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疏狂縱歌去(1)
謝蘭亭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警惕心已經攀升到了巔峰。
至尊。
這是一位至尊。
她特別注意到了一處細節,對方說,「我在等你們」。
是你們,而不是你,證明這個人知道她的存在。
關於綏國南渡前的朝堂與江湖,謝蘭亭並未有太多了解,僅僅知道那些頂尖高手的名字。
快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卻是無一人能與此人對得上號。
他,或者她,披著一件寬大的黑袍,兜帽垂落,大半張臉被混沌霧氣籠罩,很難辨清真容。
一隻比寒霜白玉更加白皙的手,從衣袍下伸出,將帽檐挑開一線。
那素手與黑衣交映,猶如雪白的曇花在黑夜盛開,本該極美,然而,那隻手的小指齊根而斷,便顯出一種說不出的壓抑詭譎。
「陳階青」,來客徐徐說,是一道女聲,清冷沙啞,若長風凜凜吹過隴頭雲,「你身邊隱藏著一位高手。」
陳階青立刻將毛絨小熊抱緊了,冷冷地看著她。
「你不必這樣戒備我」,那女子淡聲道,「若我心懷惡意,你庶幾無葬身之地。你身邊那位雖強,但如今不在巔峰。」
陳階青戒備不減:「你是誰。」
她沒有作答,只是從袖間不擇不徐取出兩枚卜茭,擲向空中,如同兩隻翩然飛舞的蝶,交織出人間莫測的光輝。
「定」,她兀然道。
就在這一剎,謝蘭亭感覺到有一股玄而又玄的力量,自九霄之上降臨,如同籠罩離合的霧靄雲氣般,無處不在,似要刺入她的靈魂。
對面的這位至尊,對她使用了氣機壓制,欲要窺探天機。
陳階青也已感覺到了這股駭人壓迫,直接作用於靈魂,讓人無處閃避。他劍骨被毀,靈力無存,那種如同面對一座森然高山般的壓迫感尤為強烈,幾乎窒息。
但他依舊站得筆直,尚且幼小的身形萬分挺拔,猶如合鞘欲出的利劍。
「走開,討厭的東西。」
毛絨小熊不高興地抬起爪子,在半空撓了撓,就像戳碎泡泡一樣,將所有對面至尊的氣息轟得粉碎。
她安撫地拍了拍身邊人,露出一個毛絨絨的笑容:「這傢伙好笨。如果直接動手我可能沒辦法,但使用靈魂攻擊,我可不怵她。」
果然,下一秒,那女子身形一晃,似被無形的鋒芒刺中,寡淡無血色的唇角,緩緩滲出一縷血痕。
但她的眼眸卻很亮,似乎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訊息:「原來如此,你是一團毛絨絨的小東西,是什麼——小狗小貓小耗子?你的靈魂算不到過去和未來,所以你……」
不是這個時空的人。
話音到半截,窗外猛地響起一道驚雷,天轉瞬就暗了下來,星河也被驟然隱入了一片濃墨中。
她的話已然觸碰到了某種禁忌。
「滾開」,那女子態度極其惡劣,如同驅趕煩人的蚊蠅般,一拂袖,揮向了窗外的天穹,「什麼天罰,給我散。」
暴漲的靈力從她掌心翻湧而出,猶如開天闢地,蔓延鋪滿了長空,要硬生生地破開所有的雷霆。
「主動挑釁天罰,好氣魄」,謝蘭亭感嘆一聲。
然而下一秒,卻見她迅速收起卜筊,拿出一把靈簽撒向空中,若定海神針般,瞬間封鎖住了六合二十四個方位,阻斷天機:「此處不宜久留,隨我走。」
她迅疾地拉住陳階青,又通過天機測算,得知毛絨小熊也沒被落下,立刻一旋身,化為一道長虹消失在了天際。
放最狠的話,跑最慫的路。
天地似乎也被她這種翻臉不認賬的態度所激怒,激烈地降下致命攻擊,閃
電交加,猶如劍戟森森。
眼前所見,儘是一片洪流的雷霆之海。
然而,因為天機已經被隔絕,電光轟然降落後,卻是盤桓在城池之外,遲遲找不到人,最後焦躁之下,在城郊原野上草草劈下一道,斬下數條巨大的地面裂縫了事。
就很無能狂怒。
到了一片空地后,確認已經安全,那女子將一人一熊放下,神色復又歸於高冷持重,如同世外高人。
但謝蘭亭已經不再受她矇騙了,因為沒有世外高人,會一邊說話一邊拉扯自己的袍子,只因那袍子下方有一條裂縫來不及修補。
「咳咳」,女子將衣袍調整到一個正確的位置,清清嗓子,正色道,「我簡單說兩點。一,陳階青,你在綏宮中名義上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二,你一定很想找到重新修鍊之法。三,你的路不在外物,只在此心。四……」
謝蘭亭正暗暗感慨她說話不算話,明明說好「講兩點」,卻有個三,等下甚至還有四。
忽覺渾身一僵,那女子毫無預兆地伸手拂過,指尖如同穿過一片霧氣一樣,穿透了小熊毛絨絨的身體,並沒有觸碰到實物。
可是一道天機之息,卻精準地將她的靈力封住,又滲入她帶在身上的乾坤袋裡,在上面層層加固。
小熊大驚,在原地一蹦三尺高,她打不開自己的寶貝了。
「以閣下的本領,日後恢復,自可解開封印」,那女子撩起眼皮一瞥她那個方向,淡淡道,「現在這般,才是江湖歷練該有的樣子。」
小熊蔫蔫地跌坐在地,覺得每天吃吃喝喝、無憂無慮的快樂熊生,正在離她遠去。
「地上涼」,陳階青立刻把小熊從結冰的地面上抱起來,拍乾淨灰塵,還整理了一下小熊的金色小鈴鐺。
「還管什麼涼不涼」,小熊糾結地拽著自己的毛毛,「法器都沒有了,怎麼能保證我們的安全呢?」
女子分明聽不到她的語聲,卻奇迹般地猜到了她此刻在說什麼:「既然選擇了江湖歷練,當有刀口舔血、朝生暮死的覺悟。倘若事事瞻前顧後,未拔劍而先思自保,如何習得一往無前,如何以亂世烽火粹煉真金,劍指最高處?」
她的語氣大有深意,且彷彿帶著一股教誨晚輩的嚴厲。
「可是」,陳階青心念如電轉,隱約明白了什麼,「我並沒有那種想法。」
那女子饒有興緻地掃他一眼:「為何?」
「因為我配不上它」,陳階青很平靜地說。
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份低微,如今更是轉徙流落於民間,就妄自菲薄,不再思索未來。
他心中有一股信念,知道自己要在正確的時候做正確的事,余者風刀霜劍也好,鮮花著錦也罷,都並無分別。
陳階青想了想,道:「有人以儒道治天下,有人以霸道,有人以法道,有人以王道,有人以民生為道,而我還沒有自己的道。」
「小朋友」,那女子反倒笑了,「在書上看了幾個名詞就來說,你真的知道什麼叫做王道,什麼又叫做霸道嗎?我問你,有一勇猛豪士,為主攻城掠地,拋灑熱血,死而後已。不幸被擒,猶向西面,其主的方向,叩首三次,準備從容赴死。此人當如何評價?」
陳階青沉思道:「此等忠肝義膽之士,當褒獎之。」
女子又道:「若他站在了錯誤的一方,而他的主人是禍亂之賊呢?」
陳階青靜了一會,推翻了先前的答案:「既然根源上便錯了,當殺之。」
女子淡淡說:「若他武藝無雙,更精通兵書戰略,用兵如神,是殺了之後、天下更無第二個的人才,你又待如何?殺了固然可惜,若要用,你敢放心地用么?」
「這……」陳階青卡殼。
見狀,
女子取笑他:「我看你這一席話中,只有最後一句是清楚明白的——你還沒有自己的道。」
陳階青一時無言。
謝蘭亭拿同樣的情況問自己,該如何解決。
她得出了一個答案,只要這個人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她一定會用。
只因她是天下第一,在軍中一日,這人便不敢有二心。
就是這麼自信。
她相信陳階青日後也是如此做的,所以才能君臨天下,四海朝拜,天下英傑,盡聚於斯。但如今的他還沒有掌握力量,難免心懷躊躇。
「去走你自己的路吧」,女子驀然抬手,在陳階青肩頭一拍,他不由自主地被送出去很遠,「掀翻天地春秋,回眸再看人間。」
最後,陳階青帶著一絲驚疑地問:「你是什麼人?」
「我?」
這奇詭的女子搖搖晃晃站起,在原野上踏歌而行,一路遠去,竟似有幾分癲狂。
「知天易,逆天難,我從虛無中來,將歸虛無中去,死生亦大矣……」
漸行漸離,終至無聲。
蘭亭小熊瞅著她的背影,皺了皺眉。
如此特立獨行的天機大師,而且很可能還是綏國朝廷的人,絕非無名之輩,可她卻沒有什麼印象。
她這些天來,第無數次地感嘆,要是哥哥在這裡就好了,他一定知道這些事的。
「剛才她說我的來歷,你也都聽到了」,小熊將軟乎乎的爪爪搭在陳階青肩上,使勁一拍,「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沒有」,陳階青道。
小熊心裡頓時有點不得勁,上下跳了跳,開始了一通無理取鬧:「你為什麼會沒有想問的,你根本就不關心我!」
陳階青一手將小熊扶好,免得她動來動去,摔到地上:「不管你來自什麼地方,現在都是我的家人。」
「嘿嘿」,小熊也毛絨絨地笑了,「那當然啦。」
她快活地打了一個滾,舉起一隻爪子:「鑒於我知道你目前為止的所有人生經歷,我決定也給你分享一下我的故事。」
陳階青認真傾聽。
小熊不能透露未來的事,引起時空紊亂,於是就把故事改編成了漿果森林裡的小熊一家人。
哥哥是月亮小熊,老師是白髮小熊,殷若羽是戴著半張面具的小熊,林希虞是喜歡攢錢的小熊。
陳階青神往不已:「可見一花一世界,即使是一座平平無奇的漿果森林,也蘊藏著豐富的波瀾。」
小熊講到手舞足蹈,準備從乾坤袋裡摸一杯靈茶喝,忽然意識到乾坤袋已經被那女子鎖上。
「天吶」,她頓時打了個寒顫,「我們沒錢了。」
眼看小熊黝黑清亮的眼睛,都頃刻暗淡無光了,陳階青趕忙安慰她:「沒關係,我們可以出去掙錢。」
「可是你只是一個沒有修為的小朋友,甚至沒人能看到我」,小熊苦惱極了,「誰會給我們錢呢。」
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自小時候記事以來,從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擲千金,從來沒有過一分錢掰成兩瓣花的經歷。
「就只有這麼多了」,小熊忍痛打開金色的小鈴鐺,從裡面摸出最後一塊桓聽給她的靈糕,分給他一半,「吃完就上路吧,祝我們一路走好。」
覺得這話似乎有哪裡不對的陳階青:「……」
孩子坐在樹下,和小熊依偎在一起,就著夕陽,吃完了今天的晚餐。
一步踏出,便是江湖。
如此四海漂泊,日月如梭,幾年光陰彈指過。
可能因為這段記憶並非春蚍蝶所放出來的重點,也可能因為這段歲月沒有桓聽,小熊感覺時光過得飛快,似乎一眨
眼就消失了。
他們走過了很多很多地方,見到了各式各樣的人和事。
像什麼,在鄉野幫農家撿一堆玉米;在府衙和新認識的友人一道擊鼓鳴冤;在山林間,和路過的遊冶怪俠分食一堆烤栗子;在茶樓里說書,被圍得水泄不通,遇到地方官本想喝止封殺,最後卻搬了個小板凳加入......
超多有意思的事。
江湖是一壇經年陳釀,唯有親自開壇飲下,方知箇中滋味濃淡,心事皆宜。
南渡之前的大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亂世。
內有黃門禍亂,外有異族入侵,上有皇帝昏聵,下有大臣貪恣,怎麼看,都是不折不扣的風雨飄搖,即將亡國民不聊生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亂世,不管是江湖還是廟堂,都誕生了以前從未有過、以後可能也罕見的熠熠群星。
烽火鑒風骨,刀頭出豪俠。
毛絨小熊到許多新朋友的肩膀上蹦躂。
這些朋友里,有秉筆直書、寧死不改的地方志史官,有輕狂放蕩、流里流氣的少年遊俠,有驕傲如雪、才華高絕的吟行詩人,有苦練佛法大成、卻推倒佛像金身,將熔煉的金子為書院群童換藏書萬卷的聖僧。
可是他們都看不見小熊。
陳階青特意為她去學了畫畫,將小熊的畫像畫下來,臨別時送給朋友們。
他畫出來的小熊,彎彎曲曲,頂著一頭泡麵頭,眼睛比燈泡還大,很有幾分止小兒夜啼的潛質。
聖僧迷惑地問:「這是,吃早食的麻團?」
詩人稱奇:「是一枚煮得滾燙的月亮嗎?」
少年遊俠道:「看起來像發福的元寶。」
陳階青只好向他們一一說明,這是一隻毛絨小熊,是他最好的朋友。
「哇,多可愛的小熊」,大家都很給面子,伸手到虛空中比劃著,假裝在揉小熊的臉。
小熊高興得快要飛起來啦,連頭上的呆毛都彎成了心形。
她的一生中,固然呼風喚雨、傲視群雄,卻很少有這般什麼都不用想、任意漂流東西的快樂時光。
所以,在下一個陳階青的生日,小熊埋進蛋糕里蹦蹦跳跳,吃得滿臉奶油,然後抬起爪爪,搶先替他許下一個生日願望:「希望好時光過得慢一點。」
陳階青微笑道:「我許了同樣的願望。所以,你現在有雙倍的好運。」
他們還遇到了一位華裳大師。
此人極有妙手巧思,能做無縫仙衣,手藝冠絕天下,本為皇帝最偏愛的御用師傅,後來離開皇宮,遊歷民間。
經他改良的棉服進入尋常百姓家,以極低廉的價格,幫助百姓保暖熬過寒冬,可謂功德無量,和谷聖一道被廣為傳頌,仙洲各地都豎了長生牌,民間發自內心地敬重其人。
然而,這般璀璨人生,也並非事事順心。
據說他有個小青梅,等了他二十載,只因他曾立誓說,衣道未成,不可為家。
然而近日,小青梅受到種種威脅,被迫嫁入華陰衛家。她穿著華裳大師昔日為她設計的鳳冠嫁衣,艷容四射,在他面前,走向了另一個人。
這個華陰衛家,正是後世衛玉溫和衛婉的那個流華衛家前身,冠蓋興盛數百載,在巨靈州更是說一不二,隻手遮天。
「把她搶回來呀」,小熊揮舞著拳頭,覺得希望很大,」不然你會抱憾終身的。你可是衣聖,怕什麼。」
陳階青也皺起眉,覺得他應當硬氣一回。
然而,華裳大師雖然有才,卻生性軟弱,每次在陳階青和小熊的鼓勵下堅定了決心,等快要邁出那題著」願天下人皆有衣穿」的門楣時,復又躊躇不已。
「我還沒有成為制衣業的第一人,我還沒有實
現自己的誓言」,他低著頭說,」我還不能死。」
就這樣糾結來糾結去,幾個月過後傳來消息,小青梅病逝了。
陳階青和小熊很擔心,就過去看望他,他把一人一熊安頓好,讓他們好好睡了一覺,而後獨自一人殺上了衛家。
他手無縛雞之力,亦無半點修為。
衛家守衛大聲譏嘲,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卻見他站在刀劍之前,徐徐說了一個」起」字。
場中眾人衣衫獵獵,瞬間無風自動,衣帶飛起,分明是最柔軟的質地,卻擰成了一道道鋒利的匕首,從咽喉中洞穿而過。
在這一刻,空中風雷發作,至尊天劫滾滾而下。
衛家上下駭然無比,萬萬沒想到能看到一個死對頭在眼前破入至尊,還是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的以衣證道。
然而,華裳抬頭看著天雷滾滾,他知道,自己渡不過這一劫。
自古以來,以功德破入至尊的人並不是沒有,可是他的制衣路還沒有走完,道還沒有圓滿。
「我今日只誅衛興,余部無犯」,華裳大師冷冷道。
「你今日誰也殺不了」,一名衛家人陰測測地說。
衛家畢竟是仙洲頂尖的世家門閥,這一代雖無至尊高手坐鎮,天聖境卻不少,一瞬看出了他的虛實。
一聲令下,眾人一擁而上,將他圍在中間。
冷不防,華裳大師忽然勾動了一下手指,眾人的衣衫瞬間不受控制,以他為中心,齊齊將人向那個方向脫去。
雷霆轟然擊落,炫目的白光垂下,將衛家煌煌華光的府邸徹底淹沒。
……
毛絨小熊和陳階青睡了一個好覺,等醒來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華裳大師將衣庄和所有財產留給了他們,還有一本關於自己以衣入道的心得手札。
他一早看出陳階青無法修行,卻心資卓越,絕非池中物,便向他指出了一條可能的大道,希冀他這一生能夠走得更遠。
但這並不是陳階青的路。
這幾年東奔西走,讓他閱歷豐富許多,眸底裝下人間春風與秋色。
從成天抱著小熊懵懵懂懂的孩童,長成了少年,面色猶帶稚嫩,但已能隱約窺見一絲日後那位天帝的影蹤。
唯獨有一件事始終懸而未決,那便是他的修行。
江南江北,無數的高手劣手,問了許多人,至今都沒有找到再次拿起劍的方法。
見陳階青還在沉思,小熊萌萌地蹭過來,對他擠了擠眼睛:「不要再糾結了,車到山前必有路!」
陳階青莞爾,和小熊一道檢查衣庄,發現了滿滿一箱子按照畫上小熊體形定製的小衣服小裙子。
「我哪裡有這麼胖!」小熊氣鼓鼓地跳下地。
她在書架上,找到很多華裳大師的手稿,俱是為百姓設計的輕便衣衫,尚未來得及發布。
「我們將這些衣服做出來,一同發給百姓吧」,陳階青看著手稿,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小熊覺得這個主意很棒,欣然同意。
他們從倉庫里找出一筆資金,雇傭若干工人,開始批量大規模生產,並選了一個適宜遠行的良辰吉日,帶上第一批蓑衣成品,進入了一家漁村。
之所以是親入村莊,而不是讓百姓們前來衣庄自取,陳階青有一番縝密考量。
雖說,衣庄有華裳大師遺留的氣運福澤,等閑人奈何不得。
但唯有親自走過每一處鄉原與田間,麥浪與浮鱗,人與靈魂皆至,才入了眼,入了心。他們面對的不再是一個個虛無的字跡,而是一位位鮮活蓬勃的人。
他本能地感覺到,這件事對自己很重要。
蘭亭小熊一陣琢磨,也覺得這個提議很明智
。
近百年間,各諸侯國的開國之君,不論實力如何,幾乎都出身於微末,成長於民間,親冒矢石、親歷疾苦,所以一路殺至最巔峰,方不忘本。
反觀那些繼承者,什麼小皇帝、祈天子之流,成長深宮之中,不識稼穡之艱,未解民生之憂,極容易憑藉一己好惡,將政事弄得一團糟,在朝在野俱是一片怨聲道載。
她可不想做被百姓討厭的君主。
小熊打起精神來,扛著包袱在各個村裡溜達,拿小冊子記錄生活,努力給以後處理政事積攢一手心得。
另一邊,陳階青靜靜地行走。
他走過海邊飽經戰船炮火洗滌,仍舊在崖底頑強生生不息的漁村,走過苦於賦稅侵逼、全村遁入瘴氣瀰漫的山林、生病也不敢出門買葯的懸崖村,走過蒼陵城天子腳下,被世家大族視為部曲、肆意魚肉的農兵鄉里。
亂世有悲歌,也有歡笑。
即便是在最凄慘零落的環境中,人們仍為了今朝能夠全家安然在一起而慶幸。
陳階青為懸崖村艱難度日的人們送去了衣服和物資,走時已是深夜,居民們唯恐夜深路險,就趴在懸崖邊,舉著星星點點搖曳的火把,為他照亮一條出山的路。
「看了這麼多」,他輕輕地嘆息,「原來我受得那些苦,也不算什麼啊。」
他依然沒有找到修鍊之法,卻擁有了一種奇異的過目不忘本領,見過的眾生每一幕,都停留在他的眼瞳中,若需要,隨時都可以調出來播放。
臘月底,開始飄起了鵝毛大雪。
陳階青給小熊圍上厚厚的圍巾,戴好厚厚的帽子,小熊現在看起來暖呼呼的,捧著臉,讓他從眼眸中取不同人的不同故事給她看。
第一是小熊,而後,從聖僧遊俠,到華裳大師,到世家,到各地村莊里的百姓。
小熊念念有詞:「兩千九百九十七,兩千九百九十八,兩千九百九十九……呀,還差最後一種就三千了。」
但陳階青並沒有收集到第三千個故事。
他坐在雪色下,輕輕撫摸了一下手腕,那裡刻著一行字,一行讓他感到有些迷惘的字。
「桓聽」,而後微微一頓,極其凌亂且草率地寫道,「很重要。」
他為什麼要這麼評價對方?
蘭亭小熊見他又在摸手腕,忽而靈機一動,登登登,從壓桌角的地方掏出來這個星期的《江東日報》。
桓聽這一兩年初入江湖,聲名鵲起,世人謂之風流無雙的清俊少年。
他近日來,就停留在江東洲。
「這個人可以作為你的第三千個故事嗎?」小熊托腮問。
陳階青有點疑惑,看了一眼報紙上那人白衣如雪的繪像:「可以是可以,但我……」
不認識他啊。
「現在還是湊足三千個故事更重要」,小熊舉起爪子道。
陳階青一想也是,便不再糾結:「好。他便是第三千個。」
他緩緩閉上了眼,下一瞬,氣息已然變了,眸中的無盡神光離合藏斂,忽而化作無盡的鋒芒,洞徹虛空。
砥礪八載,眸中蘊劍。
見過世相三千種,方悟劍出為眾生。
謝蘭亭明白了他在走什麼道。
前代有劍客高手,以天地自然為師,於風雷生歇、鶯飛草長中,領悟自然大道,從此山川萬物皆可為劍,劍出而天地同感。
而陳階青,則是以人世事萬象為師,於江湖市井、人來人往中,哭過笑過,掙扎過,崩潰過,在每一處跌倒留下印記,又在每一處爬起,研讀風物人情,走過喜怒惡懼愛憎。
命運毀了他劍骨,卻沒有毀去一顆願為眾生拔劍的道心。
以水晶般剔透、片塵不染的
資質,描摹下三千個故事。
從此,這人間億萬里江河浩蕩,就是他的劍。
「眸中劍,斬」,少年坐在城池的萬家燈火中,輕若虛無地呢喃一聲。
分明是最為細微的聲音,轉瞬就會淹沒在無盡的人潮中,然而下一瞬,他緩緩睜開了眼。
如此拂起驚瀾,又似清秋吹拂的一眼。
衝天的劍意自他眸中凌霄而起,扶搖直上,如同一株通天徹地的森然巨木,萬千枝葉席捲,皆是道道銳利無雙的劍氣凝聚而成,飛舞升空,刺破高天環攏回合的霧氣,簇擁升起一輪明月。
雲開霧散,朗照高城,海天之間一片澄清。
毛絨小熊久久回不過神來,直到被他抬手輕輕戳了戳臉,才猛地跳起,熱烈鼓掌道:「了不起,終於成了,這一劍厲害。」
也就比她差那麼一點點吧。
然而下一刻,小熊忽然驚叫起來,陳階青剛剛領悟了眸中劍,還不能很好地收放自如,一睜眼,險些刺中了小熊。
「喂,快停下,不準看我!」小熊瘋狂躲閃,差點被切成一條一條的。
陳階青高聲道:「可是我收不住!」
「那你趕快閉眼啊」,小熊氣得大叫。
陳階青腦中一陣混亂,根本沒聽到她的話,也全然沒反應過來,小熊只好撲過去,使勁用爪爪堵在了他眼前,大吼道:「快把眼睛閉上!」
陳階青總算意識到問題,然而,只聽刺啦一聲,小熊的毛毛被一道銳利的劍氣割下若干,在風中優雅地飛舞。
「......」她的毛毛!這怎麼可以!
次日,生氣的小熊命令他用眸中劍切菜,還不許拿菜板,聲稱要「物盡其用。」
陳階青哭笑不得,只好照做。
如此這般折騰了好些天,總算初步掌握了要領。
一人一熊到處浪跡,在每個地方都停留一段時日,這一天,他們來到了江東州近日來處在風口浪尖的一座酒樓,泛秋樓。
蘭亭小熊本來還在開心地四處轉,越靠近酒樓,就越緊張,捏緊了自己的毛毛。
「不用擔心」,陳階青摸摸小熊額頭,笑道,「我們有錢,不會被趕出去的。」
小熊:「……」
我倒要看看,你等會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泛秋樓,是一間極為出名的酒樓。
它絕不普通,以萬金之姿,攝天地之容,坐落在江左最水色涳濛、煙柳如夢的碧水之間,來光顧的客人更是貴賓雲集。
但真正讓這間酒樓在史書上鼎鼎大名的,有兩件事。
首先,它的主人,是日後的綏祈兩國丞相、半個天下之主謝展顏。
其次,就是這裡發生過仙洲十大佳話之一的「桓卿新曲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