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帝皇崩殂
離開琅琊,繼續北上。
遼闊的北原有什麼。
是大野驚風牛羊下,是白草連天野火燒,是連綿的篝火醉人的馬奶酒,是呼聲喝聲歡笑聲,是蒼穹下架烤的餅香肉香酒香…
那即將要竣工的萬里長城,絕塞平川塹的壁壘,使不敢南望的匈奴再也不能侵犯華夏的不倒屏障。
可連續不停歇的奔波和車馬勞頓,使將這一切都變得遙不可及。
嬴政這些豪情宏願被困囿在這副早已被掏空的病軀里,死去魚精的丹藥已經被徹底殆盡了。
他矍鑠的精氣神就似過眼雲煙般在大臣們眼裡飄走了。
皇帝不得不暫且駐紮沙丘宮養病。
沙丘宮是一座久遠的舊都。
更有著歷史的古韻,因獨特的風蝕,久而久之這裡的土壤就變得沙化,堆積成丘。
遠遠看去,山巒輪廓起伏變化,滔滔黃浪斑駁不絕,沙丘宮就如此樸拙的環擁一方,裡面檐宇下的植被尚且濃郁,給人遮以清涼的淵藪。
時值七月早秋,還踩著秋老虎的尾巴。
鋪著絨紅黑金地毯,置著奢靡的冰山,正源源不斷的給這座寢殿降溫,太醫們面色凝重,老邁的目光落在重重帷幔里的嬴政,或噤聲或無聲嘆息。
時不時的突兀咳嗽聲打破這份靜謐,胡亥在旁邊拿著蒲扇煮著裊裊葯湯。
他十五六歲,身量已經拔高他額頭的汗漬不停熏蒸流下,連著尚未長成的脊背也被汗濕。
胡亥扯過旁邊趙高遞過來的帕子,胡亂擦了擦又丟在地上,拿起厚布巾提起紫爐。
「嘩——」
濾過藥渣的褐色葯湯就倘入碗中。
他端起碗吹了吹,圓圓的眼睛似乎蒙了一層青灰色的水殼。
這一番行雲流水的動作下來可謂是嫻熟無比。趙高在旁喟然感嘆道:「小殿下這些天來,衣不解帶,奉茶端湯哪一樣不是親力親為,真是一片拳拳孝心。」
「他是我父皇。」
胡亥說完,過去跪著奉上湯藥,嬴政被病痛折磨得日夜難眠,睜著眼也就是硬撐著氣力繼續批閱奏章。
他瘦削的下巴瀰漫出蒼白死氣。
手中緊緊拽著布帛,想顫抖著起身。
皇帝秉性,一切都是親力親為,素來不喜歡經他人之手。
胡亥眼中酸熱,跪在父皇旁邊端著葯湯,嬴政用力握著那布帛,喉腔絲絲喘氣道:「咸陽城,又鬧事了,咳咳咳!咳咳咳!」
胡亥伸手拍著父皇的脊背。
觸手就能感覺父皇的高熱像是能夠把人能夠烤乾似的,胡亥只能睜著眼珠子看見一灘刺目的血跡從他手帕中展露。
嬴政似無所覺,道:「外匈奴,內復辟,華夏尚未安息,復辟依舊猖獗,六國貴族能夠勾連儒生,何況乎不能勾連匈奴。內憂外患當頭,朕只能不懈的與死神相搏,笑也,笑也。」
胡亥跪下,哽咽道:「父皇。」
「哭甚?去宣蒙毅。」
嬴政淡淡道,「朕只要還在一天,誰敢猖獗!」
蒙毅佝僂著背進來了,外面兩層甲士護站著,過了一個時辰,他走出來時候踉踉蹌蹌,眼角含淚,曲折忠腸的回望,「陛下——」
喊罷。
這位位高權重的上卿帶著替始皇帝去往名山大川祈禱神靈。
實則回咸陽鎮壓復辟,清掃禍患等秘密任務出發了。
胡亥端著那重溫的湯藥進去,顧不得被燙出緋紅的手心,親眼看著父皇將暖葯喝了下去,那葯很苦很腥,火候是溫潤入喉,他親口嘗過的。
「苦吧?」嬴政放下碗,突然道。
胡亥忙搖頭:「父皇,不苦。」
「亥兒,你要知道,忠言弗與耳,就如同此葯,難以咽口。」嬴政道,「奸臣不一定禍國,賢臣不一定安邦,權勢握在手裡如同一根馬鞭,策馬就是千里。你要牢牢握緊。」
胡亥愣住。
他好似觸碰到了什麼,連三魂七魄都似被抽離了。
「父皇.」
「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嬴政用掌心撐著膝蓋道,「為什麼那些高喊著仁德的舊貴去抨擊秦法殘暴不仁,而我們的臣民卻無比擁戴,拚命爭取。」
「因為這個天下有很多階級不等的人,布衣,奴隸,商賈,權貴,地主,工匠只有我們秦法給了他們公正,給了他們改變命運的機會。」
「胡亥,你起誓!」
這如同耳畔炸起的驚雷,胡亥耳中一片嗡鳴,嬴政的威壓就像是拉緊的命弦架在他脖頸上。
他嘴唇囁嚅了幾下,看見嬴政口中的鮮血咳出來。
他本想過去攙扶,卻又立住了。
嬴政眼裡岌岌可危的那道弦好似要割裂開來,胡亥雙膝噗通跪地:「父皇,父皇父皇,我胡亥發誓,必將秉承父皇之志,奉法國強,延續我大秦基業,乃至萬世!」
*
嬴政覺得自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盡頭。
晚上的沙丘宮是燭火通明,燃燒的驅蚊草成堆成堆,瀰漫出來的是濃灰煙霧,散發的是葉片剝開葉絡葉肉,又噼里啪啦混著沙丘宮特有的風土氣味。
嬴政被氣味嗆咳了幾聲,順了順胸口,覺得自己又好些了。
腳步不自覺的邁得快了些。
屏退了跟來侍衛,他走到了一棵古樹下,被那濃稠的陰影照著。
暗暗喘了幾口氣。
觸手的樹榦是斑駁的,摸下來還有刀槍斧鉞的痕迹,他喟然嘆一聲:「老傢伙,不過經歷些許風霜啊。」
只能勉力支撐著自己沒有倒下,卻妄想著還能繼續走下去。
走得更快,把這條路走完。
嬴政喘了幾口氣,雙腿就像是僵硬的樹皮一樣,變得毫無知覺。
他仰起頭,亘古不變的星河撞入眼瞳,他忽然想變得和這些沙丘宮夜鳥掠飛一樣的,是煙消雲散里的不散,朝著頭頂的繁星而走。
是寂寥,是盛大,也是璀璨。
折斷樹枝握在手裡充作拐杖,嬴政抿了抿唇,有些不喜。
印象中他拿樹枝握在手裡還是個垂髫小兒,那時被趙國官兵追趕的四處逃亡,瞧見趙兵腰間那明晃晃的大刀,大冬天握著樹枝在屋子裡盲刺盲砍盲殺。
幻想著能夠有朝一日屠刀反握。
那些年的冬天冷入透骨,抬頭就見雪山千仞。
唯靠著胸腔里燒起來的一團烈火,燒到現在,走到現在。
「像你這種什麼都能不擇手段的人,你只配無依無靠,孤老一生!」
腦海中突然想起尖利的聲音,多年來陰魂不散的剮蹭著耳朵。
嬴政垂著深邃的眼,瞧見自己手中的拐杖,用力一按地上就能戳出個印子來。
是悉心抹滅的歲月,再度浮起的掐痕。
大不了不拄了。
丟掉拐杖,嬴政笑了起來,負手而走,玄袍烈烈,光看步子,倒還真像依昔立志排山倒海,掀出一番天地的少年。
天上的星河正值燦爛,飛宏旋轉,點點螢火匯聚在越走越快的帝王身周。
「呦呦——」
長聽不盡,空靈悠遠的呼喚聲。
一頭雄渾鹿角的白鹿,翹著白玉般的蹄子正在低頭喝水,那潺潺的河流如一匹白帛橫穿漢海,見到踽踽獨行的嬴政。
它仰起頭顱,鹿角拱起蒼穹呼喚了一聲,「呦呦——」
銀光接天,星色無涯。
他熟稔的拍了拍它鹿背,跨身而上,男人的身手依舊俊俏,雷霆般壓下飛馳的原野,白鹿四肢蹄子落在地面時,是飛珠濺玉的蹄印。
蒼穹的第一顆星子墜了下來。
「噠噠噠,呦呦,噠噠噠,噠噠噠。」
「呦呦——」
那蹄印越馳便越變得密了,拖出白痕掠影,是天地俱生,也是萬物以榮。男人俯首扯落鹿頸上的鏈子,上面吊了個金牌,刻著銘肌鏤骨的政字和桃字。
桃桃。
愛入骨髓,如何能忘。
嬴政纏繞至指尖,胯下策著白鹿,朝著星河奔去,深邃的眸子撞入這星斗挪移,滾滾東去的夜色,他想,守護了這麼多子民,免於戰火,免於殘殺,免於蠻夷的侵犯,他從未是孤獨的。
嬴政,嬴政。
你不自量力,卻逆天而為,撐著病軀與天奪時,與地爭利。
不過向死而生。
他道:「朕在,當守土開疆,掃平四夷,定我大秦之基。朕亡,亦將身化龍魂,佑我華夏永世不衰!」
風吹落,星如雨。
千,千千萬萬,堆山積海的銀蛇齊齊從星幕中傾斜而下,飄散著銀色的粉末,是落幕下來的沉渣,也是新生的星火,氤氳流動,滿世界滿世界的盛放。
願星火散野,天佑華夏,永盛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