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等到送走夫妻二人後,夜幕已經悄然降臨,街邊也亮起璀璨燈火。
已經白吃了一頓飯,自然不能再讓主家自己忙活,花滿樓也不閑著,幫忙收拾殘羹冷炙,順帶將碗筷收拾去後院一起洗了。
穿著錦緞的清俊貴公子毫不在意地蹲在水池邊,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精壯的小臂,賣力地洗刷著碗盤。饒是如此,他的外衫半點也不曾沾到地面塵土,這般認真洗涮也沒有濺上水漬。到底是花滿樓,這樣的姿勢做著這樣的活計也絲毫不見窘迫,反倒展現出獨屬於他的風度和姿態。
待沈明月將地面打掃乾淨,提著掃帚走到後院,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若是十日之前,有人跟沈明月講將來江南首富家的七公子會耐心蹲在她明月樓的後院替她洗碗,她定要好好數落數落這種編瞎話編到她頭上的行為,開玩笑,那可是江南首富家的公子啊,便是明月樓所有的碗筷加起來或許都抵不上人家一件外衫,怎麼可能給她幹活。
但後院中那個挺拔的身影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
要洗的碗只剩一個,沈明月也不想再跟花滿樓客氣,便乾脆斜倚著院中的桂花樹,含笑看著他。
其實早在沈明月走來時花滿樓便察覺,只是對方沒有出聲,他也知趣地互不打擾各做各的活兒。人真的很奇怪,獨自一人的時候覺得寂寞,兩人一起時卻都不開口。或許有時候不一定非要說話,只要身邊有人陪伴,無聲也是心安。
只是沈明月的目光太過熾烈,長久的注視下讓花滿樓也隱隱有些不自在,於是他端起洗乾淨的碗筷,打算打破這份安靜,未曾想沈明月先將木盆從他的手中接過,接著便是帶著笑意的調侃聲響起:「若是明日我將花滿樓在明月樓洗碗這件事宣揚出去,恐怕我門口那道斜坡便要被踏平了!」
花滿樓並不在意沈明月的調侃,微笑道:「便是沒有我,遲早那道斜坡也會被絡繹不絕的客人踏平。」
「那就借你吉言啦。」沈明月笑眯眯的。
左右無事,繼續留在這裡也是無聊,本著待客之道沈明月向花滿樓提議道:「出門走走?今日乞巧,外面街上定是熱鬧無比,也省得辜負了這樣的良辰美景。」
七夕乞巧,清河坊作為江南最有名的商業區自是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節日。路上到處都是出來遊玩的人,各式各樣的小吃琳琅滿目,周邊叫賣聲不絕於耳。
彎彎的月牙掛在天上,照著地上的人眉眼彎彎。
馬蹄糕的小攤前擠滿了人,沈明月見狀沖花滿樓丟下句「你在這兒等我一下」也興緻勃勃加入了排隊大軍。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熱氣騰騰的蒸籠打開,清香的馬蹄味伴著紅糖的香氣迅速瀰漫開,老闆抓住蒸籠兩側的提手一個翻轉便將馬蹄糕倒在案板上,刀起刀落間,馬蹄糕迅速被切成半截拇指厚度的糕片。起鍋刷油,糕胚再次入鍋,伴著呲啦的聲音被煎至兩面金黃,再整整齊齊地碼在桌面上。
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被吸引住目光的人們趕忙回神,一時間七嘴八舌喊道「老闆我要一份!」「我要三份!」「我也要!」,沈明月不甘示弱:「老闆我要兩份!」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沈明月才艱難地提著剛出爐的馬蹄糕逆流擠出人群,迫不及待地回到花滿樓的身邊。將其中一份遞給他,沈明月興奮地催促道:「快嘗嘗,這個小攤這麼多人,肯定好吃!」
花滿樓笑道:「我不餓,沈掌柜吃吧。」
「哎——」沈明月一臉不贊同地看著他,「小吃不頂飽,但是逛街當然要邊吃邊逛才有意思。」
聽著沈明月話里的不贊同,花滿樓嘴角笑意更濃,順從地從袋中拿出一塊糕點。
看著花滿樓聽話地吃了一塊,沈明月這才心滿意足,也同樣拿出一塊馬蹄糕放進嘴裡,感受著馬蹄的清香在嘴中蔓延——
馬蹄的清香被糖水熬過的苦澀蓋過,不過嚼了一下,沈明月的臉便皺成一團,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去看花滿樓,只是他沒有任何錶情,依舊慢條斯理地嚼完咽下。
沈明月確信自己同花滿樓那袋是同一鍋做出來的,不信只有自己走了大運,也伸手去他的袋裡拿了一塊,感受到同樣的苦澀后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從花滿樓的手裡將那袋馬蹄糕拿走,接著就聽見他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苦糖味的馬蹄糕別有一番風味呢。」
沈明月將口中的馬蹄糕咽下,若無其事地反駁自己剛剛的話:「擠滿人的店不一定好吃,也有可能是欺騙遊人的,但大家都不買的店基本就是難吃的代表了。走,讓我們去試下一家小攤。」
「五哥最貪玩,小時候經常拿我做借口上街。若是沈掌柜喜歡馬蹄糕,不妨試試威遠鏢局旁的那家,五哥從小吃到大,想來味道不錯。」花滿樓將兩袋馬蹄糕從沈明月的手中拿過,不緊不慢道,「還是我拿著吧,我們還要試試別的吃的呢。」
離開馬蹄糕攤位不過半炷香,沈明月的手上便已經掛滿了各種小吃,連花滿樓的手上也未能倖免。總覺得這樣彷彿把花滿樓當小廝,沈明月有些心虛地瞥他一眼,好在沒在他的臉上看出一絲不滿。
花滿樓何其敏銳,仍然笑著:「出來玩自是要盡興,沈掌柜不必介意,若是公開招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自告奮勇做沈掌柜的小廝呢。」
沈明月吃完最後一塊桂花糕,才搖搖頭道:「若是司空摘星在這兒,定要吐槽我一路,絮絮叨叨,不知道還以為他是我長輩!」
話音未落,路走到轉彎處,看著不遠處迎風飛揚的招牌,沈明月笑得更加燦爛,拽著花滿樓的衣袖小跑幾步:「前面有一家糖水鋪子,這次我跟你保證絕對好吃,快走快走,別賣完了。」
「姑娘來碗糖水?」糖水鋪子的大叔臉圓圓的,樂呵呵問道。
沈明月看看熟悉的桌子和碗勺,又看看面前從未見過的陌生中年男子,沒有回話,而是疑問道:「這是許奶奶的糖水鋪嗎?」
聽到這個問題,大叔的笑容減了幾分,也瞬間明白面前的姑娘是老主顧,語氣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悲傷解釋道:「那是我娘,兩個月前走了。」
那個和藹的老人還在記憶里,面前卻換成了她兒子。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沈明月吶吶許久,才蹦出兩個字:「……節哀。」
「人都有生老病死,老人家是喜喪,姑娘不必介懷,」大叔擺擺手,倒是很快收起悲傷,洒脫道,「姑娘是老主顧了吧,這碗糖水便送你,感謝你一直照顧我家生意。」
或許對著一個陌生的人更容易傾訴,又或許是頂樑柱的身份不允許他過分悲傷,但情緒總要有個出口,此刻對著沈明月,大叔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我年輕的時候在平江府做些小生意的,後來得了些機緣發家,想把我娘接過去,老人家卻不樂意,說自己的糖水鋪子開了一輩子,自己還能動,沒理由讓人伺候。」
回憶里溫馨的畫面又浮現,大叔微笑道:「我吃了一輩子我娘的糖水,就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她唯一的遺願就是讓糖水鋪子繼續開下去,反正我女兒也大了,能撐起家來,我就把那些東西交給孩子,帶著妻子回來了。」
「姑娘嘗嘗我做的,可別埋沒了我娘的名聲。」大叔將糖水遞給沈明月,爽朗道。
「好吃嗎?」不希望墮了老人家的名聲,大叔這時的神態同剛剛那個爽朗的人判若兩人,臉上帶著些忐忑小心翼翼地問。
沈明月拿起勺子輕抿一口,鄭重肯定道:「好吃。」
「哎,好吃,好吃就行,好吃就行。」大叔的眼裡已經泛起淚花,只是面對一個還不如自己女兒大的陌生人有些不好意思,趕忙低下頭假裝忙碌地碰碰勺挪挪碗,嘴裡重複說著話。
沈明月腳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石子,聲音在微風中幾不可聞:「許奶奶人特別和藹,每次都會特意給我多放好多小料,我最喜歡她做的桂花醬,她就給我放兩大勺。她記得我不愛吃什麼,也記得我最愛吃什麼,有時候明月樓太忙我有段時間不來,她會開玩笑地嗔怪我忘記她了,會勸我不要太累注意身體……對我而言,她就像我自己的長輩一樣。」
聽見沈明月的話,大叔沒有抬頭,聲音悶悶地響起:「抱歉……桂花醬沒有了。」
「許奶奶地下有靈知道你這麼喜歡她家的糖水,會很開心的。」見沈明月興緻不高,花滿樓勸慰道。
走出糖水鋪子幾十米,沈明月又回身注視著那個忙碌的身影,彷彿透過大叔看到那個每天笑眯眯地和藹老人,惆悵對花滿樓道:「我可能不會再吃他們家的糖水了。」
桂花醬沒有了,有些東西,也就不再是那個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