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
雲如皎知曉事不容遲,當即便讓阿聞招雲而去。
只他二人到了妖宮門前,卻第一次被妖侍攔了下來。
那妖侍見得雲如皎,幾分糾結過後仍是說道:「如今我卻當真不能放您入內了,妖王這回算是給我們下了死命令,若是哪個膽敢違抗,當真是要被流放千里的。您可饒了我們吧!」
雲如皎聽他們說得情真意切,卻更是沉下了臉色道:「那若是我不進去,興許不是流放千里,而是今夜我們共赴黃泉。」
他後悔了。
他不應該應允予了顧枕夜星圖。
也更不該拿假的來糊弄顧枕夜。
他當真不知道這後果會成了什麼模樣。
但終歸天帝曾言語道:「若是不尊星圖,興許是天道動蕩,終是一場浩劫。」
他如今方才悔悟,自己到底做了何等不堪之事。
只如今他唯有去阻止顧枕夜去依憑他作假的星圖行事。
雲如皎看不見妖侍的躊躇神色,愈發得懇切道:「一切後果由我一人承擔。」
妖侍嘆了口氣,又道:「不是不行,只妖王那日還曾言說。若我們當真放行了您也行,需得您立個字據按個手印,往後再不入妖宮一步。」
雲如皎忽而就明白了。
顧枕夜恐怕發現異樣了吧,但卻又要用此逼迫自己。
可當真是好手段。
雲如皎都不禁連聲稱讚了幾句好。
他還能說甚呢?
不過就是乖乖地入了顧枕夜為他設下的圈套中,無法自拔。
顧枕夜這分明就是以六界為引,逼迫他就範。
雲如皎咬碎一口銀牙,可他如今卻是不願了。
他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嗎?
他的心肝脾肺腎、五臟六腑,不都是玉石雕刻而成嗎?
那些六界芸芸眾生,與他又有何干係?
不過就是隨他這個沒有任何情感之人,一同赴死的好。
左不過這世間,也該沒有他能留戀之人、之事了。
雲如皎轉身便要走。
阿聞自是急忙跟了上來。
可他甫一登雲,便聽而耳後又人聲道:「就這般伎倆?為了留在我身邊受辱,便是棄蒼生而不顧?雲如皎,你當真下賤。」
是顧枕夜那薄涼的聲線,其中還帶了許許多多的譏諷與不屑。
仿若他早就料到雲如皎會如此一遭般,刻意等在此處。
雲如皎背對著他的脊背微微有些顫抖,不明白他到底為何被顧枕夜厭棄如斯。
他好似已經做過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但顧枕夜卻依舊不為所動。
他當真沒有法子了。
顧枕夜見雲如皎依舊背對於他,又瞧著阿聞一副護主的模樣。
自是嗤笑道:「星君可願與我旁側一敘?」
阿聞當即便捏住了雲如皎的手腕,陡然說道:「星君,不可。」
雲如皎深吸了一口氣,卻是對著阿聞搖了搖頭,又道:「左不過依舊是一番言語羞辱,他不會真的傷害我的。」
阿聞仍不安心,又戳了雲如皎的心窩:「可星君……您的眼睛是拜他所賜的!」
雲如皎一頓,指尖輕撫過自己依舊看不見的眼眸,說道:「是我自找的。」
他沒有猶豫,卻是心知肚明。
是他自輕自賤,方才落得這般下場。
可阿聞所言亦是沒錯。
雲如皎抿著唇轉回了頭,即便他瞧不見顧枕夜如今臉上是否更多了幾分戲謔。
但終歸還是咬破了朱唇,甜腥味道刺激著恢復了幾分清明,又問道:「妖王陛下……要說何事?」
他第一次拒絕了顧枕夜,忽而卻覺得有幾分輕鬆。
可苦澀依舊溢滿了他的整個口腔,不論如何都掩蓋不去。
「眼睛。」
顧枕夜微微偏頭,似是篤定了這般雲如皎會認栽。
雲如皎果真闔了闔雙眸,褪下了阿聞握住他手腕的手。
他向著顧枕夜的方向緩緩行了兩步,即便是看不清,這兩步間卻是穩穩噹噹落在地上。
顧枕夜當即便用妖力卷了雲如皎到妖宮的另一側。
正是那日飲酒的樹下。
他將雲如皎擱置在交織粗壯的樹榦上,自己則是立在另一側。
他道:「眼睛一事,算我欠你的。如今還了,也希望你能待我好些,莫要再煩擾我了,可行?」
說罷,他便汲取了一旁的靈植。
剎那間將純粹的氣息聚集在自己的指尖,又輕輕擦過雲如皎的眼皮。
雲如皎本是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卻是發現模糊的世界逐漸又變了清晰。
他抬手看著自己的指尖,如青蔥般圓潤修長。
繼而向下,那銀鐲子鬆鬆垮垮地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可卻不像是那同樣的一隻了。
顧枕夜輕咳了一聲,引得雲如皎抬眸看向他。
他上下搖晃了下手中物件,雖是快,卻叫雲如皎看了個一清二楚。
——是那件真正的法器。
顧枕夜捏在指尖繞了幾圈,說道:「你以為你那葯如何來的?便不是他又獻了這個於我。不過——」
他乾乾脆脆地用妖力將其直接碾碎,又道:「雖是個好東西,但作用卻實則太噁心人了。你說對嗎?星君。」
雲如皎咬牙不語,碾碎的自尊唯有自己合著血淚吞進肚子里。
他的臉色不再變化,而又復從前那冷若寒霜的模樣。
可他不知曉,他早在顧枕夜面前便已經冰裂。
他又如何能再裝作那若無其事?
他只抿唇說道:「妖王既是覺得對,那便是如此吧。」
顧枕夜不禁合掌笑道:「那星君如此言語,本王更是心生歡喜。還多得一件禮物,要贈予星君。往星君在不與妖宮往來的日後,也能歡喜度日。」
他從樹后隨意地拽出一隻小小的黑貓。
黑貓不過有氣無力地喵嗚了一聲,骨瘦如柴的模樣好似下一剎那就會被顧枕夜輕易地扼殺。
可雲如皎卻在其上,感知到了一股莫名熟悉的氣息。
不是味道,亦不是三魂七魄。
——「墨?」
雲如皎如遭雷擊般望向黑貓的方向。
他的臉頰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可眼底卻是哀戚。
他上唇碰了下唇兩次,方才勉強說出句囫圇話來:「他……是怎麼回事?」
顧枕夜滿不在意地轉動著指尖所帶的扳指,又道:「他自尋訪南海仙君后,便受了重傷。我眼見活著療傷亦是耗費精力,倒不如將他妖丹碾碎,保他一條命。如此,也好做個順水人情送予你。怎樣?這個賠禮,星君可是愈發得滿意起來了?若是叫我說,還得是這般的模樣,才乖巧、聽話。」
「顧枕夜你!——」雲如皎的眼睛頓時充血通紅,如被燒著般,死死地盯著顧枕夜。
可顧枕夜卻是將黑貓提著腦後的皮,便將其塞到雲如皎的面前。
他見雲如皎未曾伸手,便又是說道:「若你不要,他活著也是浪費,如今便處置了吧。」
雲如皎哪裡還會有遲疑,當即便自他懷中搶過了小黑貓,堪堪撫慰著。
雲如皎摸到黑貓的肋骨突出,愈發得收緊了手臂將其環住。
顧枕夜瞥見他的動作,刻意地挑了眉。
雲如皎只覺得天旋地轉,從前他受過再多的挫敗也從不覺得。
只消他現在有了軟肋,可供顧枕夜拿捏。
他抿著唇,一言不發。
即便是如今眼睛好了、看得清了,他倒覺得還不如看不清。
他還不如是心盲罷了。
一句多謝,是他用盡全部氣力,方才從嗓間擠出的。
他本是挺拔的脊背,如今卻是塌下。
落在那寬大的衣袍當中,被微風拂起。
雲如皎又是抱緊了一分小黑貓,顫抖著的指尖依舊在撫慰著打著哆嗦的貓兒。
他們如今都是同病相憐的可悲。
可他是自找的。
但墨呢……
雲如皎的眼眸輕飄飄地劃過顧枕夜的臉頰,那其上依舊是凝滯的揶揄。
就仿若他送的哪裡是個從前的手下,不過是隨手從旁處抓來的小玩意兒一般。
他如今只覺得顧枕夜可怕。
為了逼他,竟視人命如草芥。
他只覺得一陣莫名湧來的噁心,叫他不由得捂住了嘴唇。
是小黑貓輕輕的一聲喵嗚,方才喚回了他的神思。
他死死地閉住了雙眸,又道:「抱歉,是我叨擾了。」
繼而頓了許久,只聽得風中靜謐,這才說道:「星圖是我不小心繪製錯了,而後方才想起有墨水洇染……望妖王原諒,也請您務必不要用此錯圖去行事,多謝。」
說罷,他就像是被抽去了全是氣力一般。
頹然離去。
阿聞還等在妖宮的門口,見得雲如皎失魂落魄忙不迭地上前去妄圖攙扶於他。
雲如皎對著他搖了搖頭,又將小黑貓往懷中塞了塞。
阿聞瞧他眼眸清明,便猜得到他已是恢復視力了。
又見他狀態不對,乾脆地問道:「星君,我們可回靈折山去?」
雲如皎緩緩地點了頭,亦是未曾言語。
一路上他都有些魂不守舍,只唯獨沒有鬆開抱住小黑貓的雙手。
直到回了靈折山,他都未曾說上一句話。
只是入了屋內,陡然察覺到他竟無處安置小黑貓。
這才又對阿聞說道:「勞煩,幫我尋些樹枝木頭來吧。」
阿聞得了吩咐,自是很快尋來了可用的樹杈枝丫。
雲如皎也不會動手,便用了靈力為小黑貓做了個漂亮的小窩。
又從自己的被褥上拆下棉絮、錦布,替小黑貓鋪好。
他沒有禁錮住小黑貓,只是因為他打心底里還是覺得那是墨。
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但他卻驟然發現了不對勁兒——
小黑貓在他鬆了手,逐漸適應了靈折山裡的氣息后。
竟總是想要出門去探尋外面的世界。
若是雲如皎不理會他,他便蹲在門口喵喵地叫著。
動不動還用爪子撓門,用頭頂撞門。
雲如皎甫一開始還覺得可愛,而後卻驟然不對勁兒了起來。
他依稀記得,若妖族失去了妖丹,只會變回原型。
他當即便問了阿聞:「若失去妖丹,可是會連記憶、思維都失去?」
阿聞一頓,他並不知曉墨的事情,可約莫也猜到了與這隻雲如皎如今寶貴的小黑貓有關。
但只阿聞愣神,雲如皎方才又請客了一下道:「我卻忘了,阿聞你理應也是不知曉的。」
可阿聞的話語已然脫出:「會,但需要年歲。妖族在失去妖丹后,壽數便極具縮短,興許十年八載,才會失去自己的理智……」
「但總不會——」雲如皎轉頭看著那隻如同獸類的小黑貓,又道,「總不會是一朝一夕,便會更改的,對吧?」
他未得阿聞點頭,便心下驟明。
他嘆了口氣,又將小黑貓撈進了懷中。
輕輕地又喚了一聲:「墨?」
小黑貓沒有理會,只懵懵懂懂地撥弄著他垂下的銀髮。
雲如皎兀自沉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