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唱起三更
「國尉繚大概會在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到這裡。」李斯說,「我們只要在這個路口等著就好了。」
唐秋生點了點頭,然後她從口袋裡摸出了一袋肉乾,「廷尉大人要匈奴特產么?」
「謝謝。」李斯說,隨手接了過來,「等等,匈奴,特產?」
「嗯,我今天買的。」唐秋生鄭重其事地說,「沒過期,不是,就是沒壞掉,絕對可以吃。」
然後她為了表示肯定沒有問題,自己吃了一塊。
說實話,感覺這個味道,嗯,挺原生態的,雖然帶著非常強烈的體味,但是唐秋生還是沒法分辨出來這到底是牛還是馬還是鹿。
但是這時候的人應該會喜歡吃吧。
李斯沉默了一會,「好吧。」他將袋子放在了旁邊。
「今天白日里大人勸了大王一天么?」唐秋生問道。
「還好。」李斯回答道,他選擇喝了口水,「大王已經同意讓我把國尉繚勸回去了。」
唐秋生時不時就會忍不住感慨,李斯卷的令她感到不可思議,他是怎麼做到一個人做幾個人的工作基本上天天加班經常跑外勤居然還能結婚生子,還能保持精神狀態穩定,還是早就瘋了大家沒看出來。
而且這個時代好像既沒有茶葉也沒有咖啡。
唐秋生也在旁邊坐了下來,「但是感覺好像還是沒有人過來呢。」
「等一會吧。」李斯說,他微微轉過頭,看了一眼天色,「現在還能看到路。」
唐秋生點了點頭,他們坐在路口的亭子里,這時候秦國已經有了十里長亭,五里短亭的制度,所以路邊有這樣的歇腳地方,用茅草和木頭建造的簡單的亭子,可以供旅客整頓行裝和小憩一會,也可以躲躲雨。
她看著外面用黃土夯實的道路兩邊的行道樹,據說這個也是用來記里程的。
以後這樣的道路會鋪到國土的任何一個角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天色已經不早了,黃昏還剩下了些玫瑰色的餘光,灑在樹梢上,李斯的車馬停在更遠的地方,在這裡是完全看不到的,大概是為了防止被國尉繚看出什麼端倪來,唐秋生方想找些話來說,轉過頭的時候,看到那個中年人靠著木欄杆,垂下了頭,呼吸已經變得低而均勻。
他睡著了。
大概是真的累了吧,晚風也不算涼,更何況還有坐著靠著的地方,所以他把頭卡在了欄杆的縫隙里,找到了借力點,合上了眼睛,睡著了。
他的呼吸很慢也很輕,像是不太安穩,隨時會醒的樣子,唐秋生看到了他眼睛下面濃郁的青色,她第一次見到他這種顏色就已經染上多時了。
她想起秦王的眼睛也是這樣的。
所以她相信這裡是一塊希望和夢想的土地。
唐秋生收回了目光也低下了頭,看著石板的地面,她突然想,也許尉繚子願意留在秦國,並非是全然因為威逼利誘的緣故。
人從來不是只為自己活著的動物,也不是只靠自己就能活下去的動物。
唐秋生轉過頭,從欄杆的縫隙中看著來路,月亮已經升起來了。
一彎新月天如水。
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她聽到了馬蹄聲。
有人來了。
唐秋生瞬間翻身爬了起來,看向了來路。
馬蹄聲不是很快,因為只有一個人在牽著馬,慢慢地往前走,馬背上放了一個破舊的布兜,感覺只裝了些帛書和換洗衣服。
牽著馬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兩鬢花白,一副鬍鬚也夾雜著不少白色,歲月和風雨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拿著一塊餅,慢條斯理地嚼著。
然而就算是穿著最破舊貧賤的衣服,也斷然不會認錯他必然是尉繚子其人。
此人可謂身長九尺,腰闊十圍,堂堂一貌,凜凜一軀,一雙鷹目,走動狼形,他身上殘存著年齡無法帶走的某種威嚴和氣概,讓唐秋生不由自主地想起年畫上的武將抑或是廟宇里的神祗。
他腰間掛著一把用粗布纏裹的刀,看上去很沉重,大概是飲過不少血的緣故。
他走夜路大概從來不怕鬼魂。
唐秋生推了一把李斯,他也已經驚醒了,睜開眼睛看向外面。
「先生留步。」他抓住了欄杆一下子從上面翻了過去。
尉繚站住了,他的馬用前蹄刨著地。
看著這碗口大的馬蹄,唐秋生忍不住想起了某些名馬的傳說,它的確身材高大,四肢修長,但是如今迫於主人的意志,只能一步一步地徐行。
良馬總因無主踠。
「廷尉大人啊。」尉繚抬起手行了個禮,「應該已經看到我的辭官辭呈了吧。」
「我就不面辭君王了,多日里受惠良多,無顏多見。」他說道,「或者說,廷尉是來說我的?」
「我是為先生踐行的。」李斯說,「知道先生在秦國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所以大王命我送給先生一件臨別禮物。」他輕聲說。
「財寶乃贅身之物,多謝大王厚意了。」尉繚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我年事已高,也無欲無求了,我為秦國也未立寸土之功,實在受之有愧。」
「大王知道先生年邁,也知道我三軍之中沒有先生想找的人,天下兵家無不尊尉繚子,大王也不想讓這等絕學失傳,然而為先生挑選的小輩們實在不堪入眼。」
「大秦軍容之盛,尉繚深知。」尉繚說道,「請廷尉不要捧殺尉繚了。」
「尉繚實在是無可傳授,才含羞離開的。」他說。
李斯笑了笑。
「大王知道先生意不在金珠。」他笑著說,「只是薄禮一份,如今天色已晚,也請先生休息片刻。」
之前的幾個小時里,李斯和唐秋生討論了一下說尉繚的方案。
「我倒是可以給他占卜出結果。」黑髮少女玩著自己的指甲,「但是如何讓他相信啊。」
李斯沉默了片刻,她能讓自己和大王相信她的確非凡人是因為她的確有通天之能,但是讓尉繚也相信,第一仙人之事不宜多人得知,第二尉繚怕不是會覺得秦國請了些江湖雜耍來矇騙他。
雖說今日里將尉繚勸回去他幾乎有十成十的把握。
但是在這十成十的把握中可是沒有一種可能性是尉繚滿心歡喜和期待地和他回去的。
少女眨著黑色的眼睛期待地看著他。
李斯出了口氣,「好吧,我想辦法吧。」
唐秋生看著尉繚和李斯來到了亭中,李斯備了些酒食,在桌子上排開,尉繚入了座。
至少把他弄到長亭里,還讓他坐下了,這屬於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了,唐秋生想。
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邊,讓自己看上去的確像個世外高人,隔著臉上罩著的黑紗觀望著情況。
尉繚似乎覺得白吃白喝一頓,並且算一卦也不是什麼壞事,所以接過了杯子。
「先生既然算知了我心中所圖何事,」尉繚開口道,「那麼就請這位先生明示吧。」
「我應該往何處,才能找到我想要的。」
「天機不可胡亂泄露。」唐秋生說,按照他們的排練開始念台詞,「我需要先知道先生是否是誠心之人。」
「而且窺知天命,也是有所不同的。」她侃侃而談,「有難易之分。」
「先生所問的問題,可以說是最難的一種,不知先生誠意多少,我沒法輕易為先生卜卦。」
「那麼最易的是什麼呢?」尉繚問道,他被勾起了幾分興緻。
「最易的是問是或否,比方說,先生問,是否可以得嘗所願。」唐秋生說。
尉繚沉吟了片刻,「那麼我就問個易的吧。」
「先生看,我此生是否能夠得嘗所願呢?」
唐秋生沉默了一會。
她在心裡數著數,感覺差不多過了三四分鐘的樣子,她點了點頭。
「先生終得得嘗所願。」
尉繚苦笑了一聲,轉了轉手中的杯子,「莫不是先生在寬慰我,」他出了口氣,「或者勸我回咸陽?」
他放下了杯子,「沒必要可憐我,」他大笑了一聲,「看到廷尉親自來尋我,我就知道,我大概是走不成了。」
「沒必要用這些來寬慰我。」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唐秋生的心臟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也許是從前的尉繚就是以這種心情留下來的吧。
「我若是欺瞞先生,」唐秋生舉起了手,指了指那彎清透的弦月,「天地共誅之。」
尉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當然知道這個誓言的分量,他雖然算是不信鬼神之人,但是這樣一個誓言,無論是誰說出口都分量太重了。
他正色看向了那個所謂的日者。
她坐的肩背筆直,完全沒有半點輕佻浮浪之意。
「請先生揭示。」尉繚說,他站了起來,雙手捧著酒杯,「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裡。」
「那麼尉繚也坦言了。」
「尉繚自認一生坦蕩無暇,的確已經十年未曾動筆著書了。」他莊嚴地說,「因為尉繚也曾立下一個誓言。」
「尉繚此生不得志啊,」他嘆了口氣,「未能征戰沙場,以身正道。」
「如今天下有戰事,尉繚卻已經老了,也沒有合適的位置。」
「所以此生要得到一個弟子,得傳平生所學,遺之後世。」尉繚說道,「為萬代立法,為萬世開太平。」
唐秋生聞言胸膛里驟然湧起了一股極度的酸澀。
平生不得志。
這五個字太殘忍了。
天下共尊尉繚子,他卻說自己平生不得志。
唐秋生知道,在後世尉繚子的聲名若是不去專研古書並不顯赫,可能是因為他平生也沒有施展過自己的所學能為。
他沒有合適的舞台,也沒有機會。
秦國將星閃耀,何必勞動他一個老邁的客卿。
他平生不得志。
他的馬拴在外面,似乎也倦了,尾巴一動一動地甩著蟲蟻。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1)
「我並未欺瞞先生。」唐秋生開口說道,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了幾分滯澀,「先生會得到這樣的弟子的,先生會得償所願的。」
「我發誓。」
她記得尉繚希望國家擁有統一嚴格而仁愛的軍法,希望軍人能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戰鬥,從而成就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軍隊。
她也知道韓信制定的軍法和而後的漢武開邊,而後幾千年,男兒欲報國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2)
尉繚笑了出來。
「好,這是在太好了。」他笑著說。
他所有的尋找都會有結果,他所有的旅途都會有盡頭,唐秋生相信野史的確是有所根據的,男兒到死心如鐵(3),他會在自己垂暮之年的時候,在南方的楚地小城裡邂逅他最後的命運,這是他一生不得志的最後恩典。
「看來先生如此篤定,廷尉也在此,是要說,會把我這位弟子帶到咸陽來么?」尉繚問道。
「凡事機緣,講究時與地,」唐秋生認真地說,「現在時候未到,就算是先生出關,也不會得到想要的東西的。」
「但是我等向先生保證,」李斯端起了一碗酒,站了起來,「此生必讓先生得嘗所願。」
尉繚接過了酒,一飲而盡。
「時候未到么?」他喃喃自語道,「沒什麼的,只要知道這輩子還有這麼個機會,就算是死都能閉上眼睛了。」
他自顧自地給自己斟酒飲下,用不了一會就有幾分醉意了。
「先生能給我說說么?」尉繚問道,「我那個弟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朦朧地問道,「是個好人么?」
「命好么?」他追問道,「身前身後,順遂么?」
見沒有得到回答,他自言自語道,「罷了,我等殺人百萬,若是命好,才是蒼天沒長眼呢。」
他抬起手,拿起了滿滿的酒碗,就地往石磚上一潑,「我敬天一杯。」他說道,「多謝皇天垂憐。」
他似乎想笑,但是卻忍不住哭了出來,他這個年紀本不當流淚了,但是滾燙的淚水順著他的皺紋流淌下來,溫熱熾烈地濺在地上,發出悠久的迴響。
一片醉意之中,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是一雙溫暖而年輕的手。
對方似乎在安慰自己,但是他感覺自己已經得到了安慰。
「我都等了四五十年了,再等十年算什麼。」他終於笑了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