵手中,就這麼死掉其實還是會不甘的。
謝濯玉盯著床頭散發白光的夜明珠直到眼睛乾澀才閉上眼,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也只能過一日是一日了。
只是那日之後,謝濯玉卻一連數十日都再未見過晏沉。
為他引路的半夏在第二日帶了兩個小丫頭和一個長相還挺出挑的少年,說這是分來服侍他的,有事可以吩咐他們。
謝濯玉心知肚明所謂的服侍不過是監視。
但他不欲為難人,更沒有拒絕的權力,所以輕輕點頭應下,然後讓他們自己去偏殿里選房間住下,今日不必伺候。
那三個人去了偏殿,一上午真的未再出現在謝濯玉面前,讓他鬆了口氣。
要知道,他真的不擅跟人打交道,平日連話都很少說。
謝濯玉早起時覺得嗓子發乾,剛剛一開口說話時就覺得嗓子眼疼得要命,現在靜下來更是無法忽視。
他忍了又忍,到底是難以忍受,只好伸手去碰桌上擺著的青花白瓷茶壺想倒點東西解渴,哪怕是冷茶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