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趙國
離開驛館,又趕了七八天路,她們在毫縣三十裡外的一處驛館休整,據夏檸從蔡都尉那裡打探來的消息,過了毫縣,再過潁水,經過紀國有名的礦城陽固,便離王城不遠了。
如今已走了近一半的路程,接下來疾行幾天,就能按照計劃趕在臘祭之前回到王都。
蔡都尉是負責護衛她們這行人的首領,經過幾天同行同住,夏檸跟隊伍中不少人搭上了話,不出所料,這些人確實出自軍中,他們對此沒有刻意遮掩,丹奴也沒有禁止夏檸向他們打探消息。
只要她不亂跑,丹奴對她的行止相當寬容。
不過讓她失望的是,這些軍士知道的消息少之又少,唯有說到他們本職時,方能多言幾句。
毫縣這座驛館佔地不大,裡面只兩個守門的驛兵,後面一個幫廚的婦人和兩個干雜活的僕役。
她們的飯食送上來后,夏檸才吃兩口,便隱約覺得地面一陣顫動。
平娘讓這動靜嚇了一跳,忙往鸝姬那邊靠了靠。
驛館的小兵裹緊了身上破爛泛黃的羔裘,推了推旁邊又開始打盹的同伴,不滿道:「快醒醒,有人過來了!」
同伴被推得猛地向前栽倒,他踉蹌兩下,身子打個冷顫,吸吸鼻子,這下總算是清醒過來了。
兩人快步走出驛館。
「駕!駕!駕……」
遠處的馳道上倏忽傳來一陣高低錯落的馭馬聲,沒過幾息,馬蹄踩踏在地面發出的嗒嗒聲聽著越發分明了。
此時天色微昏,太陽還未完全落下去,視物還算清楚。
朝馳道另一頭望去,只見黃土漫天,大約十幾個身穿甲衣的兵士騎著健馬疾馳而來。
離得近了,兩個驛兵看見這行人後面懸著的趙國旗幟,對視一眼,趕緊擠出笑臉來,冷風吹得干紅的面頰因為過於諂媚的作態顯出幾分滑稽。
不過這可是趙人啊,驛所的小兵絲毫不敢怠慢他們,這世上誰人不知趙國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強國,前年諸侯會盟便是由趙國操辦的,當時他們紀國的國主也去參加了會盟。
「吁……」
幾聲吁聲過後,那十幾個兵士便勒馬停在了驛館門前,為首的一人虎背熊腰,身形極為矯健,看著四十來歲的樣子,他翻身下馬,韁繩隨手一扔,問道:「這裡可有上好的馬料?」
穿著羔裘的驛兵連忙躬著身子回道:「有的有的,前幾日剛運回一批上等的馬料,就在馬廄邊堆著。」
另一人也上前殷勤道:「大人您請,大冷天的,進去喝杯熱湯暖暖身子吧」,說著,他看了眼已經下馬的其他人,眼神在他們腰間配著的長刀上停駐一瞬,語氣聽著更恭敬了,「諸位壯士也請裡面休息,喂馬的事便交給卑下吧。」
為首那人聞言舒展了下眉頭,道:「也罷,上些熱湯和飯食來,速速將馬喂好,我們急著趕路!」
兩個驛兵便也不敢多言,手腳利落地將十幾匹健馬牽去馬廄,后又趕緊吩咐后廚準備飯食。
這十幾個彪悍健壯的趙人一進來,窄小的大堂幾乎被擠滿了,夏檸發現丹奴和蔡都尉等人的神情瞬間緊張起來,她隨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一面靠在桌旁的立旗。
這旗子有什麼特殊之處嗎?她心裡有此疑問,便小聲問了出來。
丹奴頗為古怪地看她一眼,異常輕聲地回她:「那是趙國的軍旗。」
趙國?就是前幾日那些商人閑談間提過的趙國?據說趙國兵勢強盛,所以,這些人是趙人?看他們所穿的軍甲,想必還是趙國軍中之人。
怪不得丹奴和蔡都尉會緊張。
不光她們這邊緊張起來,趙人那邊掃視的目光也打量過來,不過對方顯然另有要事,無暇顧及別的,吃過飯讓驛兵在通關文書上蓋
了印,便急匆匆離開了。
竟是一刻都沒耽擱。
聽著馬蹄聲漸漸遠去,兩個驛館的小兵才敢直起身子說話,不怪他們小心翼翼,實是趙人性情暴烈,喜愛刀兵之事者眾,趙國又是諸侯間的強國,若他們惹惱對方,死便也是白死了,紀國勢弱,連帶著紀人也低趙人一等。
更何況剛才那行人顯然出身軍中,身上的悍殺之氣顯露無疑,他們守著驛館好幾年了,也算稍稍有了些識人的功夫,知道哪些人招惹不得。
「也不知這些趙人為何這麼著急趕路,都不肯在驛館歇歇腳」。
一陣冷風吹過,山間的枯樹簌簌作響,另一人阿嚏一聲,用手搓了搓凍得發麻的雙頰,斜著翻了個白眼道:「你管這些幹嘛,好生把人送走了就好,趕緊進去把燎爐燒旺暖和一下」。
兩人說著便又進屋關緊了驛所大門,哆哆嗦嗦圍在燎爐前取暖。
夏檸吃完一碗湯飯,正待放下筷子吃餅時,蔡都尉臉色不虞地走過來在丹奴耳邊輕聲說了句話,接著丹奴便跟在他後面去了後院。
夏檸雖離得近,但也沒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倒是那兩個驛兵,你一言我一語開始閑聊起來。
她循聲看去。
裹著羔裘的小兵環著身子,冷得將自己縮成一團,嘴上卻不消停,「哎,你聽說了嗎?前些日子去王都的趙國使團好像是跟咱們王上商談聯姻一事,也不知事情談成了沒有?要是真跟趙國有了姻親關係,那咱們紀人的日子就能好過些了吧。」
另一人覷他一眼,嗤笑一聲,「你小子哪兒來的消息,知道的還挺多!不過這事兒啊,即便成了,你也別有太多指望。」
「這是怎麼說?」瞧著同伴似乎比自己知道的消息更多,羔裘小兵連忙湊近問他。
同伴也沒故意吊他胃口,便答道:「前幾日有一隊從國都來的商人,他們在驛所閑談時我聽到了幾句,說趙使此番是來為公子顯提親的,並不是王后所出的大公子,公子顯排行第四,其生母出身卑賤,他在趙國的風評可是出了名的差。」
「風評如何差?不管公子顯生母如何卑賤,人家好歹也是趙王親子!」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據說公子顯今年才十五歲,其後院便已經收納了三十多位來自各國的美人兒。」
「那艷福可是不淺,才十五歲便醉卧美人膝了」,羔裘小兵一臉羨慕。
「不止呢,聽說他長相也不如人意,還跟趙王後宮的一位夫人眉來眼去,脾氣爆烈,稍不如意便鞭撻奴婢出氣,死在他手裡的美人也是不少,你想想,這樣的脾性風評,趙王就是瘋了也不可能讓他繼承王位啊。」
羔裘小兵聞言驚道:「那趙王還給公子顯求娶我國王女?」
「嘿,公子顯雖聲名不好,可他會長啊!」
「欸?你剛剛不是說公子顯長相不如人意嗎?怎麼又說他會長呢?」
「這也不衝突啊,我聽來往的商人說過,公子顯本人身材粗壯,個頭不高,長相也一股兇橫之氣,可趙王也是這副模樣啊,趙國的諸位公子之中,只有公子顯一人,跟趙王有九分相似,所以他雖暴虐好色了些,趙王仍是十分喜愛他。」
原來如此,羔裘小兵恍然點頭,又道:「不過這就可惜咱們王女了,王上就這一個寶貝閨女,還是王后所出,平日千嬌萬寵的,配給這麼一個好色暴虐的趙國王子,實在是有些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若是許婚給趙國王后所出的大公子,他們紀國的公主說不準將來就是趙國王后了,可許給公子顯,那不是個大火坑嗎?
驛館來往最多的便是各國商旅,商人們販賣奴隸、糧食、布匹、香料……無所不包,做買賣需要四處行走,隨著他們來往於各國之間,消息的流通便更加便捷了。
所以隨便一處驛館的驛兵,也能談論幾句王庭消息。
夏檸一字一句聽完了這兩人的所有對話,這才明白原來趙紀之間準備聯姻了,而且紀國國勢衰落,趙國兵強馬壯,所以紀王哪怕就一個嫡女,也得許嫁趙國,即便公子顯是個才貌品行無一出挑的人渣子,這樁婚事也不容回絕。
那丹奴這個紀王後宮中之人,對此事最該知道幾分才是。
這樣的想法剛剛閃過,便見丹奴神色陰鬱地走了過來,後面的蔡都尉也是一臉肅然。
這是發生了什麼?怎麼突然都這副樣子了。
兩人沒有直接過來落座,而是徑直走到驛兵面前,問道:「方才那行趙人的文書上,入紀事由寫的什麼?」
驛兵一愣,兩人對視一眼,穿著羔裘的那個嘀咕了一句自己不識字,另一個則猶猶豫豫地回道:「好像是借糧?」
他認識的字不多,那個字好像是糧字,他也不敢確定。
丹奴聽后又轉過頭看向蔡都尉,道:「你確定自己沒看錯人?」
「那人脖子上有道疤,時間過去不久,我不會記錯的。」
兩人一問一答,聽得夏檸雲里霧裡的,飯早就吃完了,她這會兒純粹在磨蹭時間。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卻有點出乎意料了。
因為丹奴突然宣布,說她有要事須跟蔡都尉先走一步,她帶走六人,剩下的十人留著護衛夏檸一行。
接著,她又單獨叫出隊伍里的兩人,對他們吩咐幾句,隨即便趕著夜路騎馬離開了。
原來丹奴會騎馬啊。
夏檸猜想她的反常應是跟那些趙人有關,就是不知道其中具體因由,不過丹奴一走,蓮姬她們幾個顯然放鬆了許多。
疾馳而去的那行趙人在冷風中趕了大半天路,直到夜色將明時才找了一戶農家落腳。
農家飯食簡薄,只有煮得半稀不稠的豆飯,一行人吃過飯稍作歇息,中軍將曹功卻站在院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沒一會兒,佐將蔡凡走過來站在他身側,勸慰道:「將軍,您不必太過煩擾,就算陳夫人生下了七公子,他一個小毛孩子,長不長得大還另說呢,哪裡能威脅到大公子的地位,雖說王上還沒冊封太子,可大公子是王后所出,又有您這個舅舅護著,趙國的王位遲早是他的。」
這話一出,曹功立刻瞪著眼睛呵斥蔡凡。
「慎言!」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也敢隨口就來,王上遲遲沒有冊封太子,便是對太子人選有所顧慮,這種時候更要謹言慎行才好。
一點沒有被勸慰的寬懷,他心裡反而湧上幾分說不出的無力來。
蔡凡心思簡單,只道大公子是王后所出,地位穩固,全然看不出王上並不喜大公子過於溫吞軟綿的行事作風。
前些年他征戰在外,無暇顧及宮裡的胞妹和外甥,戰事稍息后回到王城,卻發現王上對於立儲之事態度不明,不僅如此,更讓他擔心的是,王上對於他,對於曹家的態度,也不勝以往,似是起了嫌隙。
這才是他憂心的關鍵,曹家在軍中聲望日盛,王上心中薄有猜忌他能理解,可若因此影響到宮中的王后和大公子,便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至於近幾年深得王上恩寵的陳夫人,她生下的七公子才五歲大,他還沒放在眼裡,遑論為此擔憂了。
蔡凡被訓斥后倒也不惱,利落地認了錯,又問道:「將軍,王上是否有意向鄒國用兵?」
曹功掃他一眼,道:「你也看出來了?說說,還看出什麼來了?」
蔡凡憨憨地摸摸自己的腦袋,道:「其他也沒看出什麼來,就是王上對四公子,是否太過寵信了些?不僅為他求娶一國公主,還一味擢升他的母舅,這彷彿是在提
前為他培植勢力。」
可就四公子在外的那個名聲,怎麼也拿不出手吧。
曹功沒說話,心裡卻看得明明白白,王上之所以為四公子求娶紀國王女,是因為紀國和鄒國相鄰,而趙國意欲出兵伐鄒,自然要先安撫好紀國,且紀國有利可圖之處,實在太多。
這次王上遣他來紀,便是為此。
所以他要儘快辦成此事,早些回國,幫甥女和那位越國公子敲定婚事,那位公子平日雖身居簡出,可趙王對他的喜愛,一點不下於趙國諸位公子。