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帝相權變
俗話說,國家將亡,必有妖孽。
漫天繁星齊齊暗淡下來,緊接著無邊無際的天幕中,有兩顆宛若燃燒著火球的星子,輝映出半邊紅光逐漸靠近在一起,隱隱瀰漫出不詳之兆。
「這是螢惑守心。」
蘆薈地里。
鬍鬚發白的老者仰望著天際的指示,掐著手指道:「熒惑為勃亂,殘賊,疾,喪,飢,兵,此罰星更是預示著皇帝駕崩,逆賊造反啊。這大秦的天,看來要變了。」
他旁邊一個壯實的赤腳少年正在掏腐爛頭骨里的泥沙。
丟進水裡舀出水來倒進嘴裡,一把狠厲的摔進水裡。
稚嫩面龐迸發出的仇恨宛若在這紅霾夜裡再添上一道鮮血。
「暴秦!我項羽遲早要毀他宗廟,滅他社稷,將那拆了楚宮而建的秦宮一把火燒了!」
沙丘宮頂上的瓦片都隱隱被踱上了紅霾,螢惑守心在其上妄為揮灑,綿延無盡的枝丫在上面掠動著黑影。
危險。
而又不詳。
「守住,除了丞相,誰也不準進來!」
「是!是!」
從主帳走出的趙高,緊咬著牙吩咐后又快步進去,就連這周遭令人顫抖的漫天紅光都無暇顧及。
裡頭的太醫正在緊急摁壓胸口,將嬴政的屍體插滿了尖銳的銀針,又緊著去掀開眼皮。
瞳孔散開,連這連枝金銅燈的焰影都毫無射影。
他們臉色也變得難看,轟然癱軟坐在了地上。
「這這.無力回天!」
「父皇!父皇!」
胡亥滿眼通紅,淚流滿面,緊緊抱著嬴政的屍身,怒吼道,「什麼無力回天,不能救回我父皇,我將你們一個個埋葬!」
少年喉腔中噴出怒火,是要給人剝皮抽筋的邪恣。
這比魔鬼還可怕。
嚇得太醫們一個個磕頭點地。
胡亥面龐持續扭曲,「救!快救!不管用什麼辦法,救不回來!你們一個個,都要陪葬!」
「殿下,恕臣之言,陛下這都已經散溫,四肢也僵硬了,眼睛都是散殿下,人死不能復生啊!」
輕看胡亥秉性的太醫,直諫的話沒說完,就被暴怒點炸的胡亥狠狠一腳連踹過去,肋骨斷了三根,「廢物,廢物,一群廢物!」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姓甚名誰,是死是生。
如今,他的父親也沒有了。
胡亥眼眶都似逼出血來了,崩潰跪倒在地痛哭不止。
見到小殿下跪下,巡狩伴駕的肱骨大臣也齊齊跪倒在嬴政的屍身旁邊。
「陛下!陛下啊!」
對他們雄才偉略的帝王薨逝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更為的痛心疾首,「陛下,您為何先於老臣遠去了啊。」
「嗚嗚嗚,陛下,您快快睜眼。」
頓弱也是聲嘶力竭,「陛下,你何要丟下我等,陛下,大秦還需要你,需要一個英民聖主,救黎民於水火啊,那麼多路都走來了,黔首需要你,你還不能走啊,陛下嗚嗚嗚。」
趙高也是雙腿跪地挪動,抹著淚水,「陛下,您不是說要干大事嗎,小高子不知道什麼是干大事,但還能為陛下您端得了茶磨得了墨,陛下,嗚嗚嗚,你為何就這麼走了啊。」
「陛下,您不是和老臣笑談,那萬里長城就要竣工了,要帶臣等過去看看嗎,您還沒有帶我們這一群老傢伙見到萬里長城啊!」
天地變色了。
外面天雷滾滾,瓢潑大雨。
沙丘宮於飄擺中眨眼沒入能到膝蓋的大水中,侍衛們在外頭冒著大雨,冒著震進耳朵的雷聲築壁搶險。
李斯掀開帳步走了進來,裡頭哀傷不己的臣子陸續抬起頭來,就見到李斯渾身濕透,那平常一絲不苟的鬢霜被風吹得狼狽不堪,連臉頰也慘無人色。
他懷中抱著一個暗沉的盒子。
「轟隆隆——」
該是外頭的樹木被天雷劈斷,喀嚓喀嚓一陣斷裂的響聲,密密的斜雨連帶著熾亮的白光閃了進來,照得李斯的身形模糊,幾乎是籠罩在所有人頭上的陰影。
「陛下!」
李斯撕裂的喊出這一句,連帶著他迸在臉上的痛哭,三步並兩步搖搖欲墜看著躺在榻上閉目的嬴政。
一口氣喘不過氣就趔趄后倒,險被一老臣扶住,「太醫,太醫,快,快施救快快施救!」
在所有人蒼白和微微搖頭的哀傷中,李斯淚灑滿襟了,張開唇說不出一聲話來,噗通跪下了。
「陛下啊!!!」
頂上還是聲聲驚雷,滿屋的烏雲撥不開。
屋內哭哀了許久,有隨行大臣嘶啞問:「丞相,你現在是我等的領政之首,陛下薨於沙丘,咸陽朝堂正是不穩,復辟者又是洶洶發難,我們遠於咸陽,只怕是是鞭長莫及啊,怕是要,天下大變了。」
李斯面色發白。
抖著一把骨頭起身道:「陛下前幾夜,交代斯的事情,就是斯手裡的這份詔書,也是如今穩定天下的遺詔。」
「陛下既有遺詔,還請丞相宣讀。」
大臣們抹了抹淚水,扶了扶官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再度起身而跪,在這群老臣扣在地上頭顱中,李斯緩緩掀開詔書。
他能有陛下的遺詔大臣們毫無疑問,畢竟在舉國上下心裡,李斯高才深學,是陛下當之無愧的臂膀,也是一樁樁經緯新政首當其衝的輔創者。
「始皇帝遺詔,皇子胡亥剛毅明睿,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安撫四海,休養八方,政務由李斯協心輔理,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李斯讀到後面,調不成形,哽咽跪下。
他枯乾的細手拖著遺詔對著皇帝扣首,「陛下啊,李斯定竭盡忠貞之節,死不旋踵!」
那份遺詔遞給涕淚大臣們勘審,字跡無誤,皮卷無誤,玉璽無誤,甚至連起初皮卷上打的結扣。
也是他們親力親為的陛下的慣常習慣。
傳完最後一名大臣,胡亥還在撲著皇帝的屍體不願意撒手,趙高在旁邊抹著鼻涕眼淚沒有去看那份遺詔,李斯眼裡隱秘的光閃爍了一下。
發白的老手接回那份遺詔。
這時候冷不丁有人發問:「丞相,陛下傳遺詔時,就只有你一人嗎?可還有其他人在場?」
按理說這至關重要的遺詔下達時,就清晰的決定了權利的分割,為避免無關傾軋和含糊不清,旨意不明所導致的鬥爭,不會就只讓一人在場領詔。
李斯嘶啞道,「陛下早些發病,暗疾復襲,來勢洶洶,早就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是以備下遺詔給斯,以防不測。」
這種關竅,也說得明白。
畢竟皇帝病重,又遠離咸陽權力中心,提前預備遺詔暗不下發,不僅遏止住大臣和軍士擴散的恐慌,又妥善從處理了身後事。
也是必然的。
何況李斯追隨陛下幾十年,一片耿耿忠心,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大臣們藏著的疑問也消弭了,眼下就是另一嚴峻的事情擺在面前,「丞相,眼下該如何?」
「現在我等還未回咸陽,唯恐天下變故,也只能秘不發喪,等回宮后安葬好陛下,再行皇子登基大殿。」
李斯站了起來,一派的鎮定和可靠,伸出目光望著那年幼的胡亥,道:「此乃危急存亡之秋,還請諸位勠力同心!」
「好,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我等全權聽從丞相處置。」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老臣們勉強從悲痛中走出來,又有人問道:「那如何秘不發喪?秘在何處?」
「李斯。」
聲線磁性帶著厚重的威嚴。
是那高高在上的帝座上揮灑幾十年的指令。
這聲音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真以為陛下活了過來,在對著他們說話。
視線齊刷刷過去時,就只見到胡亥冰冷的半張臉。
他臂彎還抱著自己的父皇,說道:「我父皇病重不起,我可以替著父皇起居,他就好生放置在寢車裡,我想跟隨父皇走過最後一程。」
就連趙高在旁都愣住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立志要成為父皇的少皇子,學陛下的英明,學陛下的神武,學陛下的習慣,就連聲音和神態都學了去。
恍惚間,就連他這個常年近身伺候的內侍,都聽不出真假。
「丞相,丞相你怎麼了。」
李斯不知道為什麼,乍然跪了下來,他的四肢僵硬成木頭,好似被什麼跳出來的洪水猛獸給嚇了一跳,旁邊的大臣連忙攙扶住他,「丞相,你怎麼了?」
「丞相,如今關頭,你可千萬不能倒啊。」
「丞相剛剛淋了雨,快快!快披上斗篷,太醫呢,太醫!」
被斗篷籠住,李斯顫抖著擺手,說道:「奉命於危難之間,李斯何敢先垮也!」
「轟隆隆——轟隆隆——」
洪水漫漲,將沙丘宮淹得汪洋如海,侍衛們扛著皇帝的轎輦,沐著瓢潑大雨一深一淺的走著。
原本也應該乘坐著轎輦的幾個大臣,老顏蒼蒼,也依舊一意孤行的走在前面為皇帝。
開道。
他們怕皇帝走了,沒一個人送送他,他這一生,寂寞啊。
淚水混著雨水從面頰上滾落,老臣們唯有死死壓抑著哭聲,望著這天塌地陷的沙丘。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病逝沙丘宮,時年50歲。
*
同年。
胡亥於咸陽宮登基稱帝,為秦二世。
登基的第一天,他絲毫不理睬國祚,只下發了徵發七十萬的黔首前往驪山建造皇陵,並道:「沒有父皇的偉業,就沒有當今天下,必定是要大象其生,以送其死,陵墓修建的要大,要窮極典藏,方能彰顯父皇功勛,我大秦氣魄!」
他又明確道:「這陵墓,上取象於天,下取象於地,中取則於人,必須是天,地,人,三合一。」
「斬山鑿石,下錮三泉,以銅為槨,旁行周回三十餘里。」
「上畫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銀為四瀆,百川,五嶽,九州,具地理之勢,宮觀,百官,奇器,珍寶充其中,令匠作機弩,有所穿近,輒射之,以人魚膏為燈燭,取其不滅者久之。」
這要求堪稱苛刻,工程不肖細想就已經龐大望不到盡頭了。
先帝屍體運回時堪稱狼狽,何況如今的皇帝也是出於一片孝心,面對如此不敢細想的咂舌耗費。
群臣們竟默契的如同齊齊噤聲了一般。
可如此窮極的建造,對於建造者的要求也是頂尖的。
臨危中。
鄭國出列,他的面容在一群腐朽老臣中,如皎皎出月,聲音如水溫柔,「回陛下,微臣可擔此大任。」
「不可啊,絕對不可啊。」
「鄭大人還在興造水利,萬不可脫身建造陵墓啊。」
胡亥冷酷的眸子扎了一圈大殿之人:「那你們說說,除了鄭國,還有人能夠督造陵寢?」
這群官員們瞬間沉默了。
他們都不敢輕易舉薦,一但舉薦,若是出丁點差錯,那可就是進退兩難了啊。
胡亥薄唇微抿,揚起頭叱罵:「你們一個個在這左一個不可,右一個不可,不可什麼?難道修水利還沒有我父皇重要,難道就沒有先帝重要,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竟然敢對先帝不敬,大膽!」
脾氣火爆,性子乖戾氣的小孩。
說點著就點著。
一乾子老臣垂下的頭顱已經悄然皺眉,但是已經有人噗通跪下了,陸陸續續間一大堆的人齊齊跪在大殿下。
胡亥身姿筆挺,冷峻的輪廓模樣肖極了先帝。
可那新繡的龍爪卻被他穿得有幾分張牙舞爪的猙獰,連帶著眼睛里泄露出的也是縷縷幽暗的光。
瞧見唯有李斯還在站著。
胡亥詭異的,露出個笑來,兩顆虎牙昭昭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