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當為天下計

「就是這個了么？」唐秋生拿起了疊放整齊的帛書，看了看。

「是。」李斯說，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挑了挑燈，臉上顯出了幾分因為疲倦而產生的放鬆。

「實在是太感謝廷尉大人了。」唐秋生快活地說，然後把帛書塞進了口袋裡。

「仙人是要授此書與人了。」李斯隨口說道。

「廷尉大人覺得這本書怎麼樣？」唐秋生說，背過手，上半身略微前傾，「有沒有體現出什麼很厲害的道理。」

「的確是本奇書。」李斯說，「若是能參透其中道理，將來位極人臣也未可知。」

「打算測試一下一個年輕人。」唐秋生笑著說，決定多少劇透一下，「他倒是也不一定能通過。」

「仙人要問什麼呢？」李斯問道。

「目的。」唐秋生用帛書抽了抽自己的手，然後開始在廷尉的辦公室里走來走去，顯得自己非常胸有成竹老謀深算，「我想，問問他的目的肯定就能知道應不應該把書給他了。」

然後差點撞在柜子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些時候，你會忍不住覺得，這個少女實在貨真價實的不太聰明。

但是她開心的時候，夸夸其談的時候，信口開河的時候，卻讓人實在不忍心打斷她。

唐秋生捂著頭，萬幸萬幸好像沒出血。

「那個，我沒事。」她苦笑了一下，「反正總而言之，就是要問他，你的目的是什麼？」

「人生目的是什麼，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用這本書去做什麼？」

「那麼仙人有答案么？」李斯問道，繼續有條不紊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嗯，」唐秋生舉起了一根手指，「如果說心裡沒有預期什麼的就是說謊了，不過說不定他的答案比我想的還讓人驚喜呢。」

廷尉將竹簡卷了起來，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然後摞在了一起。

「仙人如此器重他。」

唐秋生搖了搖頭，「不能說器重吧。」

我只是知道他會成為很厲害的人，但是也不能說這是我的從兒童版資治通鑒上就可以看到的常識。

「就是，」她在案邊半坐了下來，在半空中畫了個圈，「你覺得這個年輕人將來肯定聲名顯赫。」

「仙人越說我越好奇了。」廷尉不動聲色地說。

唐秋生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倒是李斯開口了。

「這的確不是我所應該窺探的天機，是我逾越了。」他說，然後低下頭繼續收拾他的東西了。

弄得好像我不多給他一些劇透我都覺得對不起他一樣，唐秋生想，這一定是他的謀略，讓我覺得愧疚，然後就把我到底去找誰，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都交代了，所以我不能上當，那麼必須換一個話題。

不愧是我，現在已經這麼機智了。

「所以廷尉大人的目的是什麼呢？」少女問道。

李斯出了口氣，看來她這次是鐵了心不能被自己套話了。

他托著側臉，想了想，「我的目的么？」

「賺錢吧。」他敷衍地說。

唐秋生深感敬佩地看了他一眼，為了賺錢能卷到這個地步，不愧是您。

自發007，隨叫隨到，沒有私人時間，充分關照領導各方面需要，如果說只是為了賺錢，那還真是活該您發財。

李斯淺褐色的眼睛向下看了看，「仙人恥笑了。」

「沒有沒有，」唐秋生搖了搖手，「我覺得賺錢很好啊。」

「多勞多得么，廷尉大人一個人干五個人的活，工資高點很合理的。」

她思考了一會，「不過廷尉大人應該不止想要賺錢吧。」

「起初我入秦，」李斯說，挑了挑燈花，「是想要服侍先王。」

「嗯，那個時候好像大王還沒有登基。」少女認真地計算了一下。

「當時就天下而言，最有前途的諸侯國就是秦國了。」李斯慢慢地說，「所以你說我年輕的時候有什麼目的，我也說不出什麼能讓仙人入眼的東西。」

這倒也沒錯，畢業進大廠，天經地義，唐秋生想。

「我是個軟弱的人，」李斯笑了一聲，「不像我師兄那麼強勢，若是誰的意志強過我，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走了。」

「所以我的目的么，」他說，「自然是大王是什麼目的，我也就是什麼目的了。」

這個回答唐秋生雖然乍一聽覺得他是在防止自己和秦王告刁狀，但是卻覺得又有幾分真情實感。

「秦王想要一統天下，四海昇平。」李斯慢慢地說，「所以我的目的也就是這個了。」

張良伸出手，挑了挑燈花，他猜那位仙人大概是要三更再來和自己相會，這幾日來，他翻來覆去地想那個少女所說的事情。

他自幼體弱多病，所以家裡從來不會將煩惱的事情說給他聽。

他能接觸到的，除了聖人之言，就是各種奇異志怪，和現世的悲苦始終要隔開一層壁障，來保護他脆弱的身體。

他們給他結了一個厚厚的，純白的繭房。

希望他能溫暖幸福的成長。

他想，也許自己應該將它剪破了。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沒有任何人保護，也沒有告訴任何人的離開了府邸。

他也是生平第一次，端詳著這個不幸的世界。

滄海橫流，人如草芥，是以為亂世。

他從來沒有去過其他諸侯國，他不知道其他的國家是怎麼樣的。

但是他的國家，應該不太幸福。

他彎下腰，撿起了一片碎布，然後他抬起了頭，看到前面的人，他的衣服太舊了，上面的布片會這樣飛出來，掉在地上。

那個人回過了頭，看清了青年年輕乾淨的臉。

他露出了一個討好似的笑。

「公子，那個能還我么？」

滿身綾羅者，不是養蠶人。

「你在等我么？」少女的聲音瞬間從屋裡傳來出來。

昏昏欲睡的青年一瞬間精神了起來。

「是的，我在等仙人點化。」他畢恭畢敬地說。

少女鑽了出來，她從口袋裡抽出了一份帛書，在手上抽了抽，然後煞有介事地在屋裡踱了一個來回。

「我這裡有一卷書，如果你能讀透，必可經天緯地，位極人臣。」

唐秋生醞釀了一下，「但是年輕人，我們雖然有緣，但是卻不能這麼給你了。」

張良在志怪故事裡倒是也經常讀到這樣的橋段，這時候仙人會吩咐自己去做些什麼事。

比方說去山上弄第一滴露水什麼的玄之又玄的事。

「請仙人吩咐。」他恭敬地說。

唐秋生轉了轉，覺得氣氛應該已經到位，於是她在青年的面前站定了身子，然後抬起頭看向了他的臉。

「那麼，你的目的是什麼？」

「你想為什麼樣的事情奮鬥一生，你又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少女認真地詢問道。

張良怔了一下，他在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中，一直作為一個張家人活著，他將來也會成為韓國的相國，為韓國效力。

這些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現在這個少女一本正經的，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理所當然的答案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了。

「我的目的？」他重複了一遍。

少女眨了眨黑色的眼睛，期待地看著他。

「你的目的，張良的目的，不是張平的公子，也不是需要報國恩的張家人，是你的目的。」唐秋生重複道，「張良，你想做什麼呢？」

「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呢？」

她當然知道他選擇了什麼樣的人生。

但是現在這個迷茫的二十多歲的青年卻並沒有露出太多日後留侯的端倪，他的眼睛像是磨砂玻璃一樣暫時失去了焦點，他長長的睫毛顫抖著，精緻的喉結滾了一下，無不顯示出他對這個問題的拘謹和緊張。

「老實說，」唐秋生開口說道，「我這本書，也不是什麼法寶，能馬上讓韓國轉危為安，很多時勢所趨的事，我們擋在前面只能被稱為愚者。」

「這本書需要時間去研讀，也需要你去做什麼事來檢驗。」唐秋生繞著他轉了一圈，「總而言之，也不是什麼特別厲害的東西。」

「只是某種助力，說不定可以幫你做成某件事的助力。」

張良點了點頭。

「我的目的，說實話，我不知道。」

還真是誠實啊，唐秋生想。

「我從前是很確定我的人生應該怎麼度過的，」他說，「但是現在我不知道了。」

「也許仙人並不應該將法寶賜給我這種人，」他坦蕩地說，「我未經世事，對此世的所有事都一無所知。」

「感謝仙人啟迪。」他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大禮，「張良已經明白了。」

我感覺我還沒明白，唐秋生想。

她決定把他扶起來。

但是張良盡了全套禮數。

像是真的在頂禮什麼仙人一樣，無比嚴肅規正地完成了禮節。

「你決定去做什麼？」唐秋生忍不住問道，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啟迪了他什麼。

「去找我的目的。」張良輕聲說，「今夜我會離開家裡，不會帶任何東西。」

像剛降生於此世一樣，去觀察它。

「也許我現在並沒有資格接受仙人的賜福。」張良平淡地說，「日後有緣，我定然會給仙人答案的。」

唐秋生怔住了。

我把他搞離家出走了。

雖然張良的確曾散盡家財流浪於世，但是我感覺好像進度出了問題，順序也出了問題。

「那，你加油。」唐秋生張口結舌地說。

「感謝仙人祝福。」張良說，他看上去完全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自己知道就好。

「不敢動問，仙人希望得到什麼樣的答案呢。」張良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彎起了他秀美無比的眼睛。

唐秋生沉默了一會。

「我倒是的確有想聽到的，但是我現在要等你的答案不是么？」

然後她伸出了手，將帛書放在了青年的面前，「你可以一邊看，一邊找答案。」

「反正這本書也很難參透。」她輕聲說，「但是如果是你的話，應該不成問題。」

青年吃了一驚，他接過了書，舉過了頭頂，畢恭畢敬地收下了。

「謝謝仙人提點。」他鄭重地說。

「但是既然已經交付與我，仙人想必和我的緣分也到此為止了。」他說道，「仙人想要聽到的答案是什麼呢？」

「我們的緣分應該不止於此，我感覺我肯定還會見到你的。」唐秋生說道，她想了一會。

「如果說我想聽到的答案，也沒什麼好保密的。」

濃黑夜色中的少女轉過了頭，在韓國滅頂之災來臨前黑雲壓城的空氣中，輕輕吐出了一句話。

「君子當為天下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