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小茶的爹娘看來,這是個走丟孩子的悲傷事,但在小茶看來,這是她蓄謀已久的出逃。
而出逃計劃要追溯到一家人還在嶺南的時候了。
小茶的家鄉,世世代代都以種茶採茶為生,每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便會種一棵茶樹,全家人悉心養護,代表著對孩子最美好的祝願——如茶樹一般茁壯成長。每年孩子生辰之日,便會取這棵樹上的新茶煮水,做長壽糕,祝福孩子健康長壽。而隨著孩子的長大茶樹也慢慢長大,逐漸成為一棵老樹,成了家鄉的象徵。
其實最開始嶺南暴雨時,家家戶戶也只是抱怨,抱怨雨下個不停,沒法外出耕種,擔心茶園裡的茶——馬上便是春社之時,最早的一批茶葉即將採摘,積累了一冬的營養就等著開春賣個好價錢,哪裡頂得住連日暴雨。
誠然嶺南多雨,誠然春雨貴如油,但當春日河水漫堤,暴雨依舊不停地時候,嶺南的人們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慌。
於是家家戶戶奔走相告,搶救茶樹,加固河堤,盼著能用個人的綿薄之力,對抗自然災害。
然而老天從來不肯憐憫地上辛苦勞作的百姓。
茶樹倒的倒,死的死,河水也要衝破河堤,雨仍舊不停,彷彿要將這整年的量都下完。
那幾日,小茶的父母鬢角也驟然生出不少白髮。若是往年,一年的茶葉收成不好尚且算不了什麼,最多節衣縮食一年,等待來年開春。可眼下家裡剛剛添丁,哪裡允許一點閃失。於是這段時間,小茶在家裡聽得最多的,便是嘆氣。
小茶便也跟著提心弔膽,愛玩鬧的她也懂得家裡的沉悶壓抑,只跟在娘親屁股後頭,幫著照看妹妹做些家務活兒。
某日將妹妹哄睡,小茶偷偷聽到父親對母親說:「隔壁老張家,要把他大女兒賣了。」
小茶認識隔壁的阿花姐姐,自己調皮的時候,爹娘便會拿阿花姐姐對比,說人家不過十一歲,便能幫家裡做好多事,乖巧聽話,樣貌也是出挑的。
那時候她是怎麼回的來著?小茶想,她好像是仗著父母的寵愛,不服氣地撒嬌「我才五歲,等我十一歲的時候也會像阿花姐姐一樣的」。那時候父母又是怎麼說的呢?那時候妹妹還在妹妹的肚子里,母親扶著腰笑吟吟地點點她的鼻子,父親則把她舉得老高,哈哈一笑說那他就耐心等著那一天。
可是現在呢,阿花姐姐那麼好的一個人,便要被賣出去了嗎?
母親也跟著緊張:「怎麼這樣?阿花多好的一個孩子,聽話又能幹,平日里幫著採茶,回家還幫著做飯洗衣。」
「唉。」
小茶聽到父親嘆了口氣,很久沒有說話,久到小茶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久到小茶都打算回屋睡覺,才聽到父親的聲音又響起:「能有什麼辦法。老張一個鰥夫,養著四個孩子,今年茶葉又毀在這場暴雨里了……聽說那是個大戶人家,要不是家裡小姐出嫁缺人手,根本不會來我們這兒買丫鬟。」
「老張這人也太……」母親的話沒有說完,之後很久沒有說話,但小茶卻沒在這沉默中感到寧靜,只覺得恐慌在迅速蔓延,扼住她的喉嚨,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小茶一晚上沒睡踏實,夢裡全是跟著阿花姐姐一起被賣掉的場景。第二天醒來看到爹娘都坐在桌邊等她的時候,心裡更加緊張,大氣不敢喘,磨磨蹭蹭地挪到桌邊,沉默地吃飯。
好在那句審判沒有下來。但是小茶的心也跟著一直沒有落到實處。
直到暴雨依舊沒停,突然的洪水淹沒了下游的村莊。
隔壁張叔挑了個雨稍微小些的日子帶著孩子們離開了,拿著賣掉阿花姐姐的三兩銀子,踏上了背井離鄉的路。走之前還特意來小茶家,語重心長道:「你們也快走吧,這雨繼續下,要不了多久我們這兒也會被淹的。你要是真沒錢,我看小茶……」
父親只是皺眉將小茶護在身後:「別說沒用的,你們快走吧。」
小茶目送著張叔叔走遠,聽到父親看著大雨問母親:「不然我們也走吧……」
於是一家人收拾行李,父親安撫母親:「我叔叔在平江府有個不小的茶莊,我們便投奔他去,反正我們的採茶炒茶手藝還在,到哪兒都餓不死。你只收拾些銀錢,帶點路上需要的東西,其他就留這兒吧。要是雨停了,我們再回來。」
小茶不願意走,她總覺得這不是一家人搬家,這是要把她賣掉。於是近來一直聽話的小茶頭一次叛逆,她抱著門框死活不撒手,哭喊著要留下。
可是要不是不得已,誰又願意背井離鄉呢?連日的暴雨和下游被淹沒的村莊已經給小茶父親的心間蒙上陰翳,難得下定決心做出令他悲傷的決定,又遇上小茶突然哭鬧,壓抑已久的情緒突然爆發,小茶聽到父親沖自己怒吼:「你不願意,便同阿花一起賣去城裡,也算是留下來了!」
小茶頭一次見到父親鐵青的臉,嚇得立在原地,連哭泣都忘記了。
母親也吼了父親,趕忙抱住她,不住地安撫。
父親好像有些後悔,又好像沒有,將行李一件件沉默地往騾車上放著。
小茶已經不記得最後自己是怎麼走出家門,不記得怎麼上的騾車了,她的腦海里只一句「賣掉你」一直縈繞。
妹妹的哭鬧、母親的輕哄、父親的沉默,好像突然都與自己無關,小茶突然覺得自己是這個家的外人,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了。
終於在騾車途徑臨安,快要到平江府的時候,小茶不想再這樣下去,與其等到了被賣掉不知道的地方,不如自己選擇。於是某個夜晚,趁著父母熟睡,她在宵禁之前偷偷溜出去,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了清河坊,在某個小巷的角落窩了一晚。
小茶不知道父母有沒有找自己,她也不想知道,離家消耗了她全部的勇氣與精力,她只希望能不再依靠別人好好地活。
小茶的臉上止不住的眼淚,沈明月心疼地將她摟在懷裡,而對面小茶的父母聽她講完,也是忍不住流淚。
小茶的母親流著淚埋怨:「都怪你當初說的話,不然也不至於嚇得孩子自己偷偷跑掉……要不是小茶幸運……」
父親也一臉頹然滿是後悔,他顯然沒有想到情緒之下脫口而出的話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有些語無倫次:「對不起小茶……爹跟你道歉,爹知道你恨我……但那確實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
聽著小茶他爹說不出個囫圇話,母親更加著急,生怕晚了小茶就會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們,趕忙接話,哀求道:「你爹就是說話不過腦子,我們也不指望你原諒我們……但你能給我和你爹個機會嗎,讓我們好好彌補犯的錯,別一直恨我們……你願意嗎……」
跑南跑北讓兩個人的臉帶著歷經風霜的皺紋,皮膚被太陽曬得愈加黝黑,同記憶里的人完全不一樣。
兩個不再年輕的人拘謹地坐在對面,既怕太過往前嚇到小茶,又蠢蠢欲動想要離多年未見的女兒近一些。小茶的記憶里父親一直都是高大而挺拔的,將整個家庭好好的支撐,母親也一直溫柔動人,何曾像現在這樣佝僂過。
其實小茶從沒忘記父母的長相,除了最初見面的怔愣,之後早就認出來了,只是或許近鄉情怯,或許還是帶著委屈,並沒有相認的意思。
但是最初的衝動褪去,時間將怨恨消磨,在離家的這三年裡,小茶也無數次午夜夢回,想象著這個時候爹娘在做什麼呢,妹妹長高多少了呢,說不後悔是假的,受了委屈或者招呼客人疲累的時候,小茶真的很想讓母親抱一抱。
想到這兒,小茶的心裡也泛起心酸,吶吶道:「我也不知道……」
依靠求助的目光向自己投來,沈明月適時地開口詢問小茶的父母:「你們來臨安多久了,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聽見沈明月鬆口,小茶的父母趕忙道:「我們五日前才剛到臨安進茶,要等後日過完中秋才回去。」
說完小茶的父母又看看小茶的臉,補充道:「多待幾日也行,不著急的。」
沈明月沖小茶的父母點點頭,又問小茶:「我知道你怨了他們三年,很難一下子消除,但是你想跟他們呆幾天嗎?只是這幾日而已,你若過得不順心,你不喜歡他們,可以隨時回來。」
看著父母期待的眼神,小茶堅定地點點頭:「我想跟他們一起呆幾天。」
「那就去吧,」沈明月帶著笑意無限包容道,「好好相處,不要害怕,至少明月樓永遠是你的家。」
「明日便是中秋了,這大概是第一個沒有小茶的中秋吧。」阿風蹲在明月樓門口看著相互挽著手離開的一家人,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沮喪,遺憾道。
儘管沈明月的心裡也不免些惆悵,但還是很好地偽裝,敲敲他的腦殼:「中秋就該是團圓的日子,干你的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