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夕光杳難憑(3)
衿城,古稱「塞弗里」,意為神魔決戰之地。
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存在了多久,就如同沒有人知道,凌霄塔是從何時起佇立在仙洲大地上一樣。
它是一處四戰之地,四面便是四國,日夜交兵,十分艱辛。
蒼蒼巍峨的城牆之上,布滿了斑駁的刀劍痕,與晦暗深邃的淋漓血跡,昭示著此地曾發生過怎樣一場場慘烈的大戰。
無數的道則法術縈繞在每一塊磚頭之上,氣息飄渺,起起伏伏。
那是一代又一代的前輩高手,翻轉天地大勢,橫壓古今,布下的不可思議的守城陣法。雖歷經風雨侵襲、歲月滄桑,卻永恆不滅。
千萬年來,它的地位似乎是格外超然的。
雖屹立於仙洲的正中央,卻能夠在群狼環伺中獨立自治,與凌霄塔一天一地,看盡王朝生滅,傷痕纍纍,又始終屹立不倒。
然而,這一代的衿城,不曾出過至尊級高手。
十年前,衿城曾淪陷於西晏女宗師李瓊簫之手。
三年前,謝蘭亭帶著青霄營大軍,劍起驚瀾,亦很快攻陷了此地。
上一世,到最後一統天下的姜國主孤月影,更是長嘯聲中,驚天一箭,將衿城號稱堅不可摧的城牆直接射了個對穿。
沒有一個絕頂高手坐鎮,衿城想要單憑陣法,在亂世中維持自治地位,終究不過是痴人說夢而已。
守疆固土,三分靠山川之險,七分還需人心成全。
謝蘭亭牽著哥哥的手,決定一起探索一下矜城。
城中已然暮色西斜,這座蒼茫萬古的戰爭之城,在斜陽下猶如硃砂潑墨,染盡了宇宙洪荒的落幕餘輝。
「我們這樣晝伏夜出,好像龍貓」,她一轉身,看見謝忱在樹下折一枝泠泠的白梅,襟袖似水,風光殊絕,便笑道,「你是貓貓的心上人,所以也是貓貓。」
謝忱彎眉輕笑起來,將一朵幽香清淺的白梅,簪在她鬢角:「是呀。」
因為懶得應付麻煩,她和哥哥一起吃了沈汐特製的幻顏丹。
旁人看到后,只會覺得面前這張臉平平無奇,轉瞬即忘。
「哥哥終於有一個時辰長得十分安全了」,謝蘭亭沖他擠了擠眼睛,「我心甚慰。對了,你想去哪裡?」
謝忱站在長夜裡,凝成一幅靜默的水墨畫:「有一處溫泉桃林風景不錯。」
謝蘭亭聽見「溫泉」兩個字,就下意識靈覺一動。
「這個」,她沒辦法拒絕哥哥,只好吞吞吐吐道,「那……我們先逛一逛再去吧。」
謝忱也不催促,只是微笑說好。
她今天已經買了很多,所以就決定找點獨一無二的東西。
矜城最盛產書籍。
為了戰時情報傳遞,他們大大改進了印刷術。這裡又是四戰之地,來自各國、各族、各個語種的書都匯聚於此,進行激烈的碰撞。
所有書一旦面世,立刻就會傳抄出一份副本,送入瑤京城的九星學宮,以供那裡的大批學者進行研究。
「雖說九星學宮才是書最多的地方,但哪有自己逛好玩」,謝蘭亭進了一處書店溜達。
頭頂,許多細小的螢火被煉化為星辰狀的燈盞,懸浮在半空中,照得架上一片明亮:「哥哥快看,你的《寒蕪詞》又出了一個新的印刷版本!」
謝忱的詩文一向冠絕天下,爭為傳唱,每寫一首新詩,都會到街頭巷尾無人不知的地步。
由於賣得太快,書商就開始挖空心思,推出各種全新的精美版本以饗讀者。
謝蘭亭對此頗為熱衷,僅僅《寒蕪詞》一冊,家裡已經放了五十多種。
她美滋滋地把這本新裝幀拿起來,忽然發現書架一
角還有一冊青翠如竹、無人問津的小書。
是桓聽的《前身集》。
久憶前身如空花,簌簌滿地落殘陽。
謝蘭亭信手一翻,漫卷輕狂意氣映入眼帘。
彷彿有清泠泠的笑聲一路灑來,刺破了天光。
此書當是桓聽早年尚未為官,還在江湖間一簫一劍、放浪形骸的時候所寫。
一旁,桓聽後來寫其他那些書,幾乎都已經賣斷貨了,唯有這一本孤零零地躺在這裡。
世人只喜歡獨步江左的桓太傅,卻怎麼不關心,他也曾是意氣風發的青驄少年。
謝蘭亭沒由來地決定帶走這本小書,去找老闆結賬:「掌柜的,買一送一,可以把《前身集》附贈給我嗎?」
老闆從未見過這般只買一本書還要求贈品的情況,但因為正值新春,還是揮揮手應了:「客官拿好,新年快樂!」
她把這本《前身集》,和之前從九星學宮借來的《天帝手札》放在了一起。
謝忱掃了一眼,決定今晚找個機會把這東西扔掉。
不知怎的,謝蘭亭忽然打了個寒顫,立即握住了哥哥的手:「我們走吧。」
矜城雖屬祈國治下,但祈國地廣人稀,海岸線漫長,這裡與瑤京風格迥異。
若說瑤京是高寒爛漫的冰雪之城,矜城就是高岸深谷,松石嶙峋,手可摘星辰。
常年的戰亂烽火,讓矜城高城壁壘環繞,四野森然。縱然是新年的第一日,也有冰冷的飛雨來襲,山崩海裂般地敲碎了滿地蒼苔。
可等到雨停,斜陽升起,人們又開始出攤擺集市,享受這片刻的溫暖安寧。
「此地建築,大都傍依自然山勢而成,雄壯奇瑰,和諧如成一體」,謝忱凝眸遠望,淡淡道,「唯有秋意遲的太守府,實在是……」
「慘絕人寰」,謝蘭亭簡短地做出了總結。
如今的矜城太守,是祈國宗室、成蕭王秋意遲,當今皇帝的小叔,也是仙洲十佳話中的「蕭王月下放鶴」。
此人乃是瑤京最自命清高,目無下塵的名士,白衣若雪,舒雲皎月,手執一柄塵尾,三句不離清談。
言辭皆清雅可聽,有若清泉流鶯。
但都是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天地玄黃,宇宙命理,從來不提半個字的現實人事。
旁人雖一個字也聽不懂,卻也不減對他趨之若鶩。
所謂「月下放鶴」,是說秋意遲的清談極為優美,音韻和諧。
有一夜,他雪衣如雲,在月下談起聖人哀樂大道,引發千隻鶴有感,開啟靈智,一齊清唳著飛向蒼穹,像是紛紛揚揚的落月。
此情此景,飄渺空靈,當真是宛若神仙中人。
秋意遲放鶴的地方,後來被稱作「飛鶴台」,時常有追隨者到此,流連不去。
這麼一號狂徒來做官,當然也是成天喝酒發夢,什麼正事都不做,只顧思考他的人生大道理,並且頗以自己「清高自許,沒有俗世進取之心」為傲。
在他眼裡,談錢是俗,升遷是俗,從軍是俗,做任何政事都是俗,唯有清談才是雅事。
他能長期待在矜城太守這麼重要的位置上,主要就是因為這個位置實在太重要,謝忱一力掌控了所有,明面上需要一個很好用的傀儡。
謝蘭亭掃了一眼太守府,一臉不忍直視:「此樓實在是丑出了一種新境界,以一己之力拉低了祈國建築審美的底線。」
秋意遲平生痴愛白鶴,所以,這房子也建成了一隻雪鶴振翅、將上九天的外形。
此立意本甚好,該是蒼茫群山之間,一抹自由靈動的亮色。
無奈秋意遲因為太過於愛鶴,就連建這個鶴形的府邸都要親力親為,最後外形設計,實在讓人捧腹。
承蒙仙洲十四洲的人民抬愛,贈送了一個親切的昵稱,「大撲棱蛾子」。
此刻,大撲棱蛾子中,一片燈火通明,笙歌吹盡香風寒,享不盡的尋歡作樂,歌不盡的靡靡之音。
秋意遲這個人,清談的時候傲世絕俗,目無下塵,一旦放下那柄塵尾,就整天飲酒作樂,醉生夢死,醉醺醺不知今夕何夕。
謝忱立在黃昏的一座高崗上,淡然俯瞰那間府宅,彷彿一眼洞穿了其中的人,神色里忽地浮現了某種莫測的冷意。
「挽之」,他輕輕地笑了,「我欲立秋意遲為天子,你覺得如何。」
謝蘭亭微微一愕:「輩份是不是不太對?」
自古以來,得朝之貴,莫過於「正統」二字。
從前,綏是仙洲唯一的正統政權,如今綏國雖滅,局勢猶未穩,這正統的名頭仍未完全落在祈國頭上。
她雖然有一定威望,卻絕不能在此時妄謀稱帝,否則只會自絕於天下,引發諸國群起而攻之。而是要施以加九錫、天子禪位、繼承正統這一套流程,徐徐圖之。
所以,得再扶持一個傀儡皇帝登位。
「我以為哥哥會從宗室孩童中選一個」,她有點驚訝地眨眨眼,「秋意遲畢竟是現任皇帝的小叔,是個成年人,不似幼主簡單懵懂。」
謝忱淡淡地說:「他昧於世事,驕狂且易控,人生軌跡始終都清晰可見。宗室子弟雖同樣勢單力孤,卻已經走過了一段成長環境,並非可以任意塗抹的白紙。」
謝蘭亭頓時琢磨起了秋意遲這個人。
他長在深宮之中,養於金玉之堆,極其受寵,卻並非繼承人,所以精通享樂,只關心他的清談玄理,全然厭棄那些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祿。
他不管政事,甚至將一切個人的努力奮鬥,都斥之為「俗不可耐」,自然也不會生出反叛之心。
關於此君,還有一則軼事。
說有一年,諸王太守們都要去瑤京向謝忱述職,一連數月,旁人早就歸去了,秋意遲就是始終不來。
等去信到矜城一問,都說太守早就出發了。
就這樣,從寒冬臘月,到春暖花開,他總算出現在了館驛中。
等待許久的官員生怕司徒怪罪,板著臉審問他為何來遲。
秋意遲提著一壺酒,滿不在乎一揮手:「我路過濟州,見此地新捕撈的魚籽又大又鮮,是完美的下酒菜,所以就多呆了幾個月,天天喝,天天喝,終於把他們的上品魚籽都吃完,就過來了。」
官員無奈,催他趕快去覲見謝忱。
秋意遲人倒是去了,卻在謝府的一池清波前盤桓了半天。
謝忱久候人不至,出來時,正好看見他臨水照影,在滿天的飛花中梳理長發,整理雪衣。
如此顧影自憐了大半個時辰,終於肯回眸道:「謝司徒,可有紙和筆?我覺得我今天很好,特別好,非常適合畫下來流傳千古。」
這麼一號人,讓他述職,自然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的。
謝忱問什麼,秋意遲都回答不知道。
最後更是滿臉奇怪地看著他:「我為何要去管百姓有沒有糧食吃?他們沒有食物,不會自己拿錢買嗎?問我有什麼用?都說秀色可餐,你難道要我去城中走一圈,給他們當飯吃么?」
「……」
這就是傳說中的反軼事傳奇,「蕭王自戀成痴」。
謝蘭亭想來想去,不得不承認,這世上確實沒有比秋意遲更好的傀儡了。
「輩份從來不是問題」,謝忱語氣平靜無波,「我們想立誰為天子,誰就是天子。且祈國綱紀鬆弛,繼位素來長幼無序,既有先例在前,此事也不算太過。」
「好」,謝蘭亭捏了捏他的手,還有
點不放心,「那秋意遲便作為一個備用人選。哥哥,你一定要等我日後從綏地回來再著手做這件事,之前得謹慎再三考察,確認他真是個草包,不是裝的。」
謝忱輕笑,眉間有青萍風起,暖玉生煙:「我知道。」
此刻,遠處的太守府「大撲棱蛾子」前,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惶亂的叫聲。
「那鬼東西再次出現了!」
「這次仙金瀑震蕩,前去誅魔的十三個人都死了,必須要找太守!」
「找太守有什麼用,拿起傢伙,打死他丫的!」
一支送葬隊伍,披麻戴孝,吹吹打打地從郊外進了城。
矜城是四戰之地,民風彪悍,不僅不忌諱新年見血,反而被激起了一腔血勇,紛紛抄起了武器。
他們本要去找秋意遲求援,但秋意遲向來不管百姓,太守府侍衛也有樣學樣,雖無意傷人,卻準備動用靈器,將這群百姓盡數趕走。
謝蘭亭看得大皺眉頭,折柳為劍,抬手攔住了混亂大作的靈器。
「有什麼事都告訴我,我來解決。」
百姓們見到這一道摧枯拉朽的劍光,涌過來,一言一語地講清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矜城外有一處仙金瀑,是橫碧江的支流,分割南北。
之所以得名「仙金」,便因這一處水質奇特,水流如刀劍,可以借勢禦敵,亦可以用「水煉」之法鍛造神兵,讓其所向披靡,無堅不摧,對鑄劍尤其有奇效。
這裡半夜常有劍影,如鳴錚錚,作兵刀殺伐之聲,眾人以為是此地水的特性,並未當一回事。
然而不久前,仙金瀑上忽有鬼影出沒,引發激流震蕩,嚴重影響居民生活和出行。
城中天機師按照正常的招鬼流程,進行卜算、招納、送入輪迴,不料遭遇反噬,雷光大作,在眾目睽睽下化為飛灰。
很快,仙金瀑的水質也出現了異常,來此的人陸續發生了詭變。
他們變得異常趨光和怕冷,不斷貼近烈火之中,直到燒灼而死。
謝蘭亭微微皺眉,上輩子,她印象中並無此事的記載,料想並未釀成什麼大亂子。
但矜城死傷的,都是她自己的百姓,必須得管一管。
「我這就去看看。」
她一發聲,矜城百姓頓時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七嘴八舌地聚攏過來,揮舞兵器,要跟著她去助陣。
「不必不必」,她微微擺手,「各位且在家中安坐稍候,慶賀新年,此事我一人足矣。」
百姓們互相看看,本還想說什麼,卻為她的氣場所懾,不由自主地聽從了號令,拜謝而去。
謝蘭亭帶著一絲歉意地握住了哥哥的手:「抱歉,說好要和你一起出來玩的。」
謝忱對她搖頭,示意無妨:「我與你同去。」
「啊」,謝蘭亭有點猶豫,她本想送哥哥去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暮風吹動謝忱的襟袖,也拂過他眸中專註凝視的一潭深水,聲音溫然:「我也可以幫上一點小忙的。」
小月亮認真地看著你,眼裡心裡全是你,怎麼能拒絕他呀。
「那好吧」,謝蘭亭很快地妥協了,她其實也並未覺得此行多危險,「外面一片兵荒馬亂,我也不放心讓哥哥一個人離開,那就一起好了。」
謝忱手一抹,解除了幻顏,神色淡淡,烏衣立在庭前。
那是人間最秀麗絕倫的殊色,最見之忘俗的一張臉,卻是無比地讓人心神顫慄。
蕭王府前頓時一陣駭然,如層雲翻湧般,齊刷刷跪倒了一大片。
「爾等為何作亂……謝、謝司徒?!」
裡面尋歡作樂的人被驚動,剛邁出門一步,便膝蓋一軟,重重撞跪在門邊。
謝忱年少稱尊,素來嚴刑峻法,積威深重,前段時間為平定薛載之亂,更是誅其黨羽,殺伐無數,祈國境內一時俱掀起腥風血雨。
矜城雖然位於四國邊境,位置荒僻,亦有所波及。
加上此地是蕭王治下,祈國宗室和小皇帝同代的,已經被謝忱殺到斷層,剩下的,也必將遭到清算。
官員們人人自危,生怕在這個即將改朝換代的節骨眼上,有哪件事做得不妥,被一損俱損,抄家滅門,扔去填亂葬崗。
太守府的副相頭都快垂到地上了:「蕭王大人還在忙,我這就去讓他來見您。」
「在忙?」謝蘭亭嗤笑一聲。
她目力極好,從洞開的王府門前,可以隱約看到裡面的人影。
金釵雪衣的青年慵懶地卧在美人膝上,目光霧蒙蒙的,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醉意。
「再來……」
秋意遲醉醺醺地舉起酒杯,卻不是自己飲,而是給美人灌下,要以唇度酒。
他一杯接一杯,喝得又快又急,衣帶翩躚,很快就釵橫鬢散,幽墨長發如瀑般垂下,齊到腰間,美人榻前的鈴鐺開始一聲聲地發出清響。
蕭王一向就是這麼荒唐。
副相萬萬沒想到謝蘭亭這個煞星也在,戰戰兢兢,囁嚅著想辯白兩句,卻駭得根本說不出話來。
只能低頭看著一抹冷冽的紅衫翻飛,負長劍,立斜陽,與烏衣交織在一起,宛然如畫。
謝蘭亭目光如刀鋒地刺了他一眼,冷冷道:「疏散矜城外居民,城中新年活動一切照舊,不得引發恐慌。」
副相如蒙大赦,領命而去。
「哥哥,還好我們沒進去」,她轉過頭,一臉慶幸道,「秋意遲正在宴會上和美人們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你看到了多傷眼睛。」
謝忱低眉一笑,似清霜吹拂:「這麼說,挽之已經見過那些美人了?」
「我不是,我沒有」,她下意識一縮脖子。
見小月亮似乎還想問是什麼樣的美人,她趕緊過去捂住他的嘴,帶他飛走了。
三年前,在謝忱的主持下,九星學宮的學者們一同設計了祈國各城的守城法陣,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百姓保護。
法陣中心有一塊登記簿,只要是正式在城中入戶的祈國百姓,一旦遇上緊急情況,就可以由陣法操縱者手持挪移符,瞬間感應,將他們直接挪移回城內。
因此,不出片刻,當二人來到仙金瀑時,方圓百里已經盡數疏散,斷絕了人影。
仙金瀑位於一處斷崖之上,森石嶙峋,丘壑兀立。
驚流飛湍穿行在高聳的峰巒之上,拍打青岩,將一塊塊石頭沖刷得如同刀劍般銳利分明,又匯聚在崖下成潭,萬丈不見底。
仔細諦聽,水流的聲音夾雜著金戈鐵馬的刀劍廝殺聲,彷彿帶著一種魔性的呼喚,漩渦舒張,在夜幕下猶如一隻開闔的巨眼,詭譎莫測,將人引向冰冷灰暗的水潭深處。
入夜以後,萬千星光浮現,那些星輝落在水面上,也被漩渦汩汩吞沒,無聲無息,沒能映照出水下的半點東西。
謝蘭亭站過去。
此刻,水波又開始輕輕地浮動,彷彿是流水的一呼一吸,也像是一陣低沉深遠的語聲,穿越了無限悠遠的漫長時空,欲要傳達到來人耳中。
岑寂劍忽然雀躍地動了動,似乎這水天生對武器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
「這下面到底有什麼?」
謝蘭亭抬手按住劍,臨淵而立,將靈力匯聚在眼前,向下望去。
許久,她神色忽然變了:「我竟然看不穿這一道水幕,但靈覺在預警,下意識覺得很危險。」
至尊境高手一旦產生了某種預感,往往絕非空穴來風。
能飛天遁地為宗師,能萬人敵為天聖,能摘星攬月,一念八荒,將命運寫入天地,則可稱至尊。
她,桓聽,衛玉溫,南華尊,從前的陳階青,還有未來一統天下的姜國主孤月影等人,都是至尊境。
當世至尊境的吊車尾,就是林希虞。
因為,進入至尊境的標準,就是「將生死寫在天地之間」,從此體悟天人,天難滅,地難葬,自身的氣運出行,命數走向,皆可以由山川星辰觀想感應而知。
儘管這種感知有時頗為微弱,卻已足夠趨吉避凶。
至於到底如何才能將生死寫在天地間,成功者都是各有各的辦法,從無相同。這一道天塹,古往今來,攔住了不知多少英雄豪傑。
謝蘭亭心頭的危機感尤為強烈,這次仙金瀑,恐怕涉及到了至尊一級的力量。
她有些後悔讓哥哥捲入,一抬眼,忽見一絲黑霧從骸骨堆里升起,沉沉地蔓延過來,攀上了謝忱的後頸。
「當心!」
她迅疾抬手,揮劍斬下,但那黑霧竟在劍尖散了又重聚,直到劍上燃起了煌煌明火,才發出一聲尖銳的摩擦聲,灰飛煙滅。
這彷彿是一聲訊號。
頃刻間,飛瀑之前,所有的石塊都頃刻間暴動起來,煙塵四起,黑霧升騰到半空化形為無數枯瘦的手,高高低低,直指向蒼穹深處。
幻影之手蜷曲著,用力舒張,似乎想要竭盡所能地抓住什麼,可是天宇空無一物,亘古的漆黑靜寂深處,烏雲黯淡,唯有一線星河破壁而出,在長夜的罅隙中微弱地閃爍著。
那是——
光。
然而,隨著岑寂劍光芒大作,黑霧們被近在咫尺的光源所吸引,調轉方向,前赴後繼地飛撲而來,毀滅在「好景劍法」的第一招「天上星」,盡數埋葬。
附帶凰血的劍招,本就是世間至陽的劍法,是一切見不得光的詭物剋星。
可這些陰氣卻全然無懼,接連而來,在衝撞中粉骨碎身,猶如飛蛾撲火一般執著而歡愉,碎裂之後,散成滿天璀璨的煙花,衝上雲霄。
彷彿迸濺開了無邊星河,極盡地璀璨綻放,又紛紛揚揚地凋零寂滅。
「它們好像在追逐光明」,謝蘭亭吃驚地說。
謝忱神色沉靜地看著這一幕,繽紛煙火倒映在他眸底,光華明滅:「來過仙金瀑的人亦是如此,變得趨光和怕冷,不斷貼近烈火,直到燒灼而死。」
「哥哥的意思是,是這些骨灰污染了水源?」謝蘭亭打了個響指,掌心浮現出了明亮的火苗,「我這把它們統統燒掉。」
謝忱微微搖頭:「詭物抱陰而生,追光向陽絕非本意,背後必要更強大的力量在影響操控這一切。」
謝蘭亭牽著他,又回到了斷崖前。
她看不出什麼異常,只好求助地望向哥哥。
「有一種法術名為「溯流光」,可以追溯此地三十日之內的舊事」,謝忱沉思一晌,將方法盡數教給了她。
謝蘭亭試了試,頗覺神異。
時間若流水般潺潺往前撥,到了近日來,仙金瀑第一次有人罹難的時候。
仙金瀑乃是矜城名景,水流湍急,尤其適合鑄劍。
畫面中,一群少年鮮衣怒馬,帶著一批材料,行船至水流中央,準備煉製屬於自己的武器,好日後闖蕩江湖,忽覺船底震蕩了一下。
他們一開始不以為意,嬉笑如常,但隨著水流波動越來越劇烈,有些驚恐,想要回頭離開已經來不及。
眼前忽然黯下,撲簌簌的翅膀裹挾著淹沒了視線,而後人仰船翻,掙扎著很快就沉了底。
岸上人大驚,正想叫救援,他們卻又飄飄悠悠、東倒西歪地浮了上來。
所以,這
出溺水就被當成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小小玩笑。
謝蘭亭清晰地看見,溺水者是被一道蜿蜒的水流漩渦托舉上來的。
不,那不是水流,而是……
「一大群白玉蝴蝶」,她將「溯流光」拉近了一點。
果然看見無數纖細的蝴蝶從湖底破水而出,千百隻簇擁如雲,翩躚舞動,在漆黑的水流中交織形成了一道道浪潮,將少年們緊緊地圍住。
它們原本呈現出墨羽色,但不住地翅膀扇動,飛旋流離,似乎在從少年們身上竭力汲取什麼東西,便越來越潔白璀璨,猶如一團雪,清澈而斑駁地來到了湖面上,深深淺淺地映著日光。
再往後看,每一次遇難者幾乎都是年輕人,鮮活的少年少女,或是安樂祥和、來湖邊築器的老師傅,卻沒有矜城最常見的兩樣人,孤兒和寡婦。
矜城乃戰亂之地,有戰事,便有人在沙場死去,丟下了自己的家人。
活人比死人更多,也更苦。
「這是何物?」謝蘭亭眉頭緊鎖,「看起來已然誕生了靈智。」
謝忱輕輕伸出手,一隻墨色蝴蝶便從光幕中飛出,抖碎了滿天星光,停留在他的指尖。
「哥哥,你做什麼?」謝蘭亭大驚,立刻拍掉那蝴蝶,將他的手握在了掌心。
她被凍得一激靈,不過短短一須臾,他摸起來就清寒得像一塊冰。
「有點冷」,謝忱垂眸道。
一縷薄如蟬翼的霜雪,倏然凝結在了眉睫,星露黯黯枯冷。
謝蘭亭抱著他,給他輸送靈力,小月亮下意識地往懷裡縮了縮,似乎很渴慕這一抹熱度,冰冷的指尖微微顫慄。
許久,他回過神來,一啟唇,氣息就在長夜裡溫涼如霜:「這種東西春蚍蝶,會吸收光、熱,和人身上一切溫暖的東西。」
謝蘭亭將他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什麼隱患,便生氣地拍拍他的臉:「方才多危險,你不該自己胡亂嘗試。」
小月亮垂下眼不作聲,看起來乖極了,忽而勾著手指,親了她一下。
謝蘭亭心一顫,板著臉道:「下不為例。」
她用劍鋒挑起了一隻白蝶,彷彿抖落了一朵輕盈的白雲。
極致銳利的鋒刃,襯著極致單薄的柔美,兩相映襯,更顯得她手指修長纖細,輕慢而冷冽,殺意如流水般漫過了指尖。
小蝴蝶吃了一口岑寂的劍光,就吃撐了,在劍尖慢慢委頓下去,空靈得幾乎透明,翅膀卻轉為了淡藍色的熒光,在長天下搖曳著流離萬千。
「還挺漂亮」,謝蘭亭嘖了一聲。
謝忱被她捉住手腕不許亂動,只好仰頭看去,淡淡道:「這種熒光蝴蝶,往往成群結隊地活動,以記憶,信仰,夢想這一類的東西為食。」
謝蘭亭恍然大悟:「難怪。」
它們專門挑積極情緒多的人下手。
那些人被吸走了身上所有的光輝,當然要繼續追光了。
劍光輕轉,許多流蝶飛舞而至,將他們環繞簇擁,又懾於凰血者的強大壓迫力,光瑩瑩地聚在外圍,不敢寸進,猶如一場紛紛揚揚的落雪飛花,聖潔無匹。
「所以,它們其實是很光明的一類生物?」
「恰恰相反」,謝忱搖頭道,「春蚍蝶生於至暗的地方,一生都是在無望地爭渡,它們伴水而生,吃到足夠多的光明記憶,就會往海邊飛去,一路翻山越嶺,不遠萬里奔赴,想要抵達滄海。」
謝蘭亭吃了一驚。
祈國地處北境,有著漫長曲折的海岸線,城外就是一片落滿冰雪的凍海。
深灰色的天穹偶爾會有極光浮現,璀璨如畫,更多的時候是鋪滿了一整條星河的寂寞。雪山是冷然矗立的,冰海也是長年凍結不流的,無限
寒徹,彷彿被時間所遺忘。
有路人從晶瑩的飛雪間走過,泠泠徹徹,相失在世界盡頭。
「我好像聽過這個故事」,她沉思道。
「據說,棲碧海的盡頭終年極夜,很容易讓人抑鬱自殺。可是,當地老人又不願離開故土,便選擇了成為養蝶人。他們在春天養了一群春蚍蝶,餵給蝴蝶明媚的春光和自身的溫暖,然後將它們放飛,送往南方繼續吸熱,期待它們可以在寒冬季節渡海而至,飛回來幫自己熬過這個漫長的寒冬。」
「但養蝶人都死了」,謝忱語聲清淡地說,「沒有人能養得起一大群春蚍蝶,付出太多的光和熱,等不到冬天就會逝去。」
白蝶吸飽了光,果然爭先恐後地結伴而去,白慘慘猶如黯淡天幕里的一抹微雲。
可惜那點能量實在太少,不足以支撐長途旅行,大量的春蚍蝶還沒翻過這株大樹下,就紛紛墜落入水中,散作一河星。
樹下有一汪小小的水潭,是仙金瀑從斷崖上沖刷而下,匯聚在此的痕迹。
那其實只是一個水塘,就困死了這群蝶的一生。
像是夕陽下的一縷殘光,杳杳難追覓。
謝蘭亭握著劍問:「難道這裡也有人養蝶嗎?」
謝忱略一思索,道:「未必。有時春蚍蝶也會自然誕生,因至強者執念未散,化生於其屍骨中。」
「屍骨能化生,以死軀誕生活物,是至尊境才能做到的事」,謝蘭亭吃了一驚,「這麼說來,下面豈不是有一位至尊的屍體?」
至尊級高手將命運寫在天地之間,是很難殺死的。
即便是一位至尊,也很難不付出任何代價就殺死另一個。
就像上輩子桓聽殺她,血戰到最後,也只能用萬靈焚身將她徹底禁錮,隔絕天地感應,十年的漫長歲月,才消磨殆盡了她的最後一絲神智。
她站在崖邊,放開心神,試圖感知下方的一些氣息,但一無所獲。
此地的天機似是被人刻意遮掩過,未曾流露半點線索。
「不知是哪位至尊這麼倒霉,死在這裡,多半是為人所害」,謝蘭亭嘆息道,「這裡水流如刀劍,長期沖刷下,不啻凌遲活剮,萬箭穿心。」
然而,當她抬起手,試圖感應一隻春蚍蝶的時候,她的凰血忽然震蕩起來,產生出了某種奇妙的反應。
那隻蝶也翅尖一掠,飄飄悠悠地吐出了一段溫暖的舊憶。
謝蘭亭只覺神智一昏,就被拉進了畫面中。
天旋地轉后,她再度睜開眼,感到身上沉甸甸、濕漉漉的,十分不舒服,想要施一個法術烘乾,一抬手,卻看見了一隻毛絨絨、塞滿了潔白棉絮的爪子。
謝蘭亭難以置信地站起來。
她變得如此細小,而眼前的院牆又顯得如此高大,彷彿危崖般高不可攀。
她用不出靈力,只好一步一步,極為吃力地挪到一方水塘邊。
水面搖搖晃晃,映出了一張可可愛愛的毛臉,靈動的眼睛,圓滾滾的鼻子,還有一身看起來就很柔軟的焦糖色毛皮。
她變成了一隻毛絨小熊。
「……」
片刻后,蘭亭小熊爬上一塊乾爽的石頭,高高地坐在那裡,托腮思考熊生。
她可以確信,自己進入了那名死去至尊的記憶中,卻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變成小熊。
小熊脖子上還掛著傳音玉,但她抬起爪子拍拍,那一頭並未傳來聲音。
看來,哥哥沒有跟她一起進來。
「好想念好想念哥哥」,小熊兩手抱頭,在石頭上打了個滾,自言自語道,「我只想做哥哥的小熊,不想做沒有人喜歡,被丟棄在大街上的玩具小熊。」
目光所見之處,是逼
仄狹窄的街道,和高高的院牆,闃無人聲。
華美的建築群彷彿在很遠的地方,蘭亭小熊走了一個鐘頭,邁著小短腿,只走出了窄窄的一段路。
不時有人行色倉惶地路過,但誰也沒有看小熊一眼。
天空忽然飄起了冷雨,小熊已經不是凰血了,又無處可躲,冷得抖抖嗦嗦,她把自己團成一團,蹲在一處冰冷的牆角,試圖躲開無孔不入的寒意。
「希望有一個人可以來帶我回家」,她失落地撥了撥面前的雕磚,「等我變回去,我就封他為小熊之友……」
就在此時,一隻手抓住了小熊的脖頸。
小熊覺得這個姿勢有點不舒服,在半空中使勁撲騰了一下,正好將熊爪懟上了對方的手心。
這一瞬,她確定了這個人就是死在仙金瀑下的那名至尊。
然而,讓她驚訝的是,當時她的凰血似乎震蕩了一下,但身後這個人,卻絕非凰血。
通過記憶共享,她準確無誤地聽到了對方的心聲。
是個孩子的聲音,稚嫩疏冷:「撿到一塊布,帶回家洗洗,還能當窗帘。」
「……」
謝蘭亭第一反應,這小朋友居然連撿到一塊布,都要千里迢迢帶回家,未免也太寒酸了吧。
第二反應才是,淦,她這麼可愛的毛絨小熊,到底哪裡長得像窗帘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