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雪之下 第一章5

燃犀奇談 雪之下 第一章5

「咦,夜光杯怎麼了?」一直靠在浩行身邊的浩幸突然跑了過來拽住夜光杯的衣角,「你那裡痛嗎?快告訴我呀!」

浩幸的舉動嚇得冰鰭連忙扯開夜光杯:「別過來!他可是妖怪啊!」

「夜光杯才不是什麼妖怪!」一向乖巧活潑的浩幸像發怒的小狗一樣不友好的大叫著,用力拉住夜光杯的另一隻手和冰鰭爭奪起來,「冰鰭要對夜光杯做什麼?我不准你傷害他,哥哥不理我的時候,都是夜光杯陪我玩的!」

「所以我最討厭小孩子了!」冰鰭也不客氣了,「你差點被這妖怪捉走啊,笨蛋!」

夜光杯,的確是捉走小孩的妖怪……因為他的關係祖父才禁止童年的我們去安家玩耍,因為他的關係直至今天我們都會覺得安家很可怕而不敢接近,可是……仔細想來,我真覺得這株山茶很可怕嗎?實際上我怕的只是祖父這句「夜光杯會捉走小孩子」的暗示而已,回想起來,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夜光杯本身。

對於那寂寞的佇立在庭院深處的白山茶樹,我一直驚嘆於它的過分美麗之外,驚嘆於它彷彿狠狠一刀將自己與塵世劃開的孤高……

「看來你弟弟被這妖怪迷惑了。」無法甩開浩幸,冰鰭惱火的對著浩行大喊,「剛剛哭得那麼慘,一轉臉就忘記了!」

「並不是夜光杯害我哭的!」浩幸用力抱住山茶花妖的手臂,不停抽噎著,「是夜光杯一直不回來我才哭的!藍指甲的阿姨非要我跟她走,她的樣子好可怕!夜光杯要我躲在這裡,他扮成我的樣子去騙走那個阿姨,可是等來等去他都不回來……」

「小孩子真好騙啊!」冰鰭發出不屑的嗤笑聲。

一聽這話,浩幸終於得了勢似的大哭開了:「夜光杯才不會騙人!明明哥哥對爸爸媽媽說要陪我的,可是卻一直不理我,最後只有夜光杯跟我玩!哥哥才是騙子!」

「他們說得沒錯,我的確是騙你的,浩幸。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清晰的面容上,夜光杯金色的瞳孔深處埋著暗火,他的聲音里蕩漾著無可奈何的疲倦,「我總是只能在一邊看……雖然太久遠的事情已經忘記了,但我記得院子里哥哥姐姐們總是玩得那麼開心,可身體不好的我始終不能和他們一起。沒有人注意到我,即使再努力他們也不會注意到我的聲音。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只能看著窗外的夜光杯,看它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等到發覺的時候,我已經變成夜光杯了。可是變成夜光杯的我依然只能做個旁觀者……」

原來眼前行將消失的花妖曾經是安家的孩子,也就是浩行兄弟的某位先祖。一直凝望著這株白山茶的他,可能到死都是很寂寞的吧,所以在不知不覺中,他的魂魄已和株古樹的靈氣融為一體。

正因為如此,他才執著於獲取他人軀殼的遊戲——想要得到健康的、溫暖的、會動的身體,想要變回可以給予擁抱和安慰的人類,想要擺脫這隻會凝望守候的植物的禁錮。哪怕觸犯法則和禁忌,哪怕變成傷人的惡鬼,也要逾越此岸和彼岸的鴻溝……

看著浩幸似懂非懂的表情,夜光杯輕輕從他懷裡抽出手,注視著冰鰭緩慢而決絕的甩動衣袖,隨著這個動作,光線突然間穿透了他的白衣——已經到最後了,懲罰還在持續,夜光杯的力量已不足以維持形體,等待他的,只有消失這唯一的未來……

「離開之前,有句話無論如何我都要對你說。」出乎意料的,漸漸變得虛幻的夜光杯轉向了站在一旁的浩行,「謝謝你,因為只有你才跟我說話……像當時的我一樣,你也拚命想讓別人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吧。可惜你對我說了,我卻幫不了你……」

這樣說著,山茶花妖慢慢伸出空著的手心,輕輕攤開細長的指尖,那朵充作「手絹」的茶花不知何時回到了他的手中,隨著掌心傾側而飄落在浩行面前。

浩行難以置信的看著夜光杯,有些僵硬的俯身撿起那朵茶花:「怎會的……那是爸爸離開媽媽,要和浩幸的媽媽結婚的時候……我寫在花瓣上的啊……」

原來這寫滿花瓣的「救救我」三個字,不是浩幸的求助,而是當年的浩行拚命想要傳達的訊息!

「謝謝你一直這樣對我說話。可是太辛苦了——既然我的能力不足以改變這一切,繼續留在這裡也是徒增痛苦。所以,我不想再看下去了……」這一刻從夜光杯身上,淡淡污跡漸漸加深、漸漸清晰起來,彷彿要把那接近透明的軀體徹底吞噬——那是一行行端正的字跡,從稚嫩到成熟,從生澀到流麗,像雅艷無比卻又沉重可怖的紋飾。這些應該都是浩行的手筆吧,從小就喜歡在白山茶花瓣上寫字塗鴉的他,在無意間不斷這樣向夜光杯傾訴,卻不知道這種傾訴會在不知不覺間化作束縛山茶精靈的枷鎖。

這麼多年來陷在寂寞里無法自拔的浩行和夜光杯,他們彼此都無法將洶湧的喜悅與悲傷訴諸言語;一個思念書寫作點點墨痕,一個將憧憬綻放成滿樹繁花,他們彼此束縛著,糾纏著,卻完全不曾察覺……

「請不要再呼喚我了,以後你想說什麼,都請坦率地去說,想做什麼,都請坦率地去做。因為我再也不要聽你傾訴了……」隨著夜光杯深深的嘆息,冰鰭的指尖猛地穿越了山茶妖精的身體——隨著周圍的幻境像薄霧般輕輕飄散,此刻我們業已回到自己的軀體,人類又怎能抓住即將消失的虛幻精靈呢。

從來都正經到了刻板的地步的浩行第一次失控了,從那游移無措的眼神可以看出,並不擁有燃犀之眼的他已經再也看不見夜光杯了,朝向空無一物的庭院,他大喊著:「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完全不會說……雖然想要恢復到以前的心情是不可能的,要我無條件的喜歡浩幸的媽媽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浩幸不一樣,到我第一次抱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那麼小,那麼溫暖……可是……要怎麼說出來,要怎麼讓浩幸知道……」

「你以為唯獨自己才有這種煩惱嗎……」冰鰭似乎想說什麼,但那幽微的語聲卻被他矜持的冷笑切斷了。可實際上不用言明我也能知道——越是親近的人,就越難於傳達;遇上這種狀況的人,又何止浩行兄弟而已!

「根本什麼也不用說!」我脫口而出,「像今天這樣就可以了!帶著他做遊戲,在他哭的時候抱住他;乘他睡著時把他畫成大花臉,讓他醒來嚇一跳;在他弄了一臉藍墨水時狠狠的罵他,不要偷偷替他擦掉!還要說什麼多餘的話?他不是別人,是你的弟弟啊!」

我的聲音在除了山茶花樹之外別無他物的空蕩庭院里漸漸變的微弱,然後消失。夜光杯本體的枝幹輕輕的搖曳起來,鮮潤的花朵簌簌而落,就像折斷翅膀的雀鳥,但花瓣卻並不是一塵不染的潔白,相反染滿了縱橫的墨跡,比想象中要多出許多的繁花重重堆積到我們腳邊——那是夜光杯保留的浩行這麼多年份的思念吧,現在,到了歸還的時候嗎?因為他知道在這個家裡,包括自己在內,不會再有人被無法傳達的思念所束縛了。

浩行再也看不見那金色眼眸的花妖了,但我和冰鰭依然看得到——彷彿呼應著此刻的話語,夜光杯的肌膚和衣衫上那沉重的墨色正漸漸褪去,使他看起來更加像幻影般虛無。

近乎透明的山茶精靈一邊飄舞似的走了過來:「當年是我多管閑事,被訥言誤會也是活該。」

訥言,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時候才會用的名字啊。祖父誤會夜光杯什麼了呢?我不由得上前一步正要詢問,卻突然被對方伸手拂過面頰。

「你幹什麼!」冰鰭反射性地架住夜光杯的手腕,只見那冰晶般的指尖上,赫然凝這一點幽藍的水滴。

「比起浩幸,更需要多加小心別被帶走的,是你……」美麗的妖精悠悠低笑著。我愕然凝視著那滴病態的青藍,夢中磅礴的雨聲瞬間轟鳴在耳際,難道那場不存在的豪雨穿越了現實和幻象的界限,頑固地將某種殘痕遺留在我肢體上嗎?

難道……夜光杯是在暗示,我將會被這場狂暴的幻之雨帶走嗎?

可是已經來不及詳細詢問了……

「我自由了。」伴著依稀飄來的最後語聲,夜光杯的身影突然在冰鰭手中迸散作無數潔白的花瓣。我記得他的最後一刻——雖然面目朦朧,但說出這句話的夜光杯臉上,綻開著比花更像花的微笑。

「在那裡!」浩幸突然指著那繁花落盡的深綠古樹,發出又驚訝又欣喜的呼喊,「夜光杯往那裡去了!」

我和冰鰭不由得面面相覷,身為燃犀的我們都沒能看清夜光杯的最後歸宿,可是小孩子真摯清澈的眼睛卻捕捉到了山茶妖精最後的一線微茫的光華——無處不在的公正法則如何安排我們無法徹底領悟,但夜光杯沒有就此消失,便證明了他並沒有傷害任何人,並沒有背負無法贖還的罪孽。

怎麼也無法變得殘酷吧,這溫柔而靦腆的花之精靈……

困惑的仰望著樹梢,浩幸著急地揚起了小手:「咦?夜光杯呢,為什麼現在看不見了?」

「沒關係的,他還在守護這個家!」浩行有些猶豫的伸出手,最終堅定的撫摸著異母弟弟的頭髮,「我想一定還會再見面的,等到明年花開的時候……」

一定還會再見面的!不善於傳達自己感情的少年如此自信的訴說著,那是因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堅守著與自己同樣不善表達的花妖之間無法斬斷的牽絆,不必言傳的靈犀吧。

那就等到花開時候吧——雖然此刻的凋零不可阻遏,但那簇擁著金色蕊芯的豐潤而皎潔的花瓣,明年還是會綻開在安家閑寂的庭院中。如果那一天真的來到,那就五個人一起,無牽無掛,開開心心的玩丟手絹的遊戲吧!

希望那個時候,再也沒有說不出口的話語,再也沒有傳達不了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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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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