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要點名的
清晨。
「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
啪。
在這極具特色的鬧鈴來得及唱出下一句詞之前,寧衛已經從被子里探出胳膊將它關掉了。
一個小巧紅色的電子鬧鐘,2044年產,2048年首次在三號衛星城出售,質量很好。這是上個月院內節慶活動時寧衛抽獎抽到的。他手氣一向很好。
新月精神病患者庇護所,這就是寧衛當前住所的正式名稱。但這個名字很少被用到,三號衛星城的居民更傾向於稱之為「新月瘋人院」。
寧衛或多或少也聽說過外面的人對這裡的看法。一個被詛咒的地方,關著一些地獄里的魔鬼見了都繞道而行的瘋子。
但在寧衛看來,那都是無稽之談。
有道是三人成虎,謠言這種東西就很玄學。只要嘴巴夠多,你就是說衛星城城主昨晚被狗嗶了都有人買賬。指不定還會蹦出來幾個愛狗人士對城主強烈譴責,說這實在是太不像話,居然都不帶他們一起。
要寧衛說的話,新月庇護所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這可不是在陰陽怪氣,這裡的老哥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就像家一樣。
是的,對他而言就是如此。有時想起來,他甚至把這視作自己的幸運。
寧衛從未經歷過舊時代,對他來說剛出生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他也不知道過去具體發生了什麼才讓世界變成如今的樣子。但他聽說舊時代剛剛結束之際,一切都亂套了。
無數人死去,無數個家庭破裂。人們把死去的屍體封裝在塑料袋裡扔在街道上,每天清晨駛過的卡車會將它們收走統一處理。
在這個時代,有一個能被稱之為家的地方本就是幸運。
其實有些時候,他反而會想也許事情本就是顛倒過來的。
也許這扇大鐵門之外的世界才是瘋了。
也許反而只有這裡才是正常的。
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找到舒適和平靜。
新年剛過,天氣仍沒有轉暖的跡象。冰冷的氣流像荒原上盤旋的惡鷹,從門縫和牆磚的空隙里穿梭來去。
暖氣昨天夜裡停了,院里的病友們怨聲載道。失去供暖讓早晨六點的起床廣播顯得比平日更惹人厭惡了起來,但這並未給寧衛造成困擾。
他手腳麻利地穿好了衣服。這會兒室友也已經起來了,他正仰卧在上鋪的牆邊看報紙。
「瓦斯泄露?他們真該找個更會編故事的來了。」室友含糊的嘟囔聲從報紙後傳來,「開了那麼多槍,幹掉那麼多醜八怪,他們能想到最好的掩蓋就是......瓦斯泄露?
哈哈,我奶奶的睡前故事都比他們編得好。不會真有蠢蛋相信吧?」
上鋪這個對著報紙咯咯直笑的傢伙被稱作「笑哥」。似乎是因為他笑點極低,能被任何事輕易逗樂。
寧衛無視了他,起身進了衛生間。他花十五分鐘解決了洗漱,離開宿舍時鎖上了門。門關上時笑哥正在上鋪對著娛樂版的新聞樂不可支。
寧衛轉身,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向電梯。當他走過轉角時,笑哥已經靠在了空無一人的電梯門邊,仍專心致志地讀著他的報紙。電梯按鈕已經被摁了下去。
電梯停靠,笑哥對著報紙上一則廣告笑得合不攏嘴。寧衛沒有等他,走進電梯直接按下了關門按鍵。厚重的金屬門板順著滑軌閉攏,將那笑得前仰後合的傢伙和他的笑聲一起關在了門外。
「噗哈哈,這年頭的新聞越來越離譜。」
聲音又從寧衛身後響起。笑哥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了電梯里,仍在讀著他的報紙。
「看這個。因為大便后忘記沖水被室友持刀捅死?哈,我覺得這哥們有機會入選年度最搞笑死法......」
說到這他似乎突然想到什麼,倏地一下從報紙里抬起頭看向寧衛。
「等下,你不會因為這個捅死我對吧?
我是說......我有時確實也會忘記,很偶爾。但肯定也不至於......」
他耷拉下了臉。
「實在不行撅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只要別動刀子一切好商量......」
這時電梯已停在一樓,門開了。寧衛大步走了出去,留他在裡面喋喋不休。
早餐是全麥麵包和牛奶。麵包很不錯,寧衛喜歡蘸著沙拉醬吃。他用十分鐘解決了早餐,六點四十之前他需要到住院部見程霖醫生,時間綽綽有餘。
程霖是他的主治醫師,是一位溫柔漂亮的女醫生。她有著烏黑漂亮的長直秀髮,總是披著雪白的大褂,一雙長腿又白又直。
「啊,來了。」
程醫生客氣地招呼他進門。辦公桌前早就已經擺好了座椅,桌前放著一杯濃黑的咖啡,香味四溢。
「我昨天專門去買了咖啡豆,你最喜歡的奈菲牌。」
寧衛在對面的椅子里坐下了。他端起咖啡,輕呷了一口。醇香的氣味在舌尖泛開,苦澀中含有一絲清香,混雜著甜絲絲的奶香味。
「兩勺糖,一勺奶精。」程霖輕輕微笑,「希望你沒有改變口味。」
寧衛放下咖啡杯。他看到笑哥正在程醫生背後,雙手在她腦袋上擺成了鹿角的形狀,就像中學班上在班主任背後惡作劇的問題學生。
「所以,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程霖柔聲問道。
「沒什麼不好。」
她清澈的眼睛直視了寧衛好一會,像是想從他的眼中看出內心想法。但結果讓她有點失望。
「那就好。」程醫生翻開了她的筆記本,抽出夾在本子上的鋼筆,「之前的癥狀還有出現嗎?看到幻覺?或者聽到虛構的聲音?」
寧衛瞥了眼房間里的笑哥。此時笑哥正坐在窗台上,搖頭晃腦地唱著歌。
顯然,程醫生看不見他,也聽不到他。
「不,沒有了。」寧衛說。
她和寧衛對視好一會兒。
「嗯,那......很好。」
程醫生相信笑哥是寧衛癥狀的表現。她一直在告訴寧衛他沒有室友,一直是獨自居住,從進來時開始就是這樣。
醫生說這只是因為他太孤單了,孤單到不得不給自己創造一個最好的朋友。
早些時候寧衛還真為此擔心過,覺得也許確實是自己存在什麼問題。但這會兒那點擔憂早就煙消雲散了。
他很快就確信了,自己很正常。
別人看不見笑哥那是別人的問題,反正肯定不是我的問題。
「多跟其他人交流,社交對你的情況會非常有幫助......當然也沒什麼好擔心。」程霖放下筆記本,笑道,「你可是本院狀況最好的病人了。
偷偷跟你說——千萬別說是我說的,院長先生無意透露了,這個月的本院模範很可能也是你。」
「真的?」寧衛眼睛一亮。
新月每個月的模範病人,可是有獎金的。
當然獎金不獎金的他倒是無所謂,主要是這份獨一無二的榮耀,還有病人健康和正常的證明。
他覺得這獎頒得就很靈性很合理,畢竟他也是院里最正常的病人。
醫生七點之後還有安排,因此談話並沒有持續太久。寧衛起身離開時,笑哥正在邊上打電話。
「喂?我是誰?我是你爺......咳不對,我是住你樓下的哥們......對沒錯。聽著哥們,你家討人厭的小屁孩實在太吵了,半夜三更跑來跑去讓人睡不著覺......
......什麼?你說你沒有小孩?沒關係,那等你以後有孩子肯定也會吵......
......什麼?你說你家裡也沒老婆?噗哈哈哈,我說哥們你未免也太失敗了點。真的,你就像電視里唱的那個『失敗的人』......」
寧衛無視了他,推門走了出去,將他留在了辦公室里。
但下樓時笑哥已經靠在了樓梯道盡頭,依舊在對著手機嗶嗶。
嗯,偶爾聽到別人看不見的室友說話,應該也挺正常的。
別人聽不到那顯然是別人的問題。
「......哦罵人是不對的,哥們,我是在試著跟你講道理......什麼?你覺得當面比較能講明白?啊,那自然再好沒有了。行,我這就過去。」
笑哥掛掉電話,跟著不知從哪摸出了手槍。
藍白色的條紋,機械的質感,造型獨特的手槍。
「看起來我得出個門。哈,街坊鄰居,你懂的,有點小摩擦小誤會總是在所難免。不過別擔心,大家都是文明人,沒什麼是好好談話不能解決的。」
他以一個「一旦走火就會斬草除根」的方式將手槍別進了腰間,還有模有樣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和髮型。
「一起來嘛?會很有趣的。」
笑哥看向寧衛,停頓一下,繼續補充。
「有錢的。」
寧衛有點心動。但想了一下,又搖搖頭。
「你先去吧,我一會就來。」
他認真地說。
「接下來是院里的聽音樂時間......要點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