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命好惹人羨
「然後呢?」尉繚拿起了酒碗,和唐秋生碰了碰,「還有么?」
唐秋生抱起了罈子給尉繚再滿上了一杯。
她說既然已經撞破的天機就不會成真了,所以但說無妨,李斯聞言說自己就先行告退了。
李斯從來不會聽他不該聽的事情,似乎沒有任何好奇心一樣,尤其是唐秋生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這時候的人的認識里,聽到這些會折壽,他們會本能地對這些會顛覆他們認知的東西感到危險。
所以李斯選擇了告辭走人。
但是尉繚子表示但說無妨,但說無妨,請一定要說給我聽聽。
於是她和尉繚子說起了某些將來也許不會發生的,但是精彩絕倫的戰役。
尉繚子拿起了一邊的筷子,蘸了蘸酒水,在桌子上畫起了山川形勝。
「漂亮,漂亮。」他擊節讚歎著,「此後呢?」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么?」尉繚回味道,「以這九州形勢,若是進了蜀地可以說衣食無憂,但是若是想從這裡打出來。」
「還非得這麼個辦法不可。」他說道,「也是三秦的守衛疏忽了。」
而後木缻渡河,背水屯兵,魏趙兩國盡入囊中,再之後阻塞河道半道開閘,齊地七十二城望風而降。
最後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功高不二,國士無雙,歸漢漢定,去楚楚安。
尉繚的地圖也畫到了最後一筆,九州風光盡在桌上,山川巍峨不過笑談,他扔下了筷子,捧起了酒碗,再飲一杯。
他笑了一聲,「漂亮,真是漂亮啊。」
「若是先生一統天下,大概會更漂亮吧。」唐秋生笑道,已然深醉的尉繚子大笑了一聲,「不,不能。」
「先生為何還高興?」唐秋生問道。
「是啊,」尉繚說,伸出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這樣更高興啊。」
「若是找個不如我的弟子,我在這秦軍之中,聽話的,乖巧的,家世顯赫的,給我端茶倒水畢恭畢敬的,要多少有多少。」尉繚用力甩了一下手,「但是我不稀罕。」
「我不稀罕。」尉繚說,「我要個將來能打敗我的,聲名更顯的。」
「這樣我們這些老人活著才有盼頭。」他說,「比我更聰明,比我更厲害。」
「這是我尉繚子的弟子。」他打了個酒嗝,「也不枉他們叫我一聲尉繚子了。」
「別說等這孩子十年了,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我拼了這條老命,也要等到他。」尉繚說,他似乎是很開心,又笑了出來,「先生知道么,我這輩子未曾娶妻生子,一生六親無靠,也沒有晉身之處,只能埋頭著書,而後說秦,秦王給了我國尉的位置,我知道,他這是讓我呆在這裡,卻也不會按照我的想法建軍,打仗。」
「我小時候,遇到過方士,他說我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定然是天生命好,從前我想他是騙了我錢。」
「果然啊,」他說,「我就是天生命好。」
「我天生命好啊。」
他喝得太多,緊緊地抓著少女的手臂,「謝謝先生,多謝先生。」
唐秋生張了張嘴,想說何足掛齒,但是卻感覺胸口鬱結,說不出話來。
尉繚從一邊滑了下去,咚的一聲睡在了桌子上,一覺直到東方明亮,雞報日升。
他從一邊的拴馬樁上解下了馬,「我帶先生回咸陽?」
唐秋生點了點頭,她看向這馬,這絕對是一匹好馬,用丰神俊朗來形容毫無問題,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額頭。
「先生沒騎過馬么?」尉繚問道。
「沒有。」唐秋生繞著它轉了幾圈,「有點害怕。」
「這就不行了。」尉繚說,「騎馬的時候,馬會感覺到騎手的手是否害怕,如果你的手是穩的,即使前面是火海深淵,馬也不會害怕。」
「這樣么?」唐秋生好奇地問,馬真的比她想象的要高一些,「先生回咸陽,不,國尉大人回咸陽之後,打算做些什麼呢?」
「整理一下兵書。」尉繚回答道,「歷代兵法大多雜亂,可以按照所言的類別分門別類,加以註疏,以備後人學習時參詳。」
他摸了摸頭,「不比年少的時候了,那時即使宿醉,第二日起來也無妨。」他說,但是又笑了笑,「老了就老了吧。」
「國尉大人以為當世誰能稱得上英雄豪傑?」唐秋生問道。
尉繚上了馬,拉了唐秋生上來,「如今各國雖說都比秦國弱小,但是也算良將輩出。」尉繚沉吟了一會,「良將是良將的事情,大多數時候也是獨木難支。」
「若是論君王,那些鼠輩宵小每一個比得上秦王。」尉繚說,「韓國不日應該會望風而降,趙國么,國君也不是什麼明眼人,說不定會垂死掙扎一下,但是也是垂死掙扎罷了。」
「魏國,」他笑了一聲,「燕國,即使想要抵抗,國土太小,積貧積弱,施展不開。」
「齊國雖然是大邦,」他淡淡地說,「但是齊王貪生怕死,說不定是最好打的那個呢。」
「楚國倒是有些難辦,」尉繚說,「不過秦王不會放任楚國苟活的,挾中原之威南下,楚國也是風雨飄搖了。」
唐秋生在心裡想了想一統六國的流程,好像和尉繚估計的沒有多少出入。
「早日戰亂平定,就可以休養生息了。」唐秋生說。
「希望如此。」尉繚說,他不緊不慢地在路上走著,唐秋生想起了秦王所說的尉繚對他的評價,輕輕地嘆了口氣。
「先生何故嘆息。」尉繚問道。
「沒什麼。」唐秋生說,「大王是希望江山永固,人人安樂的。」
尉繚沉默了。
「我知道,」尉繚說,「此世的君王,他已經是最好的那個了。」
「如果一定要侍奉一位君王的話,那必然要追隨秦王。」他說,日頭升了起來,寒氣被掃蕩一空,「只是畢竟人心不足,總是覺得他能再好一些不是么?」
唐秋生點了點頭,「若是國尉說他,他素來尊崇國尉。」
「我猜他會覺得我看不起他。」尉繚笑了一聲,「不過他待我不薄,所以即使我教了學生,也會要求他不與秦王為敵。」
「人肯定是貪心不足的。」尉繚說,「如果一個君王鐵腕又雄才大略,總是會覺得他又失之寬仁,絕非善類。」
「若是過分寬厚慈愛,又會覺得他管不住手下的雄兵百萬,滿朝文武。」
唐秋生聽著,很多時候,人類很大一部分的痛苦就在於,他們沒法真正開誠布公地和對方交流。
「所以我此番出走,秦王想必生氣了吧。」尉繚說,「大概廷尉勸他沒少花口舌。」
「但是如今是用得到我的時候,我若是回還,他也不會表現出什麼來。」
是的,唐秋生在心裡想,他估計只會自己生氣,然後自己平復,這件事就成了扎在他心裡的一根刺。
這樣的刺會越來越多,直到他的心臟再也沒法被任何人觸碰,哪怕最輕的接觸,都會疼痛的厲害。
從此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結局。
她不想看著眼前的這個堅定而細膩的青年一步一步走成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連太子都不願意冊立的人。
「國尉為什麼不和他說呢?」唐秋生問道。
「因為這是逾越。」尉繚回答道,「沒有什麼君王真的希望被臣子改造成他們滿意的樣子的。」
「尤其是秦王。」
唐秋生沒有回答。
她認真地思索了一會,還是決定要告訴他。
告訴他國尉繚對他真正的看法。
這些臣子用不成文的逾越和規矩將君王塑造成了神,然而當他真的煉成了高高在上凜然立於天上的時候,又會覺得神過於冷酷無情了。
所以她要告訴他。
她想要保護那顆心臟。
希望它能一直熱烈而富有生命力地跳動著。
對她來說,秦王是個人,一直如此,他有姓名,也有人生,也有惡劣的趣味,也有不愛吃的東西。
雖然這麼說是不是有些過分自信,但是她想說,她願意保護那個名為嬴政的人。
「請你能告訴他么?」唐秋生輕聲說,「我不需要任何報酬,只是希望國尉大人能將自己所想的告訴大王。」
尉繚沉默了一會。
「如果先生想要的話,」他點了點頭,應允了下來,「我也的確無以為報。」
「國尉繚已經回來了。」秦王得到了消息,他坐了下來,開始翻閱今日里的事務,「今日晚些時候寡人去府上見國尉。」他說道。
這個結果並不讓他意外,畢竟對於他而言,尉繚並沒有什麼多餘的選擇,要麼選擇回到咸陽,要麼就選擇絕路。
尉繚自己應該看到李斯的時候也會明白了。
天色漸晚的時候,秦王敲響了國尉府的大門。
國尉繚初到秦國的時候,蒙氏兄弟將他請到了自己的府上,但是他並不開心,所以便賜給了他這座國尉府。
院落雖然不大,但是位置僻靜,很符合他的需要。
此時正是春日,草木萌生,春風大盛,將乾枯的枝椏都統統吹了下來,為了復甦做著準備,因此庭院的地面上覆蓋了一層枯枝敗葉。
尉繚在等他。
秦王客套了幾句,「國尉可是有什麼需要的?」
「希望大王能將搜集而來的兵法書簡賜臣整編,現在兵書有幾百種,日後學生學起來多有不便。」尉繚說道。
秦王略略吃了一驚。
他本以為尉繚也會客套自己幾句,表示他不會再離開秦國,但是也不會應承下會著書立說做什麼事情。
「好。」他答應道,「不日便叫人送到國尉府上,勞動國尉了。」
「我也是年事已高,本想辭行,但是又覺得對不起君王恩義,所以想到些發揮餘熱的辦法罷了。」尉繚行了一禮,「如今大王要一統六國,想必到時候也會得到些古書。」
「一定會馬上給國尉送來的。」年輕的秦王笑了笑,「寡人記住了。」
「看來還是大秦方能給國尉所求之物了。」他笑道。
尉繚跟著笑了笑,「這世上,六合之內,除了大王,還有誰可以一統河山呢。」他慢慢地說,「韓趙魏不過垂首待死,齊國尸位素餐,燕國不自量力,楚國孤木難支。」
「臣雖老邁,也想看到四海歸一,海晏河清啊。」尉繚說道,他轉過頭,看著秦王的臉,目光又落在了更遠處的老樹上。
「這樹快要發芽了。」他指了指那顆老樹,「又一春了。」
秦王點了點頭。
「可惜大樹之下,沒有寸草容身之地。」秦王徐徐地說。
「若是放任雜草縱橫,它也成不了大樹。」尉繚說道,「只要樹成材之後,對禽鳥,青苔,蘑菇來說,何嘗不是必不可少的棲身之處。」
「今日里國尉和寡人話多起來了。」秦王笑了笑。
尉繚笑了笑,「若是剖心以見,」他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大王是千載難逢的雄主。」
「只是千萬王臣只有一位君主,」尉繚說,「自然希望他又威嚴又仁慈。」
「又有統領天下的鐵腕,又有關懷眾生的仁心。」
「國尉見教的是。」年輕的秦王恭敬地說。
尉繚說,「大王的確是臣所見的前無古人的雄才大略的君王。」
「並非勸諫,也非進諍。」
「而是臣的肺腑之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