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養炸毛超凶小童星
孤兒院那輛五菱宏光是用來拉貨的,偶爾也用來拉小孩。
后一種情況比較少,除非是特別有必要:比如有小孩第一天入學缺輛車撐場子、有小孩被老師請家長了缺輛車撐場子、有小孩終於畢業了缺輛車撐場子。
倒不是那輛車有多金貴——車是孤兒院老頭的,孤兒院老頭是聞楓燃撿回去的。四捨五入,相當於車是聞楓燃撿回去的。
原本一輛報廢車扔在空場,聞楓燃潛伏進修車行卧底,暗中偷渡要賣廢鐵的零件,又拎了兩瓶酒賄賂大工,居然也幫他用一堆破爛勉勉強強攢起來了。
反正能跑。
就是得躲著點監控,算改裝車。
讓修車行老闆看見了還可能追著他邊罵邊跑。
孤兒院里真正缺的是司機,每次都得好說好商量地出去請,碰上人家忙就只能等……也沒別的好辦法。
他們這家孤兒院早快倒閉了,每月領幾百塊的義工偶爾來晃一趟,想找個符合開車條件的成年人類,比找只會後空翻的貓都難。
聞楓燃會開車年齡不夠,他就是個頭竄得唬人,其實今年才十三歲。老頭年齡太夠了,紅綠燈得看十分鐘,腿哆嗦得能把油門當剎車。
……
小狼崽是個語速奇快的小話癆。
以上這些內容,都是系統回來的五分鐘內,和宿主一起開著五菱宏光送雪團去上幼兒園,在電話里聽對方自己一口氣絮叨的。
那個藍牙耳機質量還挺好,這樣居然還挺清楚,就是有點漏音,雪團在一連串的內容里精準捕捉並學會了「咩啊」。
「對了,這個車油門有時候得踩兩下,一下不一定有反應。」對面還在久經風浪地指導他,「還有停車的時候,千萬千萬記得拉手剎,不然但凡有個坡就完了,它是真的能飛……」
聞楓燃後知後覺,剎住話頭,不太好意思:「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穆瑜單手扶了下藍牙耳機:「很有用,小老闆。」
他掛擋給油,補充:「我正要用油門,多虧提醒,這輛車是后驅還是前驅?」
「后驅……勁兒賊足。」聞楓燃的聲音也不自覺小了點,學著對面的穩重架勢,慢吞吞說話,「給油就飛。」
穆瑜向他溫聲道謝:「幫大忙了。」
聞楓燃臉紅透了,支支吾吾答應。瞄了一眼不遠處站在輛車邊上、拎著千斤頂,臉上寫滿「滾過來鑽進去贖你偷零件的罪」的修車行老闆,含糊兩句飛快掛了電話。
「宿主。」系統落在雪團頭頂,「聞楓燃好像很喜歡說話。」
這一點和他們接收到的信息不太一樣,人物小傳中,聞楓燃並沒那麼愛說話——少年時的他更喜歡用拳頭。
拳頭、木棍、自來水管,修車行斷裂的后懸挂和傳動軸。
成年後的聞楓燃也不說話,有人罵他他不回應,有人誇他他也不在乎。處心積慮的娛記在機場安檢口堵他,尖銳誅心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請問你真的是只看錢嗎?」「有人說你台步稀碎業務灌水專職撈錢,您怎麼看?」
紅髮的青年輪廓深邃,眉骨上的疤顯得冷冽乖戾,惜字如金:「你堵在這,是為錢嗎?」
娛記被一記絕殺堵得結結實實,灰溜溜被碩大的登機箱撞開,半句話都說不出。
「也不算。」穆瑜想了想,「他只是太緊張了。」
系統有些詫異:「緊張?」
穆瑜點了下頭,單手畫了個方框,把聞楓燃的動向投影出來。
他們離開后,聞楓燃本該去學校辦輟學手續,但不知為什麼,在門口盤桓許久,還是沒進去。
看笑話的人全溜了,看熱鬧的人也被主任惱羞成怒轟走,包子鋪前清清靜靜。
那個主任多半是猜出了穆瑜那身西裝的價格,推著自行車走得匆忙,遠遠還回頭忌憚地掃一眼聞楓燃。
接下來,只要大大方方走進學校,一拍桌子說老子不念了——按照劇情線發展,聞楓燃就會這麼做,接下來出校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腦袋頂上那玩意兒染成紅的。
可不知是什麼造成的影響,劇情順序發生了點變動,聞楓燃在馬路邊來回溜達了半天,然後先去染了頭。
他挑的那個楓葉紅賊亮,要先把原本的發色漂一遍。劣質褪色膏燒頭皮,疼得聞楓燃齜牙咧嘴,攥著手機的手一抖,不小心按了聯絡穆瑜的那個電話號。
電話剛打通那會兒,穆瑜在等他開口,聞楓燃手忙腳亂地找掛斷那個紅圈究竟他媽藏哪去了。
第一次坐五菱宏光這種高底盤車,威風凜凜的小雪團沉迷於整輛車的機械感,在老師的鼓勵下小心地伸手按喇叭。
「……啊,那個喇叭。」聞楓燃的提醒晚到一步,「是大貨的,有點,響。」
晚到一步的提醒沒來得及,三條馬路的車同時震撼於這輛小破車遠不符合氣質的喇叭,五條街外的電動車滋兒哇開始報警。
……
就這麼著,從出身、經歷到氣質都迥異,差著輩分的假經紀人和僱主,不知不覺聊起了這輛車。
穆瑜不了解這輛車的性能,用賽車手跟大工交流的方式認真諮詢聞楓燃,車上有哪些改裝部件、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駕駛時有哪些事項需要注意。
聊到自己特別擅長的東西,電話對面成功復活了一隻小話癆。
系統翻出筆記本:「宿主,聞楓燃是因為要輟學了,所以在緊張嗎?」
跟原劇情線對比,就連情緒探測儀都沒發現聞楓燃在這個階段,有任何緊張或是不情願。
情緒探測儀是不會出錯的,系統把數據翻出來:「他在這裡,原本沒有任何異常情緒波動。」
穆瑜輕點了下頭:「我們正在飆車。」
「是啊,我們現在的時速……」系統悚然驚覺,用寶寶專用安全帶三百六十度瘋狂綁緊小雪團,「啊啊啊啊我們現在的時速有兩百八十邁!!!」
穆瑜已經提前確保了安全,他在這幾天里飆的車比過去一千個世界都多,輕按了下額頭:「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他們被抓去面對新反派之前,是在即將舉行拉力錦標賽的賽道上。
從新反派那借了五菱回來,路還是這條路,拉力錦標賽已經開賽了。
但雪團今天必須要去幼兒園。
一輛改裝戰損版五菱宏光誤入賽道,被虎視眈眈的頂級豪門賽車包圍,前後左右的車都在加足馬力狂飈。
停車也不是辦法,掉頭只會擋路。
只能沖。
幸好聞楓燃足夠了解車輛性能。
穆瑜邊掛擋邊畫方框,修好因為飛坡硬生生摔斷的傳動軸,又順手在不改變原車造型的前提下,換成高強度鋼籠式車身,替換了質量更好的拉力胎、防脫圈輪轂、減震和保險杠,給新的v8發動機加裝了個下護板。
「末路狂飆心態。」穆瑜幫系統加了個超小型安全帶,「坐在一輛狂飆的、確定已經下不去的車上,人反而會變得逐漸平靜。」
系統還真逐漸平靜了:「啊,宿主,我們超了一輛蘭博基尼。」
穆瑜點了點頭,確認過幼兒園開學的時間,又超了一輛斥巨資改裝過的法拉利599gto。
——更完整的理論,其實是「坐在一輛狂飆著的、沖往末路的、確定已經下不去的車上,人會變得逐漸平靜,甚至會有人選擇去踩油門。」
因為即使再有情緒也沒有意義,誰都知道這輛車在往絕路上開,誰都知道沒救了,然後呢?
聞楓燃就在這麼一輛下不去的車上。
他要保護他的「家」,要守住孤兒院,他找不到別的辦法。
為了做到這件事,他早早就把自己的命跟充斥著暴力於黑暗的世界交易,從此一路往那個深淵墜進去。
在這個往深淵裡沖的過程中,只是一次打架導致的輟學,他已經顧不上有什麼情緒了——他只會繼續往狠里踩油門。
聞楓燃在十三歲輟學,同年被人帶去當模特,見過光鮮亮麗也見過污穢不堪。十四歲那年他甩了一個心懷不軌的蛇頭……長得漂亮又沒背景的小男孩兒,在那個圈子裡太危險了。
為了避風頭,聞楓燃躲了大半年。在那大半年裡,他去跟人家飈黑車,沒成年的孩子體重輕,車越輕跑得越快,他敢在任何地方把油門焊死。
和這些經歷比起來,輟學這件事,實在太小了,小到彷彿只是車輪壓過的一片嶙峋的砂礫。
「但宿主來了,還配合他扮演了經紀人。」
系統分析目前的變化:「他之前編的『要當大明星去掙大錢、所以才輟學』的謊沒被戳穿。」
穆瑜掛擋給油,小雪團激動地攥緊安全帶,在上幼兒園的路上重新體驗五菱宏光版創極速飛輪。
引擎轟鳴出的聲浪里,系統聽見穆瑜的回答:「那不只是他編的謊。」
系統愣了愣:「什麼?」
「那是個願望。」穆瑜說,「不因為打架輟學,光明正大地掙錢。」
穆瑜說:「掙很多錢,保護他的家,給所有人買熱乎的肉包子。」
不用把命交給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墜毀的車,不用走上那條明知道回不了頭、早晚會一切轟然崩盤的命運。
輟學的那天,聞楓燃氣急敗壞地撒了個謊。他把自己最渴望的事小心翼翼藏在這個謊言里,裝得滿不在乎,花錢僱人來陪他演一場白日夢。
錢花了人沒來,卷錢跑路的騙子像是一塊「此路不通」的指示牌,把「行了醒醒吧你不配」這盆冷水當頭嘩啦一聲澆下去。
穆瑜被投放的節點運氣很不錯,這盆已經結了冰碴的冷水還沒來得及倒,就被他們踩著電動小三輪橫插一杠截住。
——所以,送走穆瑜以後,聞楓燃會緊張。
這種緊張,就像是已經站到命運的岔路口,橫橫心等著一路摔下去,生死不論粉身碎骨認栽的時候……忽然被一隻手拉住。
那隻手的主人留了個電話。
不光留了個電話,甚至還發了條簡訊。
……
聞楓燃蹭了一身機油,灰頭土臉地幫修車行老闆鼓搗車底盤,探出腦袋爭得面紅耳赤:「我跟你說我肯定沒遇上騙子!!!」
「他給我發簡訊了!」聞楓燃舉著手機,「他說他肯定把車還我,你看!!」
修車行老闆坐在一台廢舊發動機上,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那個手機甚至都不是智能機,相當經典的諾基亞5000直板,也不知道傳說中能擋子彈質量賽板磚的神機遭遇了什麼,電池蓋還是拿膠布粘的。
「你把車借給了就見過一面的人,這人還是個收錢演戲的騙子。」修車行老闆幫他盤邏輯,「你雇他來是幫你演戲的,他已經窮得連這種錢都掙了。」
聞楓燃:「……」
修車行老闆:「你也不知道他叫什麼、不知道他住在哪。」
聞楓燃躺在車底下嘴硬:「他,他工作證在我這了。」
修車行老闆:「你不說他是在列印店現打的嗎?」
聞楓燃:「……」
「庄衍。」修車行老闆看了一眼那個工作證,「我不知道這倆是不是一個人啊,也沒準不是,單純重名——不過咱們這條街走到頭,那個大潤發賣魚的,他三叔家六爺爺的二外甥家小孫子就叫庄衍。」
修車行老闆橫跨黑白兩道,修好車也修黑車,人脈那叫一個廣:「反正那個庄衍,確實在大城市裡風光過幾年,可惜叫人給開除了,因為什麼——什麼泄露商業機密。」
聞楓燃聽不懂,但他嘴硬,這輛車砸下去他人沒了嘴還在的那種硬:「萬一,萬一他又回去了呢?」
「回不去了。」修車行老闆面無表情,小地方這種消息傳得最廣,「那個公司倒閉了,聽說老闆都進去了。」
聞楓燃那一頭剛染的紅毛像是被霜打了,蔫巴巴滾回車底下,咬著腮幫子惡狠狠擰螺絲。
這種人在他們這兒太多了。
在大城市碰得頭破血流,可也回不到早已生疏遠離的故鄉。
回來騙錢的也有、回來搶家產賣房子的也有。人淪落到這個份兒上已經顧不上別的了,想盡辦法,迫不及待地要逃。
「你就這麼一輛車,腦子一熱就借他了,還是輛改裝車,人開走當廢品賣了你都沒法報案。」
修車行老闆還非要戳他痛處:「然後他還給你發簡訊,說正在用這輛爆改的五菱宏光參加拉力賽,稍後再聊,然後你居然就信了,你知道什麼是拉力……」
「我樂意行了吧!」聞楓燃咣鐺一聲摔了扳手,「我看他順眼我樂意,我看那小孩兒就喜歡,他家小孩兒上幼兒園我樂意隨禮隨輛車怎麼了我!」
外面徹底安靜了。
聞楓燃已經把腮幫子咬出了血腥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麼——他甚至都想不通自己當時怎麼就那麼信那個素不相識的大人,信對方會連鑰匙都想也沒想就給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是配合著演了場戲,又在臨走時簡單聊了聊,他就莫名其妙開始想些亂七八糟有的沒的。
對方無非就是說了兩句場面話,說他穿校服像好學生、挺胸昂頭的樣子精神,他就莫名其妙走不進那個校門去辦輟學手續了。
聞楓燃的手有點抖,他偶爾會有這種狀況,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冷靜不下來,腦子裡的念頭飄忽得像是脫韁的野馬。
他怕不小心弄壞修車行老闆這輛破車,閉著眼睛憋住氣,慢慢蹬著修車躺板滑出來:「對不起啊,我不能幹了,你這車——」
「我靠!」修車行老闆盯著他那個破手機,一把拎起他的手腕子,「我!靠!」
聞楓燃一愣,茫然睜開眼睛。
修車行老闆把他拖過來,兩個人坐在滿是油污的水泥地上,看著那個相當破舊的諾基亞老款手機。
手機上是一條簡訊,簡訊里有條網址,點進網址是個剛錄的現場視頻。
清晰度相當不高的手機屏幕上,一輛改裝戰損版的五菱宏光一騎絕塵,屁股後面十幾輛豪車絕望吃土,眼睜睜看著那輛五菱第一個衝過終點線。
第二條簡訊的措辭還是一貫的簡潔:已到終點,現在送小朋友去幼兒園。
第三條簡訊:他們一定要給獎金,我拿零點一成,剩下的給你的車好嗎?
……
一個小時后,被老闆掐著大腿的聞楓燃意識到,的確不是在做夢。
他真看見了自己那輛戰損版五菱、真拿到了九點九成的賽事獎金——五千美金乘零點九九。修車行老闆快把計算器按出火星子了,差一點就抱著他們的車輪哭喊這種比賽哪裡還有。
不過修車行的老闆也懂行,哭歸哭、羨慕歸羨慕,飈黑車的事一向不存在於外面那個一切都在正軌的世界。
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碰的別碰,那個世界進去了就再出不來。
聞楓燃把臉跟手都洗乾淨,套上校服外套,跟著穆瑜上了那輛贏了三萬塊的五菱宏光。
發生的一切都讓他有點恍惚。
聞楓燃坐在副駕駛上,摸著破舊的編織椅套,確認了真是自己的車,乾巴巴問:「你,你家小孩上幼兒園沒遲到吧?」
「剛好。」穆瑜替他扣好安全帶,溫聲說,「多虧你的車。」
聞楓燃一跟他說話就不自在,用力揪著安全帶,不自覺地把背往直里挺:「不,不客氣。」
「那個……錢,你給多了。」聞楓燃結結巴巴,「我打聽過行情,三七分,車手應該拿三成。」
他本來就想去飈黑車,這裡面的事早就打聽清了,要是開的不是自己的車,就車手三老闆七。
「還有——還有今天你家小孩那套衣服,是影樓的吧?租金貴不貴?」聞楓燃差一點就把這事忘了,「我給你報銷!你別不好意思,你也不容易……」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看著放在自己腿上的一份麥當勞兒童套餐,有點發愣。
「拉力賽的選手餐。」穆瑜把可樂插上吸管,遞給他,「我有點暈車,幫我解決了它吧。」
聞楓燃揪著安全帶的手指頭都摳白了。
一動不動坐了半天,聞楓燃才咧嘴笑了一聲,拽拽那個袋子:「選手還吃兒童餐啊?」
「分量合適。」穆瑜說,「賽車手不能過飲過食。水喝得多了,都可能在半路想上廁所。」
聞楓燃一愣。
身邊這個大人身上的氣質他從沒見過,講話溫言慢語的,斯斯文文,一本正經起來說什麼都像真的。
聞楓燃再堅持信念不動搖,都被他說得有點信了:「真,真的啊?」
穆瑜側過頭看著他,輕輕笑了下。
聞楓燃這才意識到自己緊張過頭,「的啊」說得太快直接拼成了「噠」,臉騰地冒煙:「……」
……不應當,漢語拼音沒道理從現在就開始制裁他。
他這不還沒輟學呢嗎!!!
「真的。」穆瑜說,「不過暈車是假的。」
聞楓燃就知道暈車是假的,有點得意地揚脖:「我就說,哪有賽車手暈車的。」
穆瑜點了點頭:「小老闆不好騙。」
聞楓燃被誇得有點兒飄,咳了一聲,往窗外看:「有——有什麼事兒直說。」
他摸著那個兒童套餐的紙袋子,忍不住低頭聞了聞炸雞的香味兒:「是想托我辦事吧?」
穆瑜點了點頭:「我在回來前吃過了,我家小朋友很喜歡吃那個包子,還想請你再買一些。」
「是吧!」聞楓燃眼睛一亮,「我就說他們家包子好吃!他們家阿姨做的可乾淨了,還便宜,特別合適!」
便宜到一份這種帶禮物的超豪華版兒童套餐,能買四五十個他們家素包,肉包子也能買三十來個。
穆瑜問:「那我們成交?」
聞楓燃跟他擊了個掌,二話不說就撕開了封口條。
套餐里有玩具,聞楓燃拿出那個小黃人,愛不釋手地玩了好一會兒,又挑挑揀揀半天,咬了一大口漢堡。
能拿出好幾百雇假經紀人,聞楓燃掙的錢還不至於連這種哄孩子的東西都買不起——孤兒院里的孩子過生日,還有過兒童節,他都相當闊氣地大手一揮,洋快餐安排上。
只不過,在聞楓燃的概念里,他自己早就已經不是孩子了,當然不能浪費這份錢。
從今天起,他,聞楓燃,就是輟學流浪的冷酷血紅大野狼了。
這小黃人咋這麼好玩,按一下腦袋眼睛還會動。
穆瑜放慢車速,在「咔噠」、「咔噠」的變形聲里,開著車退出小巷。
坐在副駕駛的血紅大野狼沉迷在兒童套餐里,一個人美滋滋玩過了癮,猛地反應過來警惕扭頭,發現穆瑜正在端詳窗外的樹。
聞楓燃迅速鬆了口氣,把小黃人不動聲色藏好:「楓樹林有什麼好看的?」
「很漂亮。」穆瑜把車窗降下來,「如果要拍攝取景,紅楓林的色彩會很合適。」
聞楓燃不太懂拍攝取景,不過他大概明白對方是想要這種紅:「我們孤兒院後面也有片楓樹林,比這紅得還好看。」
穆瑜問:「方便做取景地嗎?」
聞楓燃愣了愣,眼底瞬間湧起警惕,臉色沉下來:「什麼意思,要我們那塊地?」
他已經有點後悔什麼都跟對方說了,一隻手扶上車門,嗓子里透出點冰碴似的冷。
修車行里的對話又陰魂不散地冒出來。
——孤兒院那片地聽說挺重要,以前雖然不值錢,但過幾年沒準要重新規劃,說不定要拆遷。
這麼大的一片地,不知道多少人都要饞瘋了。
聞楓燃不是沒遇到過帶著陰謀盤算接近孤兒院的人。先是裝模作樣的對孩子好、給點小恩小惠的好處,捐錢捐東西,最後的目的無一例外,都是想要那片地。
他本能不願相信對方是這樣的大人……但他們才第一天認識。
光是這種想法本身,其實就很危險。
他在相信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聞楓燃盯著自己的手,骨節不自覺用了點力。
「取景地。」穆瑜說。
聞楓燃冷聲:「怎麼了?」
穆瑜拿出手機,打開一個頁面看了看:「小老闆,你徵集經紀人的公告上,說你很了解圈內的工作和細節。」
聞楓燃的手一僵:「……」
那,那不是為了,好騙人來幫忙演經紀人嗎q-q。
「取景地是指,作為模特出外景、或是在影視劇拍攝時,選擇的背景環境。」穆瑜說,「如果是私有土地,要支付租借費和場地維護費用。」
「我們是影視拍攝,不是打天下。」
穆瑜放下手機:「不能想在哪裡拍戲、拍照片,就買一塊地。」
聞楓燃的胳膊也一僵:「……」
那,那不是他以為,做大明星好掙錢的嗎q^q。
穆瑜靠在車門上,側過身看著他,看了半晌,忽然輕笑出聲。
「笑什麼!我不知道嘛!!我要知道我就不吹牛了直接去當明星多好啊!」
聞楓燃被他笑得有點炸毛:「我在前面跑錢在後面追,我蓋他八十間大瓦房,一半給小屁孩睡覺一半給小屁孩讀書,我請八十個老師回去教!」
穆瑜點了點頭,摸摸他的腦袋:「嗯。」
他眼裡還有柔和的笑,很平靜很溫和,就像他們討論的事一點都不幼稚不滑稽,是和「模特出外景」、「影視劇拍攝」一樣的正經事。
聞楓燃第一次被大人這麼看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整個人燙得恨不得去灌兩瓶防凍液:「不準笑!!!」
「不笑了。」穆瑜溫聲答應,把車停好,「小老闆,我先陪你去辦手續。」
聞楓燃動作一滯,這才發現,他們原來已經到了學校門口。
那片稀稀拉拉沒什麼好看、比孤兒院差遠了的楓樹林,是學校對面停車場旁邊的那個公園裡頭,沒人管的一片歪脖子景觀樹。
「你,你別陪我了吧。」聞楓燃憋了半天,才悶聲說。
……他本來是想讓對方陪自己去的。
不論出於什麼原因,沒有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會覺得輟學是件光榮的事兒,哪怕再嘴硬、再不承認也一樣。
聞楓燃不後悔自己打的那場架,不後悔自己掄出去的每一下水管。老片兒警連胳膊抱著他把他按在地上,厲聲罵他是不是不要前途、不要將來了,他大口吞著帶血腥味兒的空氣,心裡想的是他本來也沒要過。
聞楓燃從小就知道,他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他給自己買了好幾份賊貴的保險,受益方全寫的孤兒院。
這是種相當割裂的感受——他在窗明几淨的課堂里用那個破手機回拳賽簡訊,在黑拳賽的鐵籠子邊上草率地補作業,請人開車去給孤兒院拉冬天要燒的柴,焦灼地算著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才滿十八歲。
不過就是輟個破學,聞楓燃以為自己不在乎。
他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但他還是忍不住撒了謊,雇了個假經紀人。
而現在,他又不想讓這個假經紀人陪他去丟人、去被人指著鼻子罵禍害,去被學校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了。
穆瑜想了想:「還是按最初定的流程走吧,我們之前約定的合同,是到今天下午三點結束嗎?」
聞楓燃快把那個安全帶擰斷了,聞言愣了半天:「……啊。」
他下意識就去看時間,老舊的破諾基亞按了好幾次才有反應,居然已經下午一點半了。
怎麼時間這玩意兒也跑拉力賽嗎。
叮咣一通往前跑,不管三七二十七。
二十一。
……怎麼數學也來制裁他了呢。
「合同結束,你我就都是自由人,彼此不再干涉。」穆瑜單手搭在他肩膀上,溫聲問,「讓我陪你去辦手續,不是剛好合適嗎?」
聞楓燃完全不清楚自己出了什麼問題,緊緊攥著藏在口袋裡那個小黃人玩具,勉強咧嘴笑了下:「啊……是。」
他解了安全帶,開門下車:「行了,走吧。」
穆瑜和他一起走過這所學校——這是附近唯一的一所公立學校,初中隔壁就是小學,小學裡面套著個幼兒園。
他們兩個走過被落葉鋪滿的甬道,一路上已經有十好幾個不大點的小腦袋,從窗戶、樓角、牆頭、某棵樹的頂上探出來。
樹頂上掛著的那兩個被忍無可忍的聞楓燃殺過去,一手一個揪下來,雷聲大雨點小地凶了一通,手舉起來半天,到底沒捨得打一下。
孤兒院的小孩子們都被照顧得很好,半舊的校服洗得發白,看得出不只穿了一任,但每件衣服都是乾淨的。
穆瑜在樹下等他,看著聞楓燃走回來:「有沒有看過小黃人那部電影?」
「……嗯,卑鄙的我。」聞楓燃被兩個小屁孩一左一右抱了半天,說話已經帶了點鼻腔,低著頭踢小石子,「我就覺得他們像小黃人,天天圍著我『格魯格魯』。」
穆瑜幫他弄好被小屁孩拽歪的校服外套,壓在裡面的半片衣領也翻出來,重新整理妥當。
「那部電影有幾版中譯名,流傳最廣的一版的確是《卑鄙的我》。」
穆瑜陪他穿過那條甬道,走進了初中部的教學樓:「不過我更喜歡《神偷奶爸》。」
他們一起上樓,穆瑜扶了下樓梯,轉回身看著他:「考慮好了嗎?你不在這裡繼續上學,他們會很想你。」
聞楓燃的手藏在衣服口袋裡,不知道為什麼,從對方給他整衣領,他的手就又開始抖。
上次聞楓燃看見這個動作,還是包子鋪老闆家的小崽兒,被那個做包子天下第一的阿姨拉回家,一邊笑吟吟拍灰,一邊整理好瘋玩弄亂的衣服。
他有點想索性就這麼承認「這不是我能考慮的事是學校不要我了」,又莫名地不想說,不想讓對方知道。
聞楓燃從小到大也沒慫過,他也想不通,怎麼做筆錄都敢一人做事一人當的事兒,現在說不出口了。
所以直到最後,聞楓燃也只是盯著管理學籍的校務處的門,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同學在看他。
樓梯口有老師在看他,幾個老師說著話,聲音壓得很低。
這條走廊都有點靜,聞楓燃腦子裡發空,一會兒想著自己染了個頭還弄了一身機油味,在這群初中生小屁孩眼裡應該相當不好惹,這下應該沒人敢欺負孤兒院的孩子了……一會兒又想他雇的這個假經紀人是不是右腿不舒服,從修車行出來的時候,他怎麼也沒想著給人順個馬扎。
穆瑜問他想不想一起進去,聞楓燃搖了頭。
穆瑜也並不堅持,以經紀人的身份敲開校務處的門,幫他辦理了相關的學籍轉出手續。
辦手續的時間比想象中的長——聞楓燃見過輟學的學生,沒見哪個要這麼久。
雖然是義務教育階段,但他們這兒其實常有初中不念了轉去中專、甚至乾脆就學手藝或是去打工的,都是簽幾個字蓋幾個章,拿著學籍就出來了。
聞楓燃一會兒一看時間,用力揉頭髮,忍不住地越來越著急。
……馬上就三點了!
合同就結束了!他跟對方就沒關係了!
到底為什麼這麼久啊?!
這人不是嫌他煩故意躲辦公室里不出來吧?!
就在他急得來回踱步,又開始擔心是不是學校故意難為人,忍不住想擼袖子殺進辦公室里看看的時候,那扇門終於打開。
穆瑜被他撞了個滿懷,單手圈住聞楓燃,把他帶到走廊里站穩:「出什麼事了?」
血紅大野狼的氣勢瞬間一蔫:「沒……什麼事也沒出。」
聞楓燃看著手機上「14:56」的時間,眼睛都快急紅了,扯著穆瑜的袖子:「我想請你吃飯,你動作快點。」
說完這話他又覺得自己語氣太沖,梗著脖子憋了半天,硬邦邦自己給自己順毛:「可、可以嗎?」
「還有幾個地方要跑,時間上不太趕得及。」穆瑜看了看腕錶,「下次吧。」
聞楓燃動作一頓,站了一會兒,把手鬆開。
……小孩子會信「下次吧」,一個成熟的大人,不可能不清楚這三個字代表什麼。
代表著我們的關係到此結束,以後有機會見面再說,雖然多半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代表著從此大家都是自由人,彼此不再干涉。
聞楓燃沒再說話,跟著穆瑜下樓,走到樓梯口忍不住去又扯他袖子:「你是不是腿不舒服?」
對方停下來看他,一隻手扶著樓梯扶手,看起來有些驚訝。
聞楓燃根本不等他回答,又把那輛五菱宏光的車鑰匙強行塞給他:「你少走點路,開車是不是省勁點兒?你要去辦事吧?開車去,什麼時候辦完事把車還我就行,我自己回去,你別管我了。」
穆瑜等他一口氣說完,才笑了笑,把放在樓梯扶手上的手收回來,改成扶他的肩:「小老闆。」
「有幾份文件,需要你簽一下。」穆瑜從口袋裡取出支筆,「我們本次的合同就到這裡。接下來——」
聞楓燃接過來就簽,他寫名字的速度非常快,龍飛鳳舞,前面幾頁紙半個字都沒看。
穆瑜啞然:「不問問是什麼文件嗎?」
「隨便,別把我賣了就行。」聞楓燃估計是他們這行的什麼回執、僱主評價之類的,也懶得看,「賣了也行,記得賣個好價錢,我再跑回來,回頭咱倆三七分。」
穆瑜點了點頭,打開隨身的公文包,收好那幾份文件:「好。」
聞楓燃深吸口氣吐出來,故意放慢腳步挺直了肩膀撐著他,讓穆瑜能扶穩當,一起走出教學樓。
徹底連甬道也走完,實在沒路可磨蹭了,聞楓燃才故作瀟洒地跺了跺腳:「行了,那我走了。」
「後會有期。」穆瑜把手從他肩上收回,「保護好自己,不要打架。」
聞楓燃低著頭,快把兜里那個小黃人捏碎了。
……不行,不能捏碎。
不管為什麼反正就是不能捏碎。
聞楓燃頭也不回地擺了下手,也不走校門,跑了幾步雙手一扳牆頭,乾淨利落的翻了過去。
因為太注重翻牆姿勢的瀟洒效果,在翻過去以後手腕一別沒撐住,結結實實臉朝地趴在了地上。
聞楓燃:「……」
沒事,值。
他頭一次不想去打工、不想去掙錢,也不想立刻回孤兒院,一個人在外面晃悠了幾個小時,跟火鍋店門口那條大黑背沒好氣地吵了一架。
他好心喂那個大黑狗大骨頭,黑背居然趁機扒拉走了他的小黃人。平時一水管一個小混混的狠厲孤兒院一霸因為想起那句「不要打架」就拖著沒敢動手,跟一條大黑狗滾得滿身是泥,才把那個小黃人救回來。
聞楓燃蹲在路邊,喘著粗氣,跟大黑狗你瞪我我瞪你:「……」
沒事,值。
聞楓燃找了根水管把臉跟手洗了,衣服實在救不回來,只能勉強把校服外套用水搓了擰乾,濕著套身上。
他去學校接小屁孩們放學,等回了家,再一次嚴厲批評了大毛三毛扒牆頭、狗蛋驢蛋爬樹的行為,又特別凶的訓了幾個居然也賊心不死想不念書了的:「學我是什麼好事嗎?!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們也想像我這樣嗎?!」
小屁孩抱著他的腿哭唧唧:「楓燃哥最厲害。」
「屁!」聞楓燃本來也想這麼騙他們,直到今天見著那個假經紀人,才知道自己完全給這些孩子教錯了榜樣,「都給我滾去念書!有沒有錢不重要,你哥能掙,你們都得給我去念書!」
他從沒當著這群孩子的面這麼貶低過自己,這會兒一群小豆丁嚇得不敢出聲,眼淚汪汪蹲在孤兒院外牆底下,索性也不壓著嗓子了:「讀書是為了長見識,是為了讓你們不用像我這樣活著,我也不准你們像我這麼活!」
「從今天起都給我交成績單!沒到七十五分的自己以後每天管挑水燒柴火,沒及格的自己去牆角罰站,沒到三十分的晚上不準擠我屋來睡!」
聞楓燃穿著濕漉漉的衣服,攥著那個被咬壞了一隻眼睛的小黃人玩具,在冷冰冰的風裡凶一群小屁孩,嗓子不知道怎麼就帶了哭腔。
沒事,值。
「都不準學我!」十三歲的少年壓著嗓子惡狠狠地訓弟弟妹妹,「都給我乖!不準打架,不乖沒大人要,碰見多好的人也不敢留人家——誰也不準哭!不準掉眼淚,掉眼淚也不準來我屋睡……」
他的聲音在看到那輛熟悉的戰損版五菱宏光后戛然而止。
聞楓燃錯愕站著,用力揉了揉眼睛——他根本沒做這個準備。
他沒提什麼獎金的事,假裝忘了,假裝沒什麼離奇的五菱神車虐渣賽,也假裝完全沒想起來修車行老闆的提醒。
這是個很離譜的念頭。
他也覺得離譜,他居然想讓這人把車開走算了。
車身上已經落了些葉子,那個假經紀人靠著車不知站了多久,眼裡帶著點笑吟吟的意味,低頭去看……聞楓燃的成績單。
每一科都沒到三十分的聞楓燃:「……」
穆瑜走過來,摸了摸聞楓燃的頭髮,查看他耳朵上的傷。
還是跟狗打了一架的聞楓燃:「……」
小黃人一號和小黃人二號不認識陌生人,圍著聞楓燃:「楓燃哥,你掉眼淚——」
聞楓燃手忙腳亂把小黃人們的嘴捂住,硬邦邦地問:「你,你來有事嗎?是不是忘東西了,要好評?我們去我屋談,天黑了……」
「小老闆。」穆瑜抬起手,幫他擦了下噼里啪啦掉的不明液體,「我來續約,如果你有意向的話——」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被火紅的冷酷大野狼一把攔腰牢牢抱住。
穆瑜停下話頭,單手攔住少年戰慄的筋骨肩膀,輕輕拍了拍。
他準備了幾份新的合同,從公文包里拿出來,等聞楓燃恢復常態,才和西服口袋裡的鋼筆一起遞過去。
聞楓燃接過來,這一次卻沒問都不問立刻簽名,只是盯著穆瑜不說話。
這人肯定不光是還車來的,肯定還有別的事,否則不能等他這麼久。
他必須抓緊這次機會,就算會被修車行老闆笑話也得抓緊。
沒事,值爆了。
冷酷的大野狼沖一群小黃人齜牙:「你們都不準學我!!!聽!見!沒!有!」
小黃人們齊刷刷捂著眼睛對牆站好:「聽!見!了!」
「行了你不用說了。」聞楓燃狠狠抹了把臉,吸吸鼻子,把穆瑜遞來的合同塞回他懷裡,「用不著這個。」
「沒飯吃了是吧?是不是還沒住的地方?不用搞這麼複雜,帶你家小孩住進來吧。」他面無表情聲音壓低,絕不給小屁孩們做錯誤示範,「我告訴你,整條街也就我這兒有這種好事了。」
「我養你。」冷酷大野狼拚命甩尾巴,「這個冤大頭我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